五月八日,皮島解百商社……
旅順駐皮島外情司主官湯寶成放下手裡的文件,順勢推開兩扇破舊的木窗,望着下面進進出出商社的人沉吟不語。
“怎麼了寶成,又有任務了?”負責人事和後勤的副主官蔡長順放下文件,隨口問了一句,由於業務需要,原皮島行動隊已經升級爲外情司,負責朝鮮,東江及後金三地的情報往來,人數已經擴充到了兩百多人,上個月餉銀就將近一萬,這筆費用不走財務司,聽說都是大人通過解百商社優先支付的,作爲外情司主官,不到十八歲的湯寶成可謂位高權重,春風得意。
湯寶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說起了另一件事:“剛纔我在看發到司一級的通報,是大人關於罪軍營覆滅的一些總結……”
蔡長順啊了一聲,臉色有些難看道:“是啊,誰想到罪軍營會在金州後面被韃奴包圍呢?”
湯寶成也嘆了口氣,悠悠道:“長順,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威風堡距離罪軍營覆滅處不過十里地,罪軍營在韃奴的優勢兵力的包圍下堅持了近八個時辰,問題是,這段時間裡,威風堡在幹什麼?爲什麼這些總結中完全沒有提到威風堡有任何舉動?”
蔡長順再次“啊”了一聲,他站起身走到湯寶成身邊小聲問道:“你有什麼想法?”
湯寶成拉着蔡長順道:“來”
兩人來到桌前,湯寶成拿起一張紙。用炭筆劃了兩個圈道:“這裡是威風堡,這裡戰場,兩者之間相距十里不到。威風堡外東南西北還設有四座墩臺,每座墩臺設有戰兵五人,其中北面墩臺設在扇子山上,距離戰場不到五里,我調取了當日帶隊巡邏隊官的口供,他稱當日墩臺附近並無任何異常……”
蔡長順想了想,連連搖頭道:“韃奴是趁夜間越過金州城埋伏的。墩臺守軍沒發現也很正常,你這個推測太過於草率了。”
湯寶成又道:“當年大人苦心設立威風堡,作用就是作爲金州與扇子山之間的屏障。可是沒想到罪軍營就在威風堡眼皮子底下覆滅,而屯堡沒有發揮任何作用,若不是韃奴主動撤離戰場,我估計威風堡都保不住。韃奴要是數百人趁夜突襲也能說得通。可那是數千騎兵啊,墩臺守軍配發了千里鏡,八個時辰內居然茫然不知所措,這裡面我總覺得有些問題。”
看到蔡長順沉默不語,湯寶成突然道:“長順,你覺得韃奴會不會是繞過扇子山才埋伏在土石堡附近的呢?只有這樣解釋我才覺得合理”
蔡長順頓時大驚失色,湯寶成這個假設等於說是墩臺守軍通敵了,蔡長順平靜了一下心情。緩緩道:“寶成,你有沒有實地去看過墩臺?據我所知。墩臺雖然設立在扇子山上,但上面植被茂盛,夜間觀察不便,你想得太多了。”
湯寶成點頭:“大人曾教導過我,多疑和謹慎是最優秀的細作應該具備的素質,同時也是我們最大的敵人,這沒有辦法,只能靠自己去判斷,所以我列了一份名單,準備派王小七帶人去監視,但我需要你的點頭”
“你好大的膽子!”
蔡長順手指着湯寶成道:“我們沒有這個權利,大人三番五次告誡咱們,對內有憲兵司,外情司的任務是對外,監視內部人員是犯忌諱的事,你不怕……”
“我是大人的看門狗,我只爲大人服務,”
湯寶成緩緩搖了搖頭:“現在我才明白,我湯寶成天生就是做這行的料,若果有一天沒有了敵人,大人還會留着狗看門嗎?憲兵司和外情司做的事情都差不多,我看兩司遲早都要合併的,有些事情,還是未雨綢繆的好!”
蔡長順張着嘴,呆呆的望着湯寶成,這一刻湯寶成熟悉的面孔在他眼中變成極爲陌生,他甚至無法想象,站在他面前望着他的是之前那個沉默寡言的同窗嗎?
“大人重用你,不到十八歲便執掌一方,你還不滿足?還要炮製一些敵人出來?”
蔡長順無力的坐回了位置上,有些痛苦的說道:“有時候我都替那些人悲哀,整天要提放敵人,甚至還有自己人。寶成,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野心勃勃和不擇手段了?”
湯寶成也嘆了口氣,坐了下來,兩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時間屋內沉寂了下來……
“有時候,我都不知道該不該信任你。”半晌後,蔡長順幽幽道。
“雖然咱們幹這行見不光,不過身爲細作,你總得找個值得信任的人才行”湯寶成把名單遞了過去:“籤吧,或許終有一天,咱們做的這些事能派上用場。”
蔡長順哼了一聲,接過行動計劃看了看道:“希望你的判斷是錯的,就當讓小七去休假好了,不過話說回來,你有信任過別人嗎?”
湯寶成點了點頭,輕聲道:“有”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兩長一短的敲門聲,兩人結束了對視,蔡長順點頭道:“邱勇來了”
跟着大聲道:“進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邱勇閃身而入,對兩人道:“旅順來了人指名要見掌櫃,暗語都對上了,你們知道是誰嗎?”
邱勇賣了關子才壓低聲音道:“……是原罪軍營連長老炮馬自強”
蔡長順皺了皺眉頭道:“他來幹什麼,莫非局面有變?”
湯寶成淡淡道:“見過不就知道了嗎?邱勇,你請他上來,禮數客氣點,這人深得大人信任,是大人的絕對心腹之一”
老炮帶着莊士第等幾個人走了進來,前段時間軍事和民政系統人事調整。私塾系竄的很快,磐石旅幾個營頭全是私塾的人,而四期的湯寶成則是其中的佼佼者。年紀輕輕便獨掌外情司,老炮雖然對大人提拔這些娃娃有些不滿,不過聽說此人平定皮島時立下了大功,旁人雖然眼熱,卻也無法指責大人不公。
“俺不喜歡他的眼神,盯着你的時候象毒蛇一樣讓人討厭”身後的莊士第湊過來輕聲說了一句。
屋子裡的人不敢拿大,都站起身對老炮微微躬身施禮道:“馬大人”
老炮目光在湯寶成身上停留了片刻。客氣道:“你們是大人親點的外情司主官,老炮原本給給你們見禮纔對,不過老炮這次代表大人過來。就身受了。”
湯寶成突然揮了揮手道:“閒雜人等都出去,長順,你也出去!”
老炮有些愕然,望着湯寶成。這句話原本是他說纔對。沒想到卻被湯寶成搶了先。
“馬大人,不管你帶了什麼口信,現在可以說了”湯寶成看到蔡長順把氣憤憤的莊士第等人拉了出去,又說道。
老炮自嘲笑了笑道;“湯大人做人倒是爽利”
湯寶成搖頭:“我只是不喜歡把時間耗在無意義的客套中,說吧,大人有何指示?”
老炮道:“大人帶了口信過來,第一,外情司首要任務是除掉這個人……”
說完。老炮從懷裡拿出一份檔案,啪的一下扔在湯寶成面前。
湯寶成不動聲色的拿起檔案。先是仔細檢查了一下蓋在火漆上楊波的印章,這纔拿起信紙刀,慢條斯理的當着老炮的面割開。
“正藍旗白擺牙喇阿格旺*烏林代?”湯寶成有些疑惑的望着老炮
“俺不知道”
老炮聳聳肩,道:“大人的命令是,讓老炮帶人協助外情司,事後帶着首級回去交差,至於其他東西俺們一概不清楚。”
湯寶成一面看檔案,一面隨意道:“大人的意思是,你們三個人也歸外情司調遣,對不對?”
老炮哈哈大笑:“錯了,是兩個人,大人從憲兵司挑選了兩個精通暗殺的人才過來協助你們,至於俺嘛,只要任務完成,俺拿着首級回去交差便成,至於怎麼計劃,那是你們外情司的事。”
湯寶成冷冷道:“馬大人恕罪,事權不清難免阻手礙腳,做起事來也不方便,那個莊士第我認識,果然是精通暗殺的“人才””
老炮不知道莊士第和他之間的舊怨,想了想又道:“大人還吩咐,王小七不許參與這次行動……”
湯寶成手指微微一動,假裝看檔案沒有接話,老炮也不做聲,只是四下張望。
過了片刻,湯寶成皺着眉頭合上了檔案,又道:“第二呢?”
老炮愣了一下,湯寶成道:“你剛纔說,第一是刺殺這個烏林代,第二件事是什麼?”
老炮這纔回過神:“第二,大人吩咐說,皮島這邊太平靜了,大人預計韃奴會七月間大舉寇邊,你們趁這個時間要深入敵後,挑動後金包衣大規模反抗韃奴的統治,讓韃奴各地烽煙四起,動盪不安”
湯寶成想了想道:“挑動遼東漢人大規模反抗韃奴統治,要多大的規模?會不會破壞大人原本定下的修生養息之計?”
老炮心中暗歎,湯寶成畢竟年輕,驟獲高位便驕狂不羈,連大人的口信都敢質疑,老炮也不去提醒他,只是說道:“大人說,雖然咱們要抓緊時間修生養息,但絕對不能讓韃奴太平,大人的眼光在鎮江,岫巖兩地,你們配合譚應華部奪取這兩處城池,必要時金州也能出兵支援,拿下這兩地皮島就能和旅順連成一片,遙相呼應了。”
老炮想起什麼似地又從懷裡摸出一封信道:“你還不知道吧?你母親秦香花這次被提拔成後勤部裝備司的司長了,她託我給你帶這封信過來。”
湯寶成平靜的面容第一次有些微動,他站起身恭敬的從老炮手裡接過,這纔再次坐下。
“俺先去安頓,明日咱們一起商議下那個刺殺任務”老炮識趣的轉身離去。
湯寶成望着老炮的身影,突然問道:“我記得一直是外情司在主持收集對韃奴的情報,那麼這個正藍旗烏林代的檔案又是誰給大人的?爲什麼咱們完全沒有聽到一點風聲?”
老炮身子一抖。站在門邊停頓了一下道:“有些事,不是你應該關心的……”
湯寶成微微一笑,打開家書臉色就變了。信上說:“……園香有喜了”
………
同一天,楊波視察坐落在旅順蔡家口的玻璃廠。
大明早在萬曆年間就已經能夠製造玻璃製品,當初成立玻璃廠也是楊波請姚家去江南高價請了兩個老師傅過來指導,旅順這纔有了第一家玻璃廠,目前玻璃廠拳頭產品只有兩種,一種是厚底玻璃杯,再就是玻璃珠手鐲。工藝在楊波看來非常的粗糙,氣泡和雜質問題也一直沒有解決,這就造成了報廢率過高。價格也上不去,旅順生產的玻璃杯售價爲三兩,玻璃手鐲售價五兩,比佛郎機人的東西要稍微便宜一點。作爲旅順玻璃廠的全權銷售商。姚家已經介紹了好幾批手藝不錯的老師傅過來,但產品外觀和品質依然沒有改善。
江南一帶高檔的玻璃製品多是佛郎機商人販運過來,各種玻璃碗瓶都有,潔淨度比旅順生產的要好一點,偶爾一個沒有氣泡的製品便能賣出天價。
楊波視察玻璃廠的目的是希望能拓展玻璃廠的品種,他更希望玻璃廠能夠生產出鏡子,如果按歷史走向來說,到十七世紀末亞洲纔出現歐洲販運過來的鏡子。換句話說,只要能研發成功。楊波便掌握了這個時代的另一個聚寶盆,他想賣多少銀子便能賣多少銀子。
但鏡子工藝複雜,一時半會兒不見得能解決,作爲營銷專業,楊波便把目光放在了高度酒的包裝上,也就是說,玻璃廠必須爲旅順二鍋頭提供精美的包裝酒瓶。
蔡家口渡口的水流足夠帶動大水車鼓風機,玻璃廠就設在河邊,一座巨大的高爐拔地而起,蔡家口河邊有石英砂,也是製作玻璃較好的材料。
楊波先是參觀了鼓風機,這是由水力機械輪軸帶動鼓風囊,使皮囊不斷伸縮,給高爐鼓氣加氧,玻璃廠主事張鐸得知楊波到來,帶着幾個人在外面迎接。
張鐸偷偷打量楊波的面色,見後者正在望着高爐出神,便道:“大人這邊請”
張鐸知道楊波是他們這些匠人的幕後老闆,聘請他們的薪資是在江南的數倍,當下更是小心殷勤,生怕東家有什麼不滿的地方。
負責玻璃廠日常運作的是後勤部保障司的人,名叫劉棟,他先給楊波介紹工廠的大致情況。
“大人,玻璃廠現有學徒六十三名,小工二十八,師傅十二人,除了師傅外,多是遼東流民的家屬進廠做工……”
楊波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道:“咱們還是先看看製作工藝,這些晚點再談。”
當下在劉棟的帶領下衆人走進河邊的洗砂房間,房間底下砌了個石槽,把河水引進來,許多人拿着籮筐在水槽裡翻洗着燒製玻璃的石英砂,楊波湊上前,抓了一把放在手裡細細打量。
洗砂沒什麼技術含量,無非是挑選一下渣滓,把上面的土清洗備用,楊波一路走一路沉思着,煅燒玻璃不算太難,把石英砂、生石灰,純鹼等放入坩堝混合煅燒,融化後再對玻璃液脫色處理,然後利用模具做出需要的形狀,如果是瓶狀的還要吹瓶處理,二十多個師傅裡倒有一半是專門負責吹瓶的。後世製造玻璃一般是石英砂加入純鹼,這個時代沒有純鹼,製作的工匠一般都用草木灰替代,特別是海藻類的曬乾後燒成灰最爲好用。
砂房邊上就是燃燒室和燒結室,玻璃的原料在這個爐內成玻璃熔塊,用來煉製玻璃的坩堝與熔鐵水的坩堝不同,是閉口的,主要目的是爲了防止煉製過程中煤煙和灰進入,污染玻璃成色,等坩堝裡面的玻璃液融化後,把鍋放在一個用火磚砌成的圓筒中,張鐸命人加入一些硝石用以脫色,然後又一些鹽進去,工匠們則開始拿着帶鉤子的鋼釺死命的攪拌,據張鐸說,這樣可以讓玻璃液中的氣泡排掉,攪拌越均勻,氣泡越細小,還能去掉玻璃中的條紋和結石,但想要完全消除是不可能的,攪拌的時間很長,在這個過程中張鐸還指揮人加入一些其他東西,但無論楊波怎麼問,張鐸死活不肯明說。
趁着張鐸忙碌的時間,劉棟悄悄湊到楊波身邊道:“小人打探明白了,張匠頭放進去的東西是砒霜!”
楊波微微一愣,若無其事的點了點頭。
在場另一批工匠則是把模具塗上桐油,主要是爲了防止玻璃液粘在模具上,這些模具是旅順生產的,成型出來的玻璃珠公差較小。工匠們塗抹了桐油後,把玻璃液倒進模具一排凹進去的半徑圓孔裡,又把另一幅模具也倒滿,再把兩副鑄鐵模具合攏,用刮刀刮掉溢出來的玻璃液,逐一拔出玻璃球內部的插銷,放在退火室加熱冷卻,主要是爲了防止玻璃液冷卻不一,造成外部應力破裂。
過了片刻,工匠把模具打來,滾燙的一模玻璃球掉了下來,早就等候許久的學徒們七手八腳的打碎玻璃珠邊緣的連接,開始下一道的打磨工序,等打磨完畢再用繩子穿上,一串手鍊便完成了。
楊波拿起這串鵪鶉蛋大小的手鐲,有些苦笑的搖了搖頭,由於工藝限制,模具做不到很小,造成玻璃珠偏大,這些玻璃珠大部分色澤發綠,還夾雜着許多奇怪的顏色,在楊波看來,這串可以稱爲佛珠的玩意能賣到五兩銀子絕對是個笑話,但他剛纔全程參與了燒製過程,也實在提不出什麼改善的建議來了。
“大人,不如咱們再去看看燒製杯子吧?”被楊波拉過來的湯若望觀看過程在一直都沒有出聲,這時候卻來了好奇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