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信步而行, 陽光稀薄,入目盡是枯敗之色,向着遠處延展而去。
陸淮手執繮繩,將葉楚環在胸前, 形成一個狹小的空間。
槍聲陣陣,廝殺聲不斷, 皆落於身後。
然而下一秒,意想不到的危險襲來。
原本在身下溫順異常的馬兒突然變得煩躁起來, 喘着粗氣。
馬蹄不住地來回踱步, 焦躁異常。
不等陸淮有所反應, 馬兒的前蹄忽的高高擡起。
一聲尖銳的嘶叫聲劃破樹林的空氣。
馬驚了!
隨着馬的動作,陸淮和葉楚的身形不穩,向後墜去。
方纔這匹馬開始有些躁動時, 陸淮很快就注意到了。
陸淮他們才離開樹林,沒走出多遠, 離那裡只有一段不遠的距離。
槍聲乍響, 撕裂冰冷的空氣。
先前溫順的馬聽到陣陣槍響,瞬間受了影響。
陸淮眼眸驟然一縮, 他下一秒的動作就是摟緊了葉楚的腰。
陸淮一面拉緊了繮繩, 控制住發狂的馬,一面攬住葉楚, 保護她不受傷害。
受驚的馬不斷將前蹄擡起, 試圖甩下身上的兩人。
陸淮擔心繮繩脫手,立即將繮繩纏在手心, 繞了幾圈。
葉楚知道此時的情況不容樂觀,她只是安靜地待在陸淮身前,不去打擾他。
無論安寧還是危險,他們共同度過。
耳邊風聲呼嘯而過,寒風擦過臉頰,刺得生疼。
她身前是黝黯樹影,影子猛烈搖晃,不住掠過眼前。
背後是陸淮的清淺氣息和驟然加劇的心跳。
雖然身處危險,葉楚卻並無畏懼。
陸淮拉住繮繩,勒緊了馬,試圖限制馬的行動。
他面容鎮定,動作絲毫不亂。
陸淮很小就學過要怎麼控馬,如何在馬癲狂的時候,讓其平靜下來。
從一開始的驚馬到最後,僅僅只是經歷了短短的幾分鐘。
原先狂躁的馬漸漸安靜了下來,雖然它仍舊不安地在原地走着,但是已經沒有之前的模樣。
此時,陸淮的手心有些出汗了。
方纔他雖冷靜異常,但是葉楚就在他的懷中,讓他不由得提起了心神。
他緊張葉楚的安危,生怕葉楚受傷。儘管馬已經平靜了下來,但葉楚和陸淮仍是翻身下馬。
陸淮先下了馬,然後朝葉楚伸出手。
葉楚毫不猶豫地將手放在陸淮的手心,陸淮手掌一合,將其握緊。
陸淮環住葉楚的身子,手臂稍稍用力,把葉楚抱下了馬。
此時,樹林的槍聲剛歇,四周真正寂靜了下來。
陸淮讓葉楚走在他的身側,他手上拉着繮繩,將馬牽回了原先的場館。
周副官正在場館裡等着陸淮,他臉色帶着一絲焦急。
他看到陸淮和葉楚走進房間,立即上前叫了一聲三少。
剛纔馬場的動靜不小,周副官已經知道了。
現在看來,三少和葉二小姐都無事。
陸淮立即同他講:“有人在樹林那裡設了埋伏。”
“我們的人已經將他們處理掉了,你去查一下到底是誰做的?”
周副官點了點頭:“是,三少。”
周副官轉身出了門。
管理馬場的人仍舊等着那裡,他們知道馬場出了一些事,而葉二小姐正巧去了那個方向。
他們已經派了一些人去馬場查探,一部分人留在場館處。
他們不清楚具體的情形,擔憂萬分。
這時,陸淮和葉楚走了進來。
他們看到葉楚和陸淮,心下一鬆,立即走上前。
“三少,葉二小姐。”
葉楚是蘇明哲親自帶過來的,現在蘇明哲暫時離開,葉楚若是出事,就是他們的責任。
“蘇大公子不在這裡,他有事離開了。”
陸淮知道蘇明哲不在這裡,他點了點頭。
陸淮要回和平飯店一趟,在此之前,他要將葉楚送回家。
“方纔馬場上有匹馬受了驚,驚擾到了葉二小姐。”
“我會送葉二小姐回家,你們通知蘇大公子,讓他來和平飯店找我。”
馬場的人應下,立即派人去找蘇明哲。
陸淮把葉楚送到了葉公館後,纔回了和平飯店。
蘇明哲一聽到葉楚出事,馬上趕了過來。
陸淮早已在那裡等他了。
蘇明哲神色焦急,他一見到陸淮,就開始詢問葉楚的情況。
“阿楚有沒有受傷?”
葉楚是在蘇家馬場出的意外,若是葉楚有什麼事,蘇明哲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陸淮知道蘇明哲的心思,立即回答:“葉楚無事,我已經把她送回家了。”
蘇明哲這才鬆了一口氣。
陸淮皺了皺眉:“很多人埋伏在樹林。”
“那些人的目標不是我和葉楚,但據我的猜測,他們是衝着蘇家來的。”
聽到陸淮問他,蘇明哲立即思索了一番。
蘇家並未與人結仇,也不知是何人想要對付蘇家。
蘇明哲疑惑:“我不曉得是誰要對蘇家不利。”
這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周副官到了。
剛纔陸淮派周副官去查探消息,現在應該有了眉目。
周副官說:“已經查到了,這些人中有一個是賀家的小廝。”
聽到賀家這幾個字,蘇明哲立即和陸淮對視了一眼。
他們都知道這事不可能是賀家所爲。
蘇明哲想到他和賀洵均是華商會的成員,會不會又和這方面有關。
蘇明哲說:“肯定是有人想陷害賀家。”
陸淮看出蘇明哲對賀家極其信任,既然如此,這樣他就不必同蘇明哲解釋過多了。
因爲陸淮知道,賀洵就是江洵,他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蘇明哲道:“我想給賀公館打個電話。”
陸淮點頭。
電話雖然接通了,但是賀家的下人說賀洵並不在家。
“我試試看。”陸淮沉吟了片刻,“賀洵或許在別的地方。”
若是現在賀洵已經成了江洵,那麼他們必須換個方式尋他了。
蘇明哲將電話遞給陸淮,他沒有懷疑。
當着蘇明哲的面,陸淮拿起電話,撥通了江洵的號碼。
陸淮側對着蘇明哲,此時蘇明哲只能看見動作,不能知曉那串數字。
一會兒,那頭有了迴應。
電話被接起,電話那頭傳來江洵的聲音。
果然陸淮沒有猜錯。
陸淮:“我是陸淮。”
陸淮接着說:“剛纔蘇家馬場出事,有人設了埋伏。”
江洵怔了一怔,詢問:“怎麼講?”
陸淮繼續說道:“事情追查到賀家身上。”
“賀洵,你來和平飯店一趟。”
陸淮打的分明是江洵的電話,口中說的卻是賀洵的名字。
江洵聽見陸淮的聲音,心中瞭然。
他就是賀洵,看來葉楚已經將此事告訴了陸淮。
陸淮得知了他的秘密,現在是讓他用賀洵的身份過來。
江洵嗯了一聲:“好。”
兩人達成默契之後,掛了電話。
此時,江洵正站在書房中。
他長身而立,踱步至桌旁。他拉開凳子坐下,一舉一動,優雅至極。
江洵伸手揉了揉眉心,眼神微微恍惚。
他半眯着眼睛,眸色深沉。
下一秒,他閉上眼睛。
眼前瞬間一片黑暗,腦中的廝殺聲被隔絕在外,他一直走進黑暗的盡頭。
長久的黑暗中,一簇細小陽光照入,溫暖頃刻而至。
這時,江洵睜開了眼睛。
眸底的黑暗褪去,眼神慵懶閒散。
賀洵醒了。
到了和平飯店後,賀洵被周副官帶到了五樓。他們都已經在那裡等他了。
陸淮背對着他,視線落向窗外無盡黑夜,聽到身後聲響,轉身看來。
賀洵的外表依舊散漫,表情卻很認真。
陸淮:“賀洵。”
蘇明哲語氣嚴肅:“我們認爲,有人要陷害賀家。”
賀洵雖已經恢復本來身份,但方纔陸淮電話中告知江洵的那些事情,他也是知道的。
他心下一鬆,他們不曾表現出對賀家的一絲懷疑。
賀洵開了口:“需要我做些什麼?”
陸淮:“賀家那個小廝,來歷不明。”
他又道:“你去查查清楚他的背景。”
賀洵點頭:“前陣子家中換了僕役,混進了一些魚龍混雜之人。”
蘇明哲皺眉:“誰想挑起賀家和蘇家的恩怨?”
先前已經有人對華商會不利,這一次,莫非是同一批人嗎?
華商會前任主席被刺身亡、恆通紗場的黃先生險些被害、申新紡織的費先生已經因此而死……
陸淮看向賀洵。
賀洵的眸光深淺未明,陸淮心中已有思量。
江洵曾經帶葉楚去過寒塔寺一回,見過淨雲和費先生對話。
兩個人格若是能夠共享記憶,那麼,賀洵應該也會知道淨雲。
其實,江洵只會將賀洵經歷過的黑暗過去藏起來,旁的事情,他不會隱瞞賀洵。
過了一會。
賀洵忽的開口:“我知道那個人的身份。”
陸淮的猜測是正確的,而賀洵口中的那個人,自然是寒塔寺的淨雲。
賀洵:“此事因賀家而起,我會去查清楚。”
原本淨雲隱藏得很好,讓人抓不住錯處。
沒想到,莫清寒沒有離開多久,淨雲就按捺不住了。
他竟自己送上門來。
這也倒好,淨雲這個人,是時候解決了。
他們已經討論出了結果,蘇明哲和賀洵就離開了和平飯店。
已是深夜了,陸淮沒有回督軍府,便在和平飯店歇下了。
夜色沉沉,躺了許久他才入睡。
恍惚之間,他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女子的面容依舊模糊,但那種感覺卻格外熟悉。
真實得好像曾經發生過那樣。
……
督軍府的車子停在馬場附近。
這是吳參謀的私人馬場,位於南京,是陸宗霆常來的地方。
這段時間,陸淮和葉楚住在南京。近日上海無事,兩人過些時日纔會回去。
初夏,陸宗霆喜歡去馬場,這一次,陸淮也和葉楚一同過來了。
陸督軍帶人到馬場來,吳參謀便清空了馬場,這個地方沒有旁人在,四下安靜得很。
陸淮曉得葉楚未曾學過騎馬,備了溫順小馬,任她挑選。
葉楚在陸淮的指導下挑了一匹小馬,他替她牽着繮繩,在前牽引。
陸宗霆自是不會去管他們夫妻的事情,他看了他們一眼,似是已經對這般場景習以爲常。
他清楚陸淮的性子,極冷,不在意旁人,何曾這樣耐心對待一個女子?
但自從認識了葉楚後,就同從前不一樣了。
陸宗霆一拉繮繩,策馬離開。
聲響消失,周圍恢復一片寂靜,這裡又剩下他們兩人。
陸淮和葉楚站在馬旁,葉楚低頭撫摸着小馬,動作輕緩。
陸淮站在她的身側,微微俯身看她。
他也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幾分。
陸淮忽的開了口:“你初次學馬,慢慢掌握便是了。”
葉楚擡眼看向他,對上他的眼睛。
陸淮:“沒有旁人,你不必緊張。”
葉楚脣角微微一牽,笑了:“好。”
陸淮怔了幾秒,移開了視線。陸淮神情認真,幫她跨上馬。
葉楚坐在馬上,小馬邁開步子,平穩極了。
她看了過去,陸淮在前面牽着繮繩。
一切彷彿都有他牽引。
只覺自己像個什麼都不會的人。
她很快就甩掉了那個念頭,專注起面前的事情來。
小馬走得平緩,似乎通人性,葉楚微有動作,它便會察覺到她的意圖,聽話得很。
陸淮放下心來,上了馬,在她旁邊跟着。
兩匹馬並肩而行,兩人逐漸加快了步伐,往前面走。
那是初夏,風中瀰漫着花香。他們的馬安靜前行,不急不緩。
陸淮看了她一眼:“你學得很快。”
葉楚搖頭:“分明是你極有耐心。”
兩人的態度總是這樣。
你一句,我一句。
雖說是在稱讚對方,但聽上去卻像撇清關係似的。
他們繼續走着,若是她的馬快了,他就會加快速度。倘若她的馬慢了,他便會放緩速度。
遠離了那些紛紛擾擾後,這個下午倒是平靜安寧。
不知怎的,小馬漸漸不太。安穩。
似乎覺得肚子疼,小馬發出了嘶吼聲。
它試圖掙脫背上的葉楚,想要兀自往前跑去。
葉楚的身體一斜,直直朝陸淮傾來。
他伸手勾住她的肩膀,將她整個人都撈進自己懷中。
那匹小馬很快就跑遠了。
陸淮將葉楚置於自己的馬上。
一時之間,她重心不穩,往後倒去,他伸手一環。
她被他用右手環緊身體,他接住她。
葉楚的長髮原本已係好,卻在方纔緊張的時刻,無意間動到了髮帶。
髮帶輕飄飄地落在了地面上。
長髮散開,披落在馬上,也披落在陸淮的手間。
夏日微風拂來。
他們的眼中清晰地映着彼此的身影。
她的心緒尚未平復,眼底仍暗含幾分驚慌。
他脣角抿緊,彷彿在隱忍什麼。
這時,有人遠遠地看見了這裡的兩個人。
“三少!”
“夫人!”
遙遠的地方傳來了旁人的聲音。
時間已經不早了,那人擡高了聲線,似是在喚他們回去。
陸淮恍若未覺,他垂眼落向那雙清亮的眼睛。
他的視線緩緩下移。
劃過她的鼻子。
劃過她的嘴脣。
停留了幾秒。
葉楚心神一滯,沒有開口,也沒有移開目光。
陸淮忽的手一緊,她的身體被他擡起,長髮輕輕一拂。
她微微一怔,只覺落進一個溫熱的懷抱。
他縱身策馬,往前而去。
已至傍晚,馬場寂靜無人,天光漸漸暗下。
那匹馬繼續朝前跑着,馬上的兩個人身子緊貼。
幽暗黃昏,聽得馬蹄陣陣。
初夏時分,兩人身體覆上輕淺薄汗。
她的身體入懷,那抹觸感萬分熟悉。
柔軟至極。
再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