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 心魔
……龍邵文翻弄着範得禮臨終前留下的那幾張紙條,這些紙條早已被他翻看了無數遍,再看時,除了讓他回想起同洛東普的那些往事,依舊沒什麼收穫。他差人請來了洛東普的大徒弟萬春雷,想同他再聊聊洛東普死之前的事……
萬春雷說:自從師傅走了以後,我師孃的精神就越來越差,現在已經沒了人樣。
龍邵文有些黯然,又有些愧疚,他雖每個月都讓人把例錢送給洛東普的遺孀邵紅珠,卻從沒過問過她的生活現狀。他吩咐人備了車,讓萬春雷陪着他,去看看邵紅珠母子。路上他說:你以後別在同順堂幹了,我同葉生秋打個招呼,你就去皇記的賭檯搖盅吧!酬金加倍。
萬春雷擺手說:龍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皇記我不敢去,還是回同順堂吧!我對那裡的環境更熟悉,另外也有好多師兄弟,大家在一起已經習慣了。
龍邵文笑這問:皇記你不敢去?爲什麼?難道會有誰吃了你?
“我一見生秋爺就害怕,再說紅旗幺爺知道我轉了場子,非得沉了我。”
“葉生秋有那麼可怕?”
萬春雷顯得有點緊張,他壓低聲音說:不只我一個人怕他,不少人都怕他怕得要命,我們賭檯的很多夥計,互相打賭詛咒時這樣說:“誰要輸了不認賬,出門撞見鬼見愁……”
“鬼見愁?”
“就是生秋爺……”
龍邵文本以爲這是萬春雷的一個玩笑,但見他神色嚴肅,又覺得不是玩笑,只想,“生秋阿哥何時得了這麼一個惡名。”
邵紅珠已經精神失常了,她神情呆滯,面如枯槁,雞皮鶴髮,失魂落魄。見了龍邵文就開始嘟嘟囔囔地念叨一些什麼。她那五歲的兒子則牽着她的手站在一邊,鼻涕流下來,就用衣袖隨手一抹,衣服髒兮兮的像是從來也沒有換洗過。龍邵文心中一酸,想起自己流浪的童年,他蹲在孩子面前,憐惜地拉着他的髒手說,“咱們帶上你的媽媽,去叔叔家住吧!”
龍邵文安排人先把邵紅珠母子送回公館,自己則拉了付偉堂去皇記看葉生秋。這隻因萬春雷的話讓他回味無窮,想知道葉生秋怎地就讓人害怕到如此地步。
才過午後,皇記門口就車水馬龍。此時的皇記經過葉生秋的改造,已沒了一絲往昔的模樣,不但門庭豁亮,內部也比從前軒敞了不少……付偉堂說,葉生秋把兩側的房子也盤了下來,全部擴建成賭檯。龍邵文不過數月沒來,就爲葉生秋的大手筆感到新鮮……從前對着大門的是一個供賭客等候休息的小廳,如今這個小廳已同大廳連成了一體,因此隔着玻璃門,就可以看到大廳裡放置着的數張賭檯,張張臺旁都是人頭攢動,賭客爆滿。從前大廳四周是一間間包房,現在這些包房也不復存在,卻改成了陳設豪華的煙榻間,裡面站着一些衣着暴露的女堂倌,專門伺候玩兒累的賭客香大煙。從前靠近玻璃窗的舊式老虎角子機早已淘汰,換成了新型電控的角子機,新角子機不論外觀還是功能,都與從前的大不相同。
龍邵文在一樓稍微停留,就直奔二樓,二樓也與從前大不一樣,從前的二樓是格子間,專供大賭客來此豪賭用,此時的二層也同一層差不多,除了大型賭檯若干張外,只比一樓多了幾間貴賓休息室。
龍邵文隨着付偉堂穿過這些賭檯,來到了二樓一側的辦公間外,一個保鏢攔住了兩人,指着房外掛着的一個木牌,客氣地說:請看……龍邵文見木牌上寫着“貴賓止步”四字,笑了笑說:我要見葉生秋。
保鏢猶豫一下,“生秋爺午睡還沒有醒,你如果沒有事先約好,怕是隻有先去貴賓休息室等待。”
付偉堂怒道,“你奶奶的,老子問你,葉生秋到底在不在裡面,沒想到現如今見他一面都這麼難,媽的,他是光緒皇帝還是慈禧老太太?”他伸手推開保鏢,就要向裡面硬闖,嘴裡還罵,“這世道,真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龍邵文勸着付偉堂,“現在賭客盈門,跟一個保鏢鬧將起來,怕影響了賭檯生意,既然生秋阿哥午睡未醒,我們就找個地方等一等,好久沒來賭檯,正好藉此機會玩上幾手!”
門突然開了,一個人冷臉看着保鏢,他說:你也不問問來的是誰,真是什麼人你都敢攔,做人蠢到這種程度,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煩了……他對龍邵文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龍爺裡面請吧!他又對保鏢說:你也進來……
龍邵文見這人居然是在馬思南路監獄見過的冷三,不僅大爲吃驚,他聽燕子李三說過,冷三同一個光頭謀害了徐德武,奪了威信社。他心底狐疑起來,“生秋阿哥就是天生一毛不生的光頭,難道他跟冷三或是喜鵲黨有瓜葛?”
門口豎着的屏風讓龍邵文感覺到房間大不可測,繞過屏風,首先映入眼的是一張香案,香案上供着些時鮮果品,還嫋嫋燃着三炷香,可是案上的神仙卻被一個紅罩子蒙着,讓人看不出供的是哪路神仙。香案前放着幾個蒲團,正中的蒲團上跪着一個人,龍邵文從背後就認出,跪着的這人就是葉生秋……
龍邵文不由得覺着好笑,他說,“生秋阿哥,你在給那路神仙上香。”
葉生秋不答,只回臉陰深深看着剛纔門口的保鏢,他說:我跟你詳細描述過龍爺的相貌,也告訴你只要龍爺一來,即便老子有天大的事,也得讓龍爺優先,觸你娘,你把老子說過的話從耳朵聽進去了,卻從腸胃消化了,然後當個屁給放了,是一點也沒過腦子啊!
保鏢大驚,趕忙跪下,“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還請龍爺原諒,請生秋爺放過小人吧!”
龍邵文見他怕成這樣,正要說小事一樁,趕緊起來吧!葉生秋卻說,“你倒肯承認你有眼不識泰山,既然眼睛長在你身上全無一點用處,那就不要留着了,自己動手挖了算了。”
保鏢二話不說,從身上掏出一把尖刀,顫巍巍地對準了自己的眼睛……龍邵文見他的樣子似乎是來了真的,忙替他說情,“生秋阿哥,他對我非常尊重,若是真爲了我挖了他的眼睛,你這門我以後可就再不敢蹬了。”
葉生秋“唔!”了一聲,說:既然龍爺替你求情,那就留一隻吧!
保鏢臉露喜色,手指稍微用力,一聲沉悶的“哼!”聲,已將自己的右眼剜去。葉生秋見他眼框溢出的鮮血,如蛇狀般在臉上蜿蜒曲折爬行,“滴答”匯聚於地,凝結成拳頭大小的一灘暗紅,滿意地點點頭,“很好,去吧!老子同意特批給你幾支嗎啡,拿去止疼吧!”他回頭問龍邵文,“阿文,你來之前也不打聲招呼,差點讓這幫不知死的小人給攔住……”他見龍邵文似乎沒從剜眼這件事回過神兒,就說,“別爲這點小事影響了心情,你突然來了,一定是有什麼事兒吧!”
龍邵文剛纔聽說他要特批給保鏢幾支嗎啡止疼,腦中頓時想起一件事,就說:生秋阿哥,張嘯林屯在公棧的那批嗎啡,是你教人扮作東洋浪人搶走的吧!
“這是我乾的……”冷三在一旁說,“我搶的是張嘯林,與龍爺你沒一點瓜葛,他若是找你要貨,你推脫給我就行。”
龍邵文心中苦笑,“你定是在生秋阿哥的授意下乾的,我同生秋兄弟情深,張嘯林把這筆帳算我頭上,倒是不冤我……”他看着冷三,“你犯了什麼罪,住進了馬斯南路監獄!”
“是我讓他去的……”葉生秋說,“我打死了範得禮,你卻一定要抗罪,我不想你死在範得禮的餘黨手中,所以讓冷三專門住進監獄,就爲關照你。”
“生秋阿哥,看來聞名於坊間的喜鵲黨,果真同我有不淺的瓜葛……”
葉生秋不否認,他說,“是我創建的一個組織,始於殺死範得禮的得意門人大眼睛阿光……”他幽幽回憶,“喜鵲黨是衝動之下的產物,是無心插柳之作……”
龍邵文看着葉生秋,突然覺得他是那樣的陌生,竟與自己從前所認識的葉生秋大爲不同,從前那個膽小怕事的葉生秋在他心中逐漸地模糊起來,再沒了一絲蹤影。而葉生秋接下來的行爲,更讓龍邵文在莫名其妙裡感覺到一種神秘的恐怖……
……馬米頓又開始了情書攻勢,他在信中十分自信地說:我堅信你同我愛你一樣,也是愛我的,我一向把你對我的拒絕,當做是對我的考驗……顧菲兒覺得他簡直是無可救藥,她忍不住給他回了一封信: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父親的意思,你對我沒有愛,有的只是糾纏……馬米頓接到信如獲至寶,他想:這就是她愛我的憑證,不然她怎就突然給了我回了信。他反覆看着顧菲兒的來信,有點飄飄然,只覺得腦袋離開了自己的軀幹,他體會到了什麼是身輕如燕,那是一種完全喪失了體重,身體輕得彷彿能被風能吹起來的感覺。
馬米頓時而沮喪,時而痛哭流涕,拿着顧菲兒給他的回信感物思懷,激動得涕淚沾裳。他十分確定,顧菲兒真的十分鐘情於他,並且非他不嫁,只是時有疑惑:她對我的考驗,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他經常看着燈泡,他能清楚地看到顧菲兒濃縮在燈泡裡,變成了一個小人。他整日對着燈泡自言自語,他說:我把你關在這裡,看你今後還敢胡亂同別的男人發生關係……他把燈泡裡的顧菲兒拿給別人看,卻遭到了多數人的嘲笑。他開始懷疑身邊所有人都是龍邵文派在他身邊的密探,他逐漸變得噩夢增多,情感冷漠,行爲也開始怪異起來。他提防着身邊所有的人,認爲他們都不懷好意,認爲他們所交談的每一句話,都是在針對自己,他開始不吃、不喝、不敢睡覺,只把眼睛熬得通紅,像是一隻兔子,一向整潔的他開始不修邊幅,但他深信,顧菲兒對他的考驗即將結束。
“幸虧沒把女兒嫁給他……”顧飛雲後怕地嘆了口氣,他想:沒想到馬米頓的神經如此脆弱,如此不堪打擊……他還有一絲擔憂,馬米頓如此狀態,不會把他們之間的秘密宣揚出去吧……在任買辦期間,顧飛雲勾結馬米頓,使用吃空額和吃高薪的手法,大肆侵佔英美煙公司的錢,雖說此等投機手法在洋行中比比皆是,成了公開的秘密,但只要沒人揭露,洋人永遠不會找到證據。顧飛雲喃喃自語,“但願馬米頓不會愚蠢到那個地步……”
……葉生秋揭開香案上蒙着神像的紅布,竟然是一尊破損了半邊臉的鋸齒獠牙、紅面青發的惡鬼。葉生秋說:它是我的心魔,時常跑出來爲惡,教唆我衝動地犯錯,我恨它、憎它,躲它,卻不得不敬它、供它,求它不要毀滅了我……他突然長嘆一聲,眼淚盈眶,虔誠地跪在惡鬼像前,點了三柱香,口中喃喃自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龍邵文心頭徒然升起一種強烈的不安,這種不安雖非第一次徘徊在他的心中,只是從無此時這樣強烈。回想前塵往事,他突然理解了萬春雷……葉生秋的確十分可怕,這種可怕不僅是他行爲顛倒,舉止瘋狂,殘忍無匹,更因他心思縝密,精於謀劃,本領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