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 扒豬玀
賭廳旁的那個小屋子幽暗昏黑,陰冷潮溼。裡面只擺了一張桌子,桌子後面彷彿蠟塑般坐着一個人,這人揹着燈光,臉上蒙着一塊黑布,只露着一雙死魚般的眼睛盯着龍邵文。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你違反了賭檯規矩。”他的聲音冰冷而尖利,像是用一根鐵棍在不停地摩擦着鍋底。
龍邵文逐漸適應了屋子裡的光線,他說,“賭檯有不允許人贏錢的規矩麼?”蒙面人聲音更冰冷了,“你知道你幹了什麼。”龍邵文“哦!”了一聲,“原來這樣,那我贏了的錢就不算了麼?”
蒙面人說:你可以拿走一塊錢!
“行!”龍邵文沒有絲毫猶豫的回答。
蒙面人的身體稍微動了一下,“你是我花喜鵲見過最聰明的人。”
“我以爲你從來就不會動呢!”龍邵文淡淡地笑了。
龍邵文被從屋子裡放了出來,賭檯的莊家拉着他的手,一臉的恭喜之情,他向衆賭徒介紹說,“這是我公司貴客,今晚在角子機上贏了三千七百塊,我們現在就去帶他兌換籌碼……”龍邵文雙拳一抱,臉上洋溢着贏家喜悅,似乎已經在享受那三千七百塊帶給他的快感了。衆賭客同時驚呼起來,瘋狂地涌向“單筆劫匪”,這是一臺能滿足人們一夜暴富心理的神奇機器。他們幻想着能繼續龍邵文在角子機上贏錢的神話。
龍邵文被人從賭場後門趕了出去,屁股上被人踹了一腳,“滾吧!以後如果再敢來利生公司搗亂,小心你的命。”一塊銀元“噹啷”拋在他身邊,“拿上你贏的錢快滾吧!”
龍邵文撿起銀元,吹了口氣,放在耳邊聽了聽,揣進了懷裡,喃喃說:銀元倒是真貨……
……半月後,一個從“利生公司”賭場贏了錢的賭客剛走到距賭場大門不遠的一條小弄堂裡,就被一羣人喊住了。領頭的是一個歲數不大的年輕人,穿着污穢的青布馬褂,頭上卻戴着黑色高筒禮帽,不倫不類着露出幾分無賴樣,他一臉笑嘻嘻地說,“你叫蔡乃光,家住寶康裡二十七號!你的婆姨叫黃妍芬,長得細眉大眼,是北亞公司的小員工,聽說風騷的很!你有一女一兒,女兒十四,在啓秀女中讀書,兒子七歲,才送去衣業公所辦的一所學校……”
蔡乃光呆了,“這些人把自己摸了個底兒朝天啊!”他說,“你們是誰?想幹什麼!”
年輕人摘了禮帽,帽口朝上伸過來,滿臉無奈地訴起了苦,“最近生意不好做,我們的日子過得清苦啊!求蔡老闆賞些吃飯的銀子吧!蔡老闆剛剛在賭檯贏了錢,想必不會拒絕幫助貧苦人吧!如果蔡老闆滿足我們這一點小小的心願,我們會非常感激你的,會在家中立上你的牌位,天天供着你的。”
蔡乃光渾身顫抖了,他的眼睛瞪大了,眉毛也立了,“我明白了,我若是不施捨,你們是不是就要動手搶了?”
“哎!”年輕人手一擺,“蔡老闆言重了,我們不是強盜,只是在乞討,你可以不對窮人施捨,可以不行善積德,但不能侮辱人……”他說,“你既然這樣說,那就請吧!我想菩薩一定會懲罰你這惡人的。”
“哪有這麼文明的劫匪啊!”見年輕人放他走,蔡乃光反而遲疑了,“事情不會就這麼完了吧……”他說,“好了,念在你們日子過得艱難的份上,我把贏的錢給你們……”他掏出錢,遲疑着,分了一部分扔在帽子裡,“這些是今夜贏的,好了!再會了年輕人,有手有腳的,今後不要好吃懶做,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蔡老闆,你這麼做可有點不仗義,你不該留私的……”年輕人語氣和藹而平穩,“我想你應該都拿出來纔對。”
“好了,全給你們。”蔡乃光把剩餘的錢全扔進了帽子,雙手一張,“沒了,全沒了,乾淨了。”他突然覺得恐慌起來,爲了表示自己沒說謊,把衣服的裡子也翻了出來。
年輕人搖搖頭,“蔡老闆的長袍不錯,要不少銀子吧!”
蔡乃光臉脹的通紅,只想大聲呵斥幾句,手上卻不由自主地把長袍脫了,“既然喜歡,就拿去吧!”
年輕人依舊笑嘻嘻地說:繼續脫,老子想看看你內褲的顏色……這句話才說完,他的同夥們就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一個光頭虎臉的漢子罵着,“觸那!快脫吧!不然今天晚上就去你家睡了你老婆女兒,然後再把她們賣到“會樂裡”當婊子!至於你兒子,觸那,就讓他去大街上擦皮靴吧!”
蔡乃光渾身戰慄了,“他們不是強盜,他們是一羣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他屈辱地選擇了聽話,他開始脫衣服,脫到只剩一條底褲的時候,他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們……年輕人說,“乃光、乃光,不光怎麼能行!老子這是爲你好!賭博敗家,老子當年輸的當了褲子,還被狗追着咬,你這算什麼,做人就要光棍,既然脫了,就要脫的徹底……”
蔡乃光是光着屁股走的,年輕人在他的身後說:找塊瓦遮着呀!別那麼不知羞……
走的遠了,蔡乃光壯着膽,咬着牙問,“你敢留下姓名麼?”
年輕人淡淡地說:老子是革命黨,在這裡爲黨籌集經費,勸人戒賭,你要是再敢來利生公司露面,就把你扔進黃浦江。
從這天開始,只要是在“利生公司”進出的賭客,時而就被打劫,且被扒的渾身精光,連內褲也不曾留得一條,美其名曰“扒豬玀”。這些被扒的豬玀都被告知,“再敢來利生公司消遣,就小命不保。”又過幾天,不但男賭客被扒豬玀,就連出入利生公司的女賭客也不能倖免,同樣被被扒的渾身精光,並美其名曰“扒綿羊”。對此利生公司老闆馬長勝毫不知情,他只感覺生意一天天淡了下去,好多大賭客、老主顧,很久都不來光顧了……直到有一天,一個叫坎波爾的法國人遭劫,馬長勝才知道有人在給他們搗亂。
坎波爾被劫匪扒的渾身精光後,展示着一身未進化過來的長毛,散發着洋人身上特有的狐臭味,不顧廉恥地跑到“利生公司”,他嚷嚷着,“我是來你們這裡尋開心才遭了搶,賠償,一定要賠償!”馬長勝捏着鼻子皺着眉,“不能得罪法國人啊!”他說,“給你一百塊的籌碼吧!再好的衣服也買到了。”坎波爾攤開雙手,“我受到了屈辱,精神受到了傷害,才值一百嗎?”他伸出五根手指,“五千,我要五千。”馬長勝突然展顏笑了,他說:敲詐!你絕對是敲詐,你衆目睽睽之下,光着屁股都泰然自若,精神又怎能受到傷害……他又說:一百塊也是看在你們洋人的面子上,不少了。
雙方條件相差太遠,達不成一至,就此把麻煩打到領事館。領事館的不少洋人都吃過馬長勝的好處,答應給雙方進行調解。沒想到坎波爾的姐姐是駐滬法軍頭子鄧肯的姘頭,因此調解起來就異常棘手。結果是“利生公司”老闆馬長勝給坎波爾賠償了三千塊,算是把麻煩處理了。
受了敲詐的馬長勝異常惱火,只把怨氣撒在“扒豬玀”“扒綿羊”的劫匪身上。他找到蔡乃光這些被扒過的豬玀詢問,對方卻說搶劫他們的是革命黨。馬長勝是個老江湖,知道賭客受了愚弄,他說,“若是得罪了革命黨,他們早都在襠裡繫着兩顆炸彈衝進賭檯跟你們同歸於盡了,哪有這麼多無聊的時間去扒豬玀。”他問僱傭來的打手“花喜鵲”,“你一直吹噓你們喜鵲黨如何了得,我給你們那麼多的錢,你們卻連個場子都看不住,爲什麼外面天天有流氓在扒豬玀,搞得賭客不敢上門?”
花喜鵲冰冷着臉,“馬長勝,照合約,場子裡面出事我喜鵲黨包了,外面的事不歸我管。你捫心自問,自從我們喜鵲黨的兄弟進駐你的賭檯,給你省了多少錢?處理了多少麻煩?”
馬長勝沉默了,“這個新近才崛起於市井間的喜鵲黨的確了得!他們幹出的每一樁案子無不兇殘無比,讓人震驚啊!”他說,“可我也付錢給你了,不會這樣不講情面吧!我可以給你加錢,你幫我把外面的事情處理了。”
花喜鵲依舊冰冷着臉,猶豫着,卻終於搖頭說:別的事兒都可以商量,獨獨這件事兒不行。
馬長勝“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我付你高額報酬啊!”
花喜鵲閉着眼,“我知道你們廣東大老闆有的就是錢,但這件事卻不是錢能解決的。”
馬長勝的一張臉成了醬豬肝的顏色,他嘴脣顫動着,似乎想說什麼,但卻忍着沒開口。
花喜鵲盯着他,“你後悔請我來!”
馬長勝終於忍不住了,大聲喊着,“對!我後悔!”
花喜鵲也不生氣,“喜鵲黨做事向來規矩,也忠實於僱主,你照合約把錢付給我,我馬上走人。”
馬長勝一臉的無奈,他知道花喜鵲是在用走來要挾他,可對他們這些腰纏萬貫的廣東老闆來說,沒有什麼比平安更重要了,那是多少錢也買不到的。他說:我沒趕你們走,你也知道,我的場子離不開你們喜鵲黨!
花喜鵲站起來,“既然這樣,我就去辦差事了。”
馬長勝有點憤憤不平,“能不能把你臉上的面罩摘了,我花了這麼多錢,總不能連你的臉也看不到吧!”
“你死的時候,或是我死的時候,就能看到了,你想看嗎?”花喜鵲依舊聲調不變,死魚般的眼睛卻更是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