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靠山(上)
龍邵文來時雖帶了些錢,可他想,“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趙孟庭說,“我有一身的力氣,只要有辛苦,蹬包車,賣苦力,也餓不死咱們。”龍邵文搖頭,他說,“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他帶着趙孟庭在街上閒逛着,看着那尖頂的教堂,繁華的商埠,聽着嘈雜的罵聲,刺耳的喊聲、尖銳的叫聲,粗暴的喝聲,所有的慾望似乎在一瞬間全都被喚醒了,他不知疲倦地興奮着,“這一切,無時無刻不在揪着老子的心!”他像是一隻聞到了血腥味的蒼蠅般,沒頭沒腦的亂闖着……
趙孟庭略帶沮喪,“租界那大大小小的房子,形形色色的商埠,神秘而難以捉摸,卻沒有咱們的容身之地。”龍邵文笑了,他說,“這就是洋場,咱們未來的日子就要從這裡開始。”
趙孟庭翻個身,“阿文,我還是想回去打鐵,那一錘一錘的叮噹聲,讓我覺得踏實……”他沉沉地睡了,在睡夢中露出了笑容,龍邵文看着他搖着頭,想,“他一定是夢到了打鐵。”
見趙孟庭睡的香甜,龍邵文也不喚醒他,又在租界那寬寬的馬路上閒逛。“阿文兄弟?”一個聽起來有點熟悉的聲音在喊他。龍邵文驚訝了,回頭一看,是一個胖胖的矮個子男人。龍邵文一下子開心起來,“楊福根楊老闆?老朋友啊!”
“是我!”楊福根臉上依舊盪漾着那慣有的笑容。“我開始也不敢認你,跟了你一條街,最後喊了一聲試試,沒想到真的是你。”
“楊老闆,你怎麼在這裡?”雖然同在上海,相隔不遠,可在兩眼一抹黑的租界能看到一箇舊日相識,還是讓龍邵文覺得興奮起來。
“呵呵!自金達盤給鴻源茂之後,我就搬到這裡了,快半年了吧!”楊福根熱情地說:跟我走吧!先請你吃大菜,然後再去煙館香兩口……說罷,不由分說拽着龍邵文來到了一家西菜館,要了炸豬排及牛油麪包,請龍邵文吃了。飯後,楊福根說,“去煙館吧!走!我請。”
龍邵文對煙館並沒有好印象,聽了就覺得頭大,他擺着手,“楊老闆就不要破費了!這個福壽膏嘛!那要有福之人才能消受,兄弟實在是無福啊!”楊福根笑着說,“上海煙館甲天下,租界煙館甲上海,鴉片戰爭以來,上海開埠之後,上海就成了中國的鴉片入口中心,這煙館是租界的一道不可或缺的風景!又怎麼能不去開開眼!走吧!走啊!”
龍邵文只一味的拒絕,“不瞞楊老闆!煙館我去過,破爛的可憐!依我看,這眼就不用開了吧!”
楊福根笑了,“你去的是鄭家木橋、磨坊街的那些燕子窠吧!那些可是最低檔的煙館了,賣的也都是劣質的波斯紅肉,跟租界的煙館沒法比!”他拽着龍邵文,“讓你見識一下。”
龍邵文跟在楊福根身後,沿街所見大大小小的煙館不計期數,不由得大爲感嘆,“真是土店多於米店,煙館多於飯館!”他心中琢磨着,“看來這鴉片的生意在租界十分好做,如果機會恰當,倒也可以伸一腳進來……”他問:清廷都在禁菸,怎地到了發達的租界,卻大開菸禁?煙館居然明目張膽,一家接一家開着。
楊福根說:洋人來中國唯一的目的就是搞錢,而搞錢最快的辦法,就是在煙賭娼三門下足了功夫,清同治六年,法租界公董局對煙館、妓院、花船、賭場等進行捐稅招標承包。從此這一類行業便在法租界取得了“合法”地位,發展日益繁盛……
看着沿途風景,閒聊着,楊福根已經連拉帶拽的把龍邵文領到一家名爲“誠信樓”的招牌前,“到了!”楊福根伸手一指,當先推門進去。龍邵文將信將疑地隨楊福根走了進去,頓時讚歎,“奶奶的,小東門外那些個土煙店跟這裡比起來,簡直就不叫個東西。雙方的差距,只能用天上地下來形容!”
誠信樓四開八間,每間設置煙榻十張,張張煙榻都鑲嵌着精美的石頭,光可照人,榻前放置一盞精工細作的銅煙燈,只那銅燈鏤刻的工藝,沒個百八十塊錢就買不下來。煙室的四壁掛滿了書畫,或楷書、或行書、或草書,或潑墨,或寫意,或工筆,給人一種十分雅緻的感覺。煙具也十分考究,精鋼的煙槍上面鑲嵌着的象牙菸嘴,純牛角打磨製作的菸斗做工考究,讓人忍不住想拿起來吸上幾口。“開眼了!開眼了!”龍邵文心底大爲感慨,“怪不得楊老闆非要拉我進來,這裡真是一個消磨時間的好地方。”
侍者帶二人找了兩張榻躺下,楊福根瀟灑地打聲響指,“二兩公班老土”,只一會兒,一名身材順流高挑的女堂倌上前服侍着遞上大煙槍,然後將煙膏就着煙燈,十指靈巧地動作起來,飛快打出兩個不大不小,不長不短的煙泡……“煙泡打的好啊!”楊福根讚歎着把煙泡按放在菸斗上,用煙扦扒拉幾下,“吱吱”地吸進這頭一大口,他“唔!”地一聲,臉上帶着愜意,閉上眼睛,斜倚在煙榻上。龍邵文學着他的樣子也吸了一口進去,一種深層醇醉的快感直透心肺,他驚喜起來,“奶奶的,居然沒流鼻涕眼淚!”他把煙槍在煙榻上重重一磕,“好煙!好煙!”
楊福根一口氣吸了一筒煙,又颳了刮菸斗上殘留,也就着煙燈吸了,才接過女堂倌遞過來的漱口水“咕嘟嘟”地在嘴裡過了一遍,吐到煙榻旁的一個銅痰盂裡,這才笑着說:誠信樓的煙膏熬製的還不算最好,哪天阿文兄弟得閒,我招呼你去“李隆吉”的煙店嚐嚐,那才叫做一絕。
龍邵文只把煙槍一撂,帶着意味深長的笑,“楊老闆啊!你要真是愛護兄弟,就給兄弟指點條財路吧!”他搖着頭,“煙館就不來了,不瞞楊老闆,兄弟我就是天天賣血,也進不起這裡!”
楊福根盯着龍邵文的煙槍,用手指點着,“香完說,香完說,這麼好的好東西可不要糟蹋!一兩可要八塊鷹洋!”他鼻翼向外擴張着,伸手比劃了個“八”。
龍邵文眼珠子都快掉了,暗忖,“八塊鷹洋?簡直是搶劫!”他不動聲色地說:是個價錢啊……他又吸了一口,就把煙槍撂在一旁,在煙榻上坐了起來。
楊福根也坐起,“阿文!忘了問你,你不是在鴻源茂麼?怎就跑到了法租界?”
“沒有靠山受人欺負啊!”龍邵文長吁短嘆一番,也不隱瞞,就把夜襲稽徵局救葉生秋的事情告訴了楊福根,又說:別人都講租界的生意好做,我是來探探路的。
楊福根沉默了一會兒,“阿文兄弟,金達出盤的事情我是極承你的情,當然,還有你上次託我保管的那幅畫,我也佔了你不小的便宜。”他左手捏着下巴,右手五根胖胖的手指在煙榻上輪番敲動着,似乎是在決定一件爲難的事情……
“畫?媽的,果真他佔了老子的便宜?”龍邵文只把手一擺,“畫的事情就不要再說了,我那表親當時不是着急的缺錢用嘛!”
“是是!當時我也是手頭緊,不然也不會佔那個便宜的。”楊福根似乎下了決心,他說,“阿文老弟,我介紹你去見一個人,至於他能不能成了你的靠山,那就看你的運氣了!”他從身上又摸出一張莊票,拉過龍邵文的手,“兄弟,把這個給你表親。”
龍邵文手頭正緊,見到莊票心中一喜,“奶奶的,楊胖子真是雪中送炭……”他把臉一拉,“楊老闆,你這是瞧不起我阿文!”
“兄弟!誤會啦!如果東西是你的,那就另當別論了,我總不能讓你那位表親在背後罵你吧!”
“唉!”龍邵文嘆着氣,雙眼憂鬱的仿若經了霜的海棠,泛出一抹深紅,眼淚只在眼圈裡轉着,“不瞞楊老闆!因爲這幅畫,他說我跟你串通算計他,已經……已經……唉!”
楊福根眼睛擠成了一條縫,內疚着,“兄弟,是我不仗義。”他把莊票塞進龍邵文手心,又在他的手背上拍了幾下,“明天吧!我給你敲敲邊鼓,爭取讓先生收你爲徒吧!”
“誰?”龍邵文好奇了,想:奶奶的,瞧楊胖子神秘兮兮的樣子,定是個大人物錯不了。
楊福根搖搖頭,“見了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龍邵文安頓好趙孟庭,就趕着去馬霍路與楊福根約好的地方見面。楊福根已在那裡等着他了,見他來了,也沒打招呼,直接擺手讓龍邵文上包車跟他走。包車穿過兩條小巷,繞到德福裡的一幢大宅子前面。楊福根下了車,招呼龍邵文下車。
“真他奶奶的豪華,氣派!”龍邵文看着眼前那幢帶着小花園的洋房,眼睛裡閃着羨慕的光彩,“有朝一日,老子也要住上這樣的大房子。”
楊福根按響了花園前大鐵門上的門鈴,一個漢子從旁邊的門房出來給開了門,“是楊先生!”他打着招呼。楊福根點點頭,揮手招呼了龍邵文,帶他進了院子……洋房門口,一個傭人恭敬地請他們進去,把他們領進了客廳,客廳很大,分裡外兩間,外間擺着西式沙發、茶几什麼的,裡間的門則關着。
“我和陳先生約好的,給他帶個人來。”楊福根低聲說。
“楊先生跟我來吧!”傭人敲一下客廳裡間的門,聽裡面有人答應了,就把門打開。屋中一個人正埋頭在桌上寫着字,聽到聲音也不擡頭,不快不慢的說,“是正炎來了吧!快進來,我馬上就好!”
楊福根撣撣身上的土,恭敬地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