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倒瞧不上他了。
是,他承認,她有些才華,這棋藝入了他的眼,也就是她的棋藝……
在同一屋檐下住了這麼久,他居然不知道她的棋下得如此好。
陳湘如厲聲道:“是應還是不應?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該不會反悔吧?”
慕容辰道:“誰反悔了,用過午飯我便找大當家解釋清楚,不會有礙你的名聲,到時候也一併解釋清楚,說你……你是清白人家的小姐。”
聽到這四個字,她只覺諷刺得很,“清白人家?”憶前世她也用這幾個字強行拆散了陳相富和白蓮,今生這幾字用到自己身上,怎麼想都覺得奇怪,坐在一側的唯有花嬌,再無旁人,陳湘如壓低嗓門,“誰告訴你,我是清白人家的小姐?”
花嬌驚呼一聲“陳妹妹”想要止住她。
可陳湘如似乎並不介意,勾脣笑道:“花姐姐,我曾說過,瞧不起我的人,我也一樣瞧不起他。”因她出身風塵,便要一竿子小瞧所有的人,足見此人的心胸狹隘、見識短淺。
她驕傲地揚了揚頭,只有瞧不起自己的人,但她會敬重自己,會看到今生如一朵開到荼蘼的花,要去赴一場最繁華的宴。
慕容辰聽她這話,腦子裡卻兜了一圈,憶起前不久鬧得整個洛陽城轟轟烈烈的女子陳湘如,她獻琴曲、與人對奕,用賺來碎銀或贈給老百姓,或撒給老百姓,就是世家閨秀沒有手段,更沒有的膽識,也只有身在風塵的女子才能做種這等恣意、灑脫之事,她快樂自在,在十日間每日撒出五千兩銀子去。直惹得十里八鄉的百姓尋迅趕去撿銀子,聽說這龍虎寨裡都有兄弟編了名目要下山去撿銀子的。
是她!
一定是她。
一直不明白,呂連城何時認識了陳湘如。原是這樣。
“你……你是江南名伎,才藝雙絕陳湘如?”
是吃驚,更是證實。
陳湘如微微一笑,雖沒有否認,這樣子便是默認了。
花嬌道:“陳妹妹的才學,尤以棋藝爲甚。集數家所長。琴曲也是一絕。”
這樣擁有過人棋藝的她,居然會是風塵女子,她竟是風塵女子……
慕容辰道不出的失望。
陳湘如恍若未聞。道:“用飯吧。”
慕容辰小心地問花嬌,“那你原來是……”
“臨安府千嬌閣花嬌。”
花嬌,這名頭雖不如陳湘如,但他也是聽過的。
世間的男子愛美人,也喜歡聽美人們的名字,尤其是這江南四豔的名字,他們都聽過:李湘華、白如雪、楊芙蓉、陳湘如。李湘華芳魂早逝。但她的《飛天琵琶》舞傳聞能驚天地、泣鬼神;白如雪以其書法丹青聞名江南,更與東林詩社的大才子候青域喜結秦晉;楊芙蓉是四豔之中生得最爲風\流、貌美的一個,能歌善曲兒,音若黃鶯。
唯有這年紀最輕的陳湘如,卻是這四人中最富有傳奇色彩的一個,相傳她出道之時才十三歲。卻讓楊韞、棋迷道長聞訊而來。斥重金也要與她對奕。陳湘如原是名伎之女,生父不詳。母親早亡,自小在臨安府軟香樓長大,能歌善舞,也通筆墨詩詞,但她以棋藝、琴曲聞名江南。
陳湘如,竟是他面前這個女子。
早前他還想,不過是世人誇大其詞,可今兒他輸在她的手下,他更多的是意外,不僅是她的棋藝,更是她的身份。
陳湘如既讓他意外,又如他曾想像的那樣,是一個絕代佳人。
美麗的女子易尋,同時擁有才華和膽略的女子卻不同。
爲甚會是風塵女子?
慕容辰想着的時候,她已經翩然去了花廳。
她從他的眼裡看到了失望,甚至是那一閃即過的不屑。
楊韞以爲,身爲風塵女子的她,只配與人爲妾。
慕容辰許也認爲,她那樣的身份,就配做卑微的女人。
出身風塵不是她的錯,若她要自暴自棄,那纔是錯上加錯。
過往如何?已成過去,她就是要活得灑脫自如,活得風華絕代,更要活得讓自己恣意自在。
慕容辰愣怔良久,即便她的身上沒有風塵的氣息,更像養在深閨的女子,還是讓他失望不少,他到底在失望什麼?她的出身又許與他有幹聯,偏生他是這樣的失望,期望她有着體面的出身,期望她有着可以與他比肩的驕傲。
他是世家名門的公子,有着顯赫而矚目的身份,他的失望是希望與她在一起麼?他不由得暗問自己,只在瞬間明瞭真相,莫地被自己嚇了一跳。
他連日來早出晚歸,不是因爲他忙,而是在避開自己心動,或者說不想與這個與他住在一處的女子有任何的交集。
他的妻子是一個美麗而富有才華的人,知他、懂他,但更得是一個讓世人敬重的女子。
慕容辰看着桌前圍坐的陳湘如與花嬌,冷聲道:“你們吃,我去馥苑尋大當家。”不待陳湘如回話,他已大踏步離去,疾步如飛,雖未跑,可那速度不壓於快跑。
小馬喚了聲“公子”追了出去。
花嬌多少瞧出些慕容辰的意思,他喜歡有才華的女子,卻又打心眼裡瞧不起來自風塵的她們,面含不安地道:“陳妹妹。”
陳湘如擡眸淺笑,“他瞧不起人,難不成我們也要薄待自己麼?不,無論何時,我們都得善待自己,就算我們沒有光鮮的出身,但一樣可以活得快樂、自在而有尊嚴。何況現在,我們不在江南,也沒在風月樓館之中……”
可她們的出身,就像是身上的一道烙印,任誰都不可以掙脫,就算是現下,慕容辰知道了陳湘如的出身,竟是連與她們同桌共餐都不樂意。
花嬌吃了幾口飯,依是小心地觀察着陳湘如,她明白被人瞧不起的滋味,甚至要面對身後那些指指點點又是怎樣的辛酸,“我瞧呂五爺待你不錯,像我們這樣的身份,只有嫁人了,才能避開被人非議。”
“我爲何要草草嫁人,別人能爭取幸福,我也要擁有幸福,我不會委屈自己半分,要娶我的人必得明媒正娶,更得給我妻位,否則我絕不草率嫁人。”
更不會甘爲他人妾。
若要爲人妾,當初在臨安府,塗三公子、錢公子等人都表示過好感,但她拒絕了,她不會委屈自己與人爲妾,更不會重蹈葉紅嬌的下場,即便攢下了錢財若干,最後被嫡妻賤賣他鄉。
妾,就是個玩物,而她陳湘如絕不會讓自己墮落成玩物的。
就算逆水行舸,她也要保護好自己,爲自己求得一方安寧,避免讓自己受到無謂的傷害。
馥苑花廳,大當家吳虎一家正聚在桌前用飯。
吳氏因生了小兒子剛滿月子,此刻也坐在右邊高座上,兩側立着服侍的姨娘侍妾與丫頭、婆子,姨娘們則服侍自己的兒女吃飯。
近來,慕容辰成了馥苑的常客,總是在飯點上出現在這裡。
吳虎的長子吳賢立時就留意到進來的慕容辰,道:“爹、娘,二叔來了。”
吳氏笑着招呼吳婆子道:“快給二當家添副碗筷來。”
吳虎啐罵道:“都道你女人來了,怎的還和以前一樣,總到我這裡蹭飯。”
吳氏給了個“別說”的眼神,整個山寨上下都傳遍了,慕容辰不喜歡陳氏,所以他逃婚了,就算陳氏如今尋了來,他也不許陳氏進他的房間,不願與陳氏坐在一張桌上吃飯。
吳虎就不明白,那樣一個嬌滴滴的美人,怎的就入不得慕容辰的眼,陳氏言語說話軟軟的,聽得心裡就舒坦,模樣又生得好,怎的就不得慕容辰的心……他雖是活了三十多年,可在這事上就是理解不了。
慕容辰來他家吃飯習慣了,也不客氣,捧着碗就吃起來,因是大當家的家裡,吃食倒比旁處又要精緻些,再則吳氏原是相府小姐,也頗是講究,唯有在這裡,他纔有一種如在家裡的感覺。
慕容辰一面吃着,一面道:“待吃完了飯,我有事與大哥、大嫂商議。”
吳氏育有三子一女,長子、長女、嫡次子、嫡幼子,兩房侍妾又各育了一個孩子,一個三歲多,一個兩歲多,平日裡二人在吳氏面前連話都不敢多說,對吳氏是又敬又怕,怕的是招惹了吳氏,將她們給賤賣了去,或是送給其他山賊當女人,早前便有一個姨娘因着得了吳虎的寵,言語間就對吳氏不敬,沒想吳氏一怒之下,就把她賞給了三當家單當做侍妾。
那姨娘向吳虎求救,吳虎只淡淡地道:“你當明白,她纔是嫡妻,你怎能越了她去,既是她要把你賞給單當,你去吧。”
吳虎怕吳氏,一則因爲吳虎幫就是吳家的家將,二則吳氏下嫁,又給吳虎生育了四個兒女,吳虎那也是捧在手心般地敬着、愛着,還有這偌大的山寨原也是吳家的東西。
吳氏讓吳婆子看着稍大的兒女去外院私塾裡讀書,山寨裡有兩個讀書的秀才,被聘用他家的私塾先生,又有山寨與吳賢同齡的男孩來這裡讀書,家裡人或多或少給些束脩以作學費。
三人進了偏廳,吳氏進內室瞧了眼幼子,見他睡着香,一側又有奶孃照應,道:“這會子外頭無風,天氣不錯,抱了四少爺去外頭曬曬太陽。”
奶孃應聲,將四少爺裹到襁褓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