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靈山
子夜的耐心終於告罄。
獸王長子紆尊降貴來請一隻鳥幫忙，在古樹下靜臥了數日，表現出足夠的誠意，卻連對方的面都沒見到。此事若是傳出去，他子夜恐怕會淪爲全族的笑柄。
他確實有求於夜羯，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就應該被晾在樹下無人問津。龍族一直是獸族裡最傲氣的分支，在自詡是族內最尊貴的存在。子夜如今在鳥類面前吃了個啞巴虧，叫他如何咽的下這口氣。
子夜伸長了龍頸，近百米長的火焰由龍吻而出，點燃了無數枝葉。木頭燃燒的斷裂聲不絕於耳，被火席捲的枝條紛紛下落，像自蒼穹隕落的流光。
然而下一刻，樹冠上的火焰盡數熄滅了，只剩下縷縷黑煙提醒着剛纔所發生的並非幻覺。
子夜一點也不感到意外，雖然只是匆匆打了個照面，但他能看出來瑰雀的屬性同樣與火有關。若非如此，他也不敢隨意噴火燒樹。
燒樹不是主要目的，他只爲逼夜羯現身。
子夜用肩頸處撞上古樹，樹幹自是巋然不動，但震感傳遞到樹梢，便是引起落葉無數，甚至掉下了數個鳥窩，低等的鳥雀蜷縮在一起，尖叫個不停。
子夜操控着體內的靈核，調動着腹中的烈焰，準備故技重施，背上卻忽然傳來刺痛。
一根古銅色的羽毛鋒利如箭，準確無誤地插入龍鱗間的縫隙中。
子夜愣了愣，繼而狂喜，昂起頭顱，注視着層層枝丫間出現的黑影。
那是一隻比尋常鳥類體型大上數倍的鷹。說是鷹也不夠嚴謹，他的喙偏尖利，頭頂處骨骼突出，形似獨角；瞳孔呈鈷藍色，冰冷的眸光讓人聯想到剔骨刀。
但子夜毫無俱意，無視背後傷口流下的汩汩鮮血，急切道：“夜羯前輩。”
按照獸族的壽命計算，夜羯早該壽終正寢了。但因其曾常伴魔祖身側征戰四方，受魔氣的影響，壽命遠高於同族。龍族是獸族中壽命最接近永恆的，放眼全族能讓子夜喚上一句“前輩”的，屈指可數。
但夜羯顯然沒有聽子夜細說下去的打算，展翅一揮，數十隻羽箭射下，根根避開龍鱗，直逼血肉。
子夜無從躲閃，龐大的體格反成劣勢，無奈之下，只能化爲人形。
新的一輪羽箭射了個空，夜羯停下來攻擊，審視着樹下的男人。
即使從獸的視角看，男人的長相也是極爲俊朗出挑的。身形高大挺拔，墨色的長髮高高束起，頗有人類所說的“君子風度”。暗紅色的獸瞳卻又弱化了這一觀感，增添了幾分野性。眉宇間是帝王的不怒自威。
子夜極力回想兩足生物的文化禮儀，最後向夜羯拱了拱手。他幾乎從未主動化作人形，眼下只希望自己沒有記錯禮節，鬧出笑話。
夜羯沒有動，倒是瑰雀自高處翩然落下，化成了一位紅衣女子。女子面容已有滄桑的疲態，卻仍是風韻猶存的美人。
瑰雀行了個標準的屈膝禮，望向子夜被鮮血浸透的玄衣，滿懷歉意“何至如此呢，你遠道而來，受這一身血污，何至於此。夜羯他不願出山，也無意搭救什麼魔族女兒，你還是請回吧。”
子夜無視瑰雀，直接朝夜羯道“前輩避世千年，究竟在躲什麼。您既然曾效忠於魔祖，那尋回他的獨女也該是義不容辭的分內之事。爲何一再推脫？”
夜羯發出嘶啞的鳥鳴，瑰雀側耳傾聽，末了，神色略顯凝重。
“夜羯嗓子壞了，接下來我會幫你轉述他的話語。”
嗓子壞了，以致不能言語？子夜按捺下心裡的疑慮，示意瑰雀繼續。
“你用不着對我使用激將法，昀子，我躲什麼、避什麼，與你無關。你燒樹，我傷你，姑且算作扯平。你走吧，別逼我下殺手。”
昀，現任獸王，子夜父親的名諱。夜羯不直呼“子夜”，而是叫他“昀子”，便已是從年齡、輩分上壓了他一頭。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只是變了個稱謂，卻顯得子夜所爲盡成了後生的無理取鬧。
可惜子夜並不吃這套。
“只需變換身形潛入人間尋她，在她返回魔界前護其周全，並非難事。此事若成，子夜可隨您差遣一次，絕無怨言。”
“任我差遣？”夜羯爆發出一陣尖銳刺耳的鳴叫，“那魔族做過什麼，讓你堂堂獸王長子不惜一切也要救她於水火？”
“她，救過我的命。”子夜一字一頓，認真篤定。
獸族的思維一向簡單，愛憎分明，恩仇皆報。
夜羯音調低了下去。瑰雀抿脣緘默半晌，才緩緩轉述道：“你要報恩，無可厚非。但我與魔主的恩怨尚未了結。父債女還，我沒找她報仇已是做出讓步，你還妄想我去救她。”
“她的父親，魔祖夜脩銘。我鞍前馬後供其差遣，最後得到了什麼？他賜了我這再無法言語的破嗓子。”
子夜愣住了。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夜羯與魔祖君臣一場，卻是如此結果慘淡收尾。這般想來，自己的請求確實荒謬可笑了。
只是，他真的沒有辦法了。
“若冷玥死在人間，您的仇豈不預報無門？何不先救回她，再報廢嗓之仇也不遲。”
夜羯慢條斯理地梳理着羽毛，鈷藍色的眸子睨着他。“算盤倒是打得響亮。此前不知道昀的兒子有此等口才。”
子夜不再催促了，他能看得出來這隻老鳥的態度有所鬆動，他耐心地等着夜羯開條件。
“我很欣賞你，子夜，你身上的勁頭，像千年前的我，單純、固執、滿腔熱血、忠心耿耿。希望你最後不會落得和我一個下場。”
“我會到人間去，但我只負責她在人間時的安全，其餘的事，我概不插手。”
“另外，我自知沒能力去找一族之主尋仇。所以，我的報復，由你子夜來承擔。”
平白受下一場仇怨，子夜卻毫無怨言，反而如釋重擔地鬆口氣。“多謝前輩，事成後子夜任憑你處置。”
斟酌了一下，子夜還是接着道“其實我和你不同……我從未效忠於冷玥。我和她，是朋友，是夥伴……而非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