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

一念

風帶着一股凜冽,停在了左肩咫尺處。

身旁的亂流從急速涌動驟然轉爲緩和,原本的狂風暴雨毫無先兆的停止了,彷彿誰施展了定身術一般。

眼前一片黑暗,只有觸覺和聽覺靈敏,練兒的呼吸聲就在頭頂,提醒着時間的繼續。

她的呼吸應該是有些微亂掉,不若平日那般即使練上一兩個時辰功也能保持面不改色,這樣微亂的呼吸持續了一會兒,然後我聽到了一個比平時更低沉些的聲音響起來,道:“你,睜開眼。”頓了頓,見得不到迴應,就更急了些,厲聲又道:“你給我睜開眼擡起頭來!”

可惜我不能如她所願,因爲一旦那樣做,必然會是我們對峙的開端,我怕管不住自己的眼,也怕管不住自己的嘴,突如其來的情緒仿若發酵氣體般頂在心口,稍一觸動就立即會爆發,我只得不看不說不動,扮作一具冰冷的屍體來禁錮它。

卻下一瞬領口一緊,人被硬拉的半跪了起來,聽那似乎已經氣炸了的聲音在耳邊嚷道:“你做什麼啊?擡起頭來看我好好說話不行麼?這樣子陰陽怪氣,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其實她說的沒錯,一切都是因我而已,這樣子一定是讓她受不了了,可此刻的責難聲就彷彿火上澆油,讓最後的禁錮也迸裂出了縫隙,我面容不動,卻重了呼吸,手也收緊成拳,眼看就要失去控制。

千鈞一髮之際,是師父陡然的一句話,挽救了局面。

“練兒,夠了。”我聽見那邊傳來她的說話聲,一開始還遠,下一句時就已經近到了身邊:“你退下,讓我和你師姐談一談。”

這意外的干預,讓心頭原本繃緊到一觸即發的弦,倏爾就緩了許多。

面對師父的命令,氣頭上的練兒本是不願意執行的,鬧了半天,整個過程我反正都沉默不語的聽她鬧,可到最後,終究,她還是服從了師父,不情不願的鬆開了我衣領,一跺腳,負氣走遠了。

“纖兒……”待到那腳步聲遠去後,師父就又開口道:“好了,現在你可以睜眼了吧?”

這話是商量的語句,卻不是商量的語氣,再如何生氣,我能和練兒倔,卻不能與師父倔,何況在剛剛那段時間裡,那股莫名的情緒我已重新控制住了許多,現下聽得師父這樣說,就緩緩的張開了雙眼。

卻畢竟還是有些心虛,不敢直視,只是看着地面,躬身掩飾道:“弟子……慚愧……”

“好了,別再遮遮掩掩的了,你有情緒,練兒不懂,難道爲師還不懂麼?”額頭上被伸過來的手指輕彈了兩下,然後聽得師父笑道:“只是,沒想到到纖兒你也有這麼倔的時候,本以爲只要促個機會,你總還是願意和練兒交流的,沒想到,倒害你白吃了苦頭。”

囁嚅的動了動嘴,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卻見師父下一句時,就斂去了笑容:“說說吧,有什麼心事?練兒不懂事,總可以對爲師的談談吧?”

曾經,也希望這世上有那麼一個人,能夠讓我坦蕩蕩無事不可言,曾經,以爲師父和練兒就是那樣的人選,可現在我知道,這番心思,對誰都不能談,談不得,除了天地鬼神,只有自己一個人永遠爛在肚子裡。

可另一方面,我從心底裡不願意對師父撒謊,也知道對她撒謊絕非易事,兩相沖突下,遲疑半天,除了喃喃了一聲:“師父……”外,再無他言。

“罷了。”等待良久,仍不見我言語,師父也並不動怒,只是突然長嘆了一聲,拍拍我的頭道:“其實你的心思,就是不說,爲師也猜到了幾分,你啊,自那日之後,就不大對勁了,何必悶在心裡呢?”

聞言,心頭突突一跳。

我擡起頭來,除了不可思議,還有掩不住的恐慌,可面前,師父的表情映入眼簾,分明是和藹安詳的,甚至帶了些體貼的慈愛笑意。

觀她這般神色,心頭油然而生的恐慌就又慢慢減了下去。

我知道師父厲害,但也不認爲她會如此厲害,畢竟自己那點心思太過驚世駭俗,常人再是智慧,又怎麼可能輕易猜到?怕只不過是被師父誤會去了,想歪了而已,其實若是那樣,倒也不失爲一件好事……這樣付着,當下也就不再說話,只是重新又低下了頭。

師父見我先前面露驚訝,興許是真以爲被她說中了,不由得就帶了些悵然之色,問我道:“你跟着我,怕是有十載了吧?”

不知道這一問用意何在,我老實回答道:“嗯,徒兒六歲跟隨師父,到如今堪堪十年有餘。”話音落下,過了一會兒,才聽得她嘆息了一聲:“……是啊,每逢佳節倍思親,無論如何吵鬧,畢竟是斷不了的……”

這一聲嘆息,來得有些莫名,與其說是對我講的,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我疑惑的偷眼看了一下,見師父一副若有所感的模樣倒有些似那日黃昏飲酒時,心頭就琢磨起來,莫非幾日之前除了師父生誕,還有別的什麼日子?如果是,那師父只是假做不知,我和練兒卻是真的不知,但歪打正着的勾起了師父的心事,纔會她有這麼一句話?

但,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還沒等理出個頭緒,卻見師父緩緩轉過來,正面對了我,語重心長道:“記得我帶你走時曾說過,從今而後,歸或是不歸,認或是不認,嫁或是不嫁,皆由你自己做主,這天下,再沒有人可以擺佈你,你可還記得?”

雖然不明白,但還是重重的點了點頭,對自己而言,這一句,就改寫了這一生,絕對是記憶猶新,恍若昨日。

見我點頭,師父笑了笑,接着道:“既然記得,那麼你就當知道,爲師素來一諾千金,既說了天下再沒有人可以擺佈你,自然,也包括爲師在內。”她頓了一頓,看了我眼睛,正色言道:“所以,你不用猶豫,想做什麼去做便是,不用顧忌我,更不必擔憂練兒。”

若不是之前猜過她的心思,這一瞬,我真會以爲她是在暗示些什麼。

可因爲猜測過,所以理智告訴我,其中必然是另有緣由的——前幾日爲師父賀壽,無論是不是我們忘了什麼特殊日子,但當時確實勾起了師父心事,令她念起遠方親人,她如此,見我那日之後也是心事重重,自然很容易誤會我與她一樣,再聯繫之前的那番話,分明是以爲我……

想通了,我舒了一口氣,正想辯解一下好令師父釋懷,可轉念之間,卻起了一個念頭。

這念頭太大,大得我自己都楞在了當場。

這天夜裡,日子是平靜的,練兒在外面不知道搗騰些什麼,師父依舊在石室裡繼續她的大事,而我捧一本雜書,就着桌上的油燈,看的心不在焉。

不久後,有人打外面進了來。

看都不用擡眼看,憑腳步我就知道進來的是誰,洞裡無聊,她又不喜看書,所以只要沒事總愛在外面耍,等到玩的差不多回來了,也就是該安歇的時候了。

所以習慣性的站起身,放下手中書本,正準備要吹燈,卻被一隻手攔住了。

“誰要你熄燈的?我還有事要做,找你做。”她的脾氣大多來的快去的也快,雖然這次我不認爲她已經消了鬱悶,但單單從這句話中,確實聽不出太多負面情緒,至少比白日裡,平靜了不知道多少。

猶豫了一下,還是擡起了頭,這次是正對上了她眼睛,輕聲問道:“怎麼了?”

我知道,那個念頭之後,自己心態就起了微妙的改變,令我不想再太多的迴避她,讓她失望,惹她難過。

應該是沒料到會得到如此正面的迴應吧,練兒呆了呆,先是掠過一絲驚訝,然後明顯心情好起來,露出了單純的快樂微笑,衝我晃着手裡的小瓶子道:“聽我的就是,去去,去牀邊趴下來,對了,要把衣服也脫了。”

我被她推推搡搡的往牀榻邊趕,再聽得這一句,嚇了一跳,緊張道:“你,等一下,練兒你想幹什麼?”

“上藥啊。”她手上不停,一邊回答還一邊繼續推搡,趕什麼似的把人往榻邊驅趕,只是抽空又朝我亮了亮手裡的小瓶:“我可是很厲害的,別說你身上不疼。”

聽她這麼講,我纔看清了那小瓶的功效,這是我們從山下郎中那裡購來的一種跌打藥酒,畢竟是久居山中,又常習武練功,磕磕絆絆難免,平時這種東西也是常備,只是我沒想到練兒這麼晚了還會把它從外洞的儲藏處翻騰了出來。

明白她想做什麼,心中更柔了幾分,但是困窘之心也隨之而生,此時已被她推的不得不在榻邊坐了下來,我顧不得其他,只得軟語相求道:“等一下,等一下練兒,那些傷我自己處理就行的,你……讓我自己上藥,好不好?”說完,就伸出手去,想將她握住的那瓶東西拿到自己手裡。

孰料還沒伸出一半就被她察覺了我的意圖,輕盈一繞,就躲開了我的手,一板臉道:“讓你自己上,你行麼?我打了哪兒我記得,背上那幾下,你上來看看?”隨後,她骨碌碌轉了轉眼珠,又道:“莫非……你該不會是怕痛,不敢讓我上藥吧?”

這人,什麼時候竟也會使起激將法來了,還使得這般明顯,我忍俊不禁笑起來,她不提醒還好,一提醒,這身上確實是火辣辣的疼一天了,何況再推諉下去,難保又會惹她不快,也顯得自己……多少有些心虛……

念頭轉到這裡,就再不推脫,我暗暗咬牙,在那道目光下,故做坦然的輕輕卸去了外衣,略遲疑,終究還是橫不下心,只將裡衣解開一些,掀起後襬露出背脊,然後坐在榻邊轉過身,期期艾艾的說道:“就這樣,嗯,就這樣可以了吧?”

後面靜靜的,沒什麼聲音,過了一會兒,一隻手輕輕的落在了肌膚上,比常人略高的體溫和冰冷的藥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激的人不由一顫。

這混合了冷熱的觸感在後背遊走着,慢慢的,越來越重,揉上傷處,疼得人一僵,離開傷處,又是一鬆,反覆在一僵一鬆間,涼意不再,藥酒變的滾熱,那手更熱,所經之處,燎的又痛又燙,漸漸的燙壓過了疼,痛感不再強烈,卻於滾燙中透出了癢來,痛痛癢癢的,先是一點點,而後鮮明起來,混合了熱度,往身體裡碾去,腐骨蝕筋般痠軟,卻又莫名熨帖。

在這奇異的舒適感中,彷彿入了夢中,腦中有什麼被攪動,飄飄忽忽浮了起來,海灘邊熙熙攘攘,白色的沙粒帶着太陽的溫度,也是這般熨帖的舒適,太陽傘下的陰影正好,海浪在不遠處有節奏的響着,一隻手就伴着這節奏在背上緩慢撫動,防曬油的冰冷感混着奇異的熱,聽得耳邊一聲喚:“怎麼樣?還要多抹點嗎?小影?”

猛一個激靈,我陡然醒了過來!

“你又做夢了麼?你在怕什麼?”身後的聲音不是別人,是練兒。

意識到這一點,心情卻並沒有輕鬆起來,我忘了自己還衣衫不整,轉身愣愣的與她面對面的相望着,聽她繼續說道:“你不開心,你心裡有怕的東西,我知道的,你不說也沒關係,我會自己搞明白的。”

她說,她會自己搞明白的,我的練兒,總是不知不覺的在成長,到現在,開始懂得了揣摩人心,至少,是揣摩我的內心。

這並不讓人感到高興,相反的,我不期然的涌起了一股恐慌。

深夜,一切歸於寂靜。

練兒睡得很好,應該是這幾天最好的吧,因爲她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自己去摸索別人的思想,別人的心理,來解決疑惑。

我悄然起身,屏氣凝神的繞過她,躡手躡腳來到內洞深處,師父的石室前。

透過當屏風使的岩石縫隙,看得出裡面還亮着燈光,我在那裡久久的站着,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最後,一撩衣襬,雙膝跪下,一磕到底。

那場交談的最後,師父說,不急,你若想清楚了,再來告訴我。

“竹纖,求師父,賜歸。”

沒時間了,未檢查未潤色,晚上再來修吧……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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