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華伸手去翻書的下一頁。柯頓用手肘碰了碰他:“喂,幹什麼呢?”
“啊……”陸華醒過神來,手指伸到眼鏡框中去揉了揉眼睛,“這本書寫得真吸引人,我不知不覺都沉浸其中了。”
“你還看上癮了呀?”柯頓說,“我們看這本書的目的你沒忘吧?”
“當然沒忘。”陸華說,“可是剛纔那個故事中的主角分明就是亨利二世和諾查丹瑪斯呀,我們真正想要了解的馬爾斯·巴特在整個事件中只是個配角——他的作用似乎就是爲了襯托大預言師諾查丹瑪斯的。”
“可是對於我們來說,這就已經足夠了,不是嗎?”蘭茜愉悅地說,“我們通過這個故事得知了馬爾斯·巴特這個人只不過是個擅長阿諛奉承的小人而已。他大概根本就沒什麼真本事——如果他連國王的命運都無法預知的話,又怎麼能預知幾百年後人們的命運呢?”
“又回到起初那個問題了。”肖恩對蘭茜說,“如果馬爾斯·巴特真的是個沒有真本事的騙子的話,那你怎麼解釋在他的詩集中準確預言出了後世幾百年將發生的重大災難這件事?”
“嗯……”蘭茜囁嚅道,“我想,也許他對未來的事做了些猜測,恰好蒙對了而已吧?”
柯頓望着她說,“蘭茜,你現在預測一下下個週末會發生什麼事,‘蒙’一個給我看看?——咱們別再自欺欺人了,好嗎?”
蘭茜沮喪地垂下頭,目光渙散。
“好了,我們也別瞎猜了。”陸華拍了拍手中的另一本書——拉裴特夫人所著的《乞求的後面》——說道,“這裡不是還有一本和馬爾斯·巴特有關的書嗎?也許我們能在這本書中發現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呢?”
“對,快翻開來看吧。”柯頓說。幾個人再次打起精神,圍聚在一起。
這本《乞求的後面》似乎是本文集,全書由十多個獨立的篇章組成。其中第四章的標題就叫做“我的朋友馬爾斯·巴特”。
以下是此章節中的一些節選:
“(第63頁)很明顯,生活在巴黎城中的人不是每個人都和我(註釋:在此指拉裴特夫人本人)一樣,能交上一位生活在皇宮中的朋友,特別是像馬爾斯·巴特這樣一位在皇室中有着極高地位的人。他不僅是國王的親信,同時還是一個有着傑出天賦的學者。他有一種神奇的能力,這種能力使他當上了‘皇家占星師’這一宮廷中重要的職務。國王和大臣們在做出重大決策之前都會先詢問他的意見——足以可見馬爾斯·巴特在皇宮中舉足輕重的作用。但不管別人怎麼羨慕或嫉妒,馬爾斯在宮廷中的地位仍然是穩如磐石、不可動搖的。原因是——有幾個人能做到像他一樣,僅靠觀察天空和星象便能對未來做出預測呢?”
“(第66頁)……我的幸運來源於馬爾斯對於文學創作(尤其是詩歌)的熱愛。也許是因爲我在巴黎城中也算是小有名氣,所以這位皇家占星師總愛到我家中來作客。我和丈夫,以及我們的小兒子都十分喜歡這位彬彬有禮、始終面帶微笑的客人。他一點兒架子都沒有,甚至允許沃爾塔拉(拉裴特夫人的小兒子)坐在他的膝蓋上,揪他的山羊鬍子玩兒,還給他取外號‘山羊叔叔’。我和丈夫擔心沃爾塔拉的失禮會令這位在皇宮中都備受尊敬的大占星師生氣,但馬爾斯卻被逗得哈哈大笑——他真是一個平易近人的人,和他相處時一點兒拘謹和緊張的感覺都不會有。更難能可貴的是,馬爾斯每次來,都會給我們講一些皇宮中的佚聞和趣事,這些顯然都成爲了我日後的寫作素材。當然,他也會花整整一下午時間坐在我家的壁爐旁邊讀我的小說手稿,並提出他的見解和感受……多次之後,我和這位皇家占星師的關係越來越好,幾乎成爲無話不談的朋友。”
“(68頁)這一天下午,馬爾斯在我家的花園裡說出一番令我震驚的話,我幾乎認爲他是頭腦發熱而說的胡話,但他嚴肅而略帶憂鬱的臉又讓我感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也許他真是發自肺腑地向我傾述心中的苦惱?我無法做出準確判斷,只能在夜晚將下午與他的對話整理出來——”
馬爾斯盯着一株龍舌蘭發呆,我以爲他在想心事,便沒有打擾他。沒想到他突然對我說:“拉裴特,你知道嗎?在我心裡,有一個隱藏了幾十年的秘密。除了我那已過世的父母之外,我從沒對任何人講過。因爲,你知道,在皇宮中是不能隨便亂說話的,況且我也找不到足以令我信任的人——直到,我遇見了你——我感覺你是一個能傾聽我的苦惱,併爲我守住秘密的人。是這樣嗎?拉裴特,你是能讓我信任的人,對嗎?”
我意識到不管我怎麼回答他都是會說下去的,因爲他的提問聽起來更像是在問他自己。既然如此,我爲什麼不讓他放寬心,替他分擔一些煩惱憂愁呢?我對他說:“馬爾斯,作爲你的朋友,如果能幫你分擔一些心中的苦惱,自然是我的榮幸和心願。你有什麼事情儘管對我講吧,我保證會幫你保守秘密。”
沒想到我簡單的幾句話竟然令馬爾斯表現出十分感動的神情,似乎他等候這一刻已經很久了。他鼓足勇氣望着我,說出了令我驚訝的話:
“拉裴特,我……其實,根本就沒有觀星象的本領。當我每次故作神秘地擡頭仰望天上那些星星和天象的時候,感覺和你們這些普通人一模一樣——那些散佈在天上數不清的星星對於我來說就像是隨意撒在簸箕裡的黃豆一樣,雜亂、無序,毫無規則可言,一點兒意義都沒有!老實說,我在觀星象的時候頂多就只能看出第二天下不下雨,噢——但我的職務卻是皇家首席占星師——這不是天大的諷刺嗎?”
毫無疑問地,我驚呆了。我不敢肯定自己的耳朵有沒有出錯,但我卻能肯定這番話對於馬爾斯·巴特來說意味着什麼。我瞠目結舌地說道:“馬爾斯,你的意思是……可是,你以前明明就做出過很多次準確的預言呀。比如說,你去年不是還爲國王預測出了南方動亂的事情嗎?”
馬爾斯·巴特緩緩搖着頭說:“不,你沒懂我的意思。我是說,我只是一個掛着名號的占星師,原因是我對占星術一無所知。我甚至認爲天上的星星與地上的人和事是毫無關聯的——可是,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占星師並不代表我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呀。”
我確實沒懂他的意思。事實是我更加糊塗了(在沒有聽到他說下面這番話之前,我認爲占星術是唯一可預知未來的方法),我茫然地望着他。
馬爾斯嘆了口氣,向我解釋道:“從我小時候起,我就發現我有些與衆不同的地方。我總是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這些夢在不久之後就會成爲現實。一開始我以爲是湊巧,但日子長了,我便明白這是我與生俱來的一種特殊能力。拉裴特,你知道,我出生於韋爾農(法國地名)的鄉下。爲了擺脫窮困的生活,在我25歲那年,我只身一人來到巴黎的皇宮,並以占星師自居。爲了能使國王相信我有預知未來的本領,我將在夢境中看到的一些事情告訴了他,並謊稱這是使用占星術預測的結果——當然,這些事不久之後都應驗了,我自然得到了國王的賞識和信任——上帝保佑,我當時只想藉由這種特殊能力混口飯吃而已,根本沒想到會受到國王如此的重用,他竟封我爲皇家首席占星師!拉裴特,你明白我所擔心的事情了吧?如果有一天國王發現其實我對占星術一無所知,這麼多年其實一直都是在欺騙他的話,你猜他會怎樣?”
馬爾斯·巴特說到這裡,已經臉色蒼白、渾身顫抖了。我凝望着他,用了整整五分鐘的時間來接受和理解他剛纔所說出的這番令人匪夷所思的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會錯意了——老實說我此時的大腦變得既遲鈍又呆板。我對他說:“馬爾斯,我不明白,你是不是真的會佔星術——那有什麼要緊?只要你能幫國王預測出未來幾十年可能會發生的事——我看他纔不會在乎你用的是什麼方法呢。你在皇宮中這麼多年都深得他的信任和重用,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依我看,你就算是直接告訴他,你的預言來源於睡夢中所見,那也無妨——興許他還會覺得很神奇、有趣呢。”
馬爾斯像是被我的話嚇了一大跳,他臉色慘白地說道:“不,拉裴特。你顯然是沒有意識到占星術與夢境預言的區別所在。占星術是被人們所認同的一種高級而神秘的預卜方式,它代表的是一種被人崇拜和尊敬的職業。但是,當一個人對你說,他能在夢境中看到未來即將發生的事——而且幾乎全是災難的時候,你會怎麼想?”
我愣了一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馬爾斯的臉上已經全無血色了:“是的,你也想到了,對吧?人們會把這個人視爲不詳的使者、異端和魔鬼!甚至把它當成會某種邪惡法術的巫師——認爲是這個人將災難帶來的!拉裴特,我不想被綁在十字架上燒死,也不想跟石頭綁在一起被沉入水底——你現在明白了,這個秘密我爲什麼隱藏在心中這麼多年都不敢講出來!本來我是打算將它徹底帶進墳墓的,但我憋在心中這麼多年,實在是受不了了!所以我才把它告訴了你。”
我不知道他是出於激動還是恐懼——總之他在瑟瑟發抖。我當時真是百感交集,心情無法形容,所以呆站在那裡好幾分鐘都沒有說話。直到我想起最近聽說的一些事情,才決定以此來開導一下他:“馬爾斯,我聽說最近從拉昂(法國地名)來了一位地方醫生,好像叫做……諾查丹瑪斯。這個人會用一種奇妙的方法來治癒瘟疫,並且,他還能預言出人的未來和天災。雖然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我敢肯定他也不是個占星術師——馬爾斯,這個人現在在巴黎城中十分活躍,不但沒被當成異端、巫師,還受到很多人的尊敬和推崇——所以,如果你也和他擁有同一種能力的話,你就完全沒必要擔心剛纔所設想的那些事,對嗎?”
“遺憾的是,我並非和他擁有同一種能力。”馬爾斯神情沮喪地說,“拉裴特,這個人現在在巴黎城中如此出名,我又怎麼會不知道他呢?事實上,我不但是認識,還和他見過面呢。”
“你和諾查丹瑪斯見過面?你們談些什麼?”
“談了很多。通過和他的交談,我瞭解到,他確實和我一樣,都不是通過占星術來預卜未來的——但他預知未來的方法和我完全不同。我是在夢中看到未來,而諾查丹瑪斯卻根本不用睡,只需要在一處安靜的地方冥想,就能看到一幅幅浮現於腦海中的、關於未來世界的神奇畫面。他確實是個奇人。而且在和他的交談中,我得知,他對於未來的某些預言和我在夢中所看到的是完全相同的!由此可見,他和我的能力大概不相上下。但可悲的是,我們倆的能力有一個根本的區別——”
我迫切地望着馬爾斯,等待着他繼續往下說。
馬爾斯悲哀地嘆息道:“諾查丹瑪斯能預見到未來所發生的所有事,包括好事和壞事;但我,卻只能預見到各種各樣不同的災難。也就是說——”
他靠近我,用悽惻的眼神凝視着我,低聲道:“我幾乎從沒做過美夢,我的每一個夜晚,都是在噩夢的陪伴中渡過的。”
我被他所說的話嚇得倒吸了幾口涼氣,我捂住嘴,神情駭然:“你每天晚上……都會做這種預示災難的噩夢?我們的未來,會發生這麼多災難嗎?”
馬爾斯反過來安慰我道:“別擔心,拉裴特。我所夢到的這些災難並不一定都是發生在現今的,有些可能會發生在幾十年後,而有些甚至發生在一、兩百年後——那已經不值得我們去操心了。比較起這個來,我目前的處境更令我擔憂——諾查丹瑪斯可以利用他的預知能力來爲人治病,替人消災,並告訴人們關於未來的一些有趣事情,這使得人們把他當作神使一般崇敬;但我呢,一旦開口,就全是一些恐怖的大災難——與他相比,我豈不是成了魔鬼的使者?”
我關切地問道:“那你有沒有把你夢到的這些大災難告訴別人?”
“當然沒有。但我把它們都記錄了下來,放在我家裡一個秘密的地方。”
我思索了片刻,想到一個問題:“馬爾斯,如果……你只能預知未來的災難,那麼當國王問到你其它事情的時候,你怎麼辦呢?”
馬爾斯·巴特發出幾聲乾澀的苦笑:“拉裴特,說了這麼久,你終於明白我的難堪處境了!——正如你說的這樣——由於國王對我的重用和信任,他現在在決策很多大事之前都會要求我用‘占星術’來做一次預卜,以便聽取我的意見。想想看,這對於我來說是多麼爲難的一件事!如果他要問我一些關於戰爭、動亂或者誰要死了這一方面的事,我還能準確地告訴他;但他要是問我諸如——‘馬爾斯,幫我算算我那可愛的堂妹什麼時候才能結婚生子’這一類問題的時候,你覺得我該怎樣回答?”
“那你事實上是怎麼回答的?”
“噢……”馬爾斯無奈而苦澀地擺着頭說,“我還能怎麼回答?難道告訴他實話——‘對不起,陛下,對於這種幸福美好的事情我無從所知’?——我還不是隻有裝模作樣地觀察星空,同時在腦袋裡快速地思索着該怎樣應對他,最後,只有硬着頭皮胡謅一通,算作交差。”
“可是……”我皺着眉頭說,“你胡亂編出來說的話如果到最後無法與事實一致時,該怎麼辦呢?”
馬爾斯疲憊地嘆着氣說:“幸運的是,到目前爲止,我還沒出現過什麼重大紕漏。縱然有出錯的時候,我也通過巧妙的解釋含混了過去——況且,由於我對戰亂、疾病等災難的預測十分準確,便彌補了關於‘美好預測’時所犯的失誤——致使國王至今都對我非常信任。”
我爲他鬆了口氣:“那太好了,馬爾斯——這樣的話你還有什麼好擔憂的呢?”
馬爾斯·巴特眉頭緊鎖,深思遠慮地說:“拉裴特,你沒有在皇宮中生活過,不知道那裡面的殘酷和可怕。名譽、地位和權利全都是些虛幻、不實的東西,榮與辱之隔一步之遙。你今天還可能高高在上、受人仰慕,明天就能變得臭名昭著、一文不值,甚至丟了性命也一點兒都不奇怪——這些全取決於最高權利者的心情、好惡和善變的性格……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這一點我十分清楚。”
我輕聲問道:“你害怕……國王遲早有一天會發現其實你根本不會佔星術這件事,從而怪罪你犯下欺君之罪?”
馬爾斯默然地垂下頭,神思惘然地說:“我所擔心的還不止這一個……事實上,我已經看到了未來即將發生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決定了我以後悲慘的命運……”
馬爾斯·巴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整個人黯然失色,神情悲愴地令旁觀者有種身處絕境般的壓抑感。我不忍心再和他談論這個話題,便將話題岔開:“馬爾斯,你剛纔說你在睡夢中預見到了未來幾百年後的事?我真是好奇地想知道——我們未來的幾百年中,會發生什麼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