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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黑暗慢慢從眼前退去,喧囂再度響起。他知道,接下來是自己的時代了。
接下來的兩天,他沒有再說話。這個世界裡名爲“劉備”的人的記憶,正與他原來的記憶迅速融合在一起,但是劉備留給他的東西實在太少,甚至連組合出連貫的片段都很難,結果最後他也只能確定:這個世界,絕對不是自己所知道的那個“三國”!
而自己現在要扮演的這個“劉備”,還會是那個“歷史”上的劉備嗎?
肯定不是!
在自己所認知的三國知識中,劉備的評價一般是兩極分化的,一種說他仁慈,一種說他虛僞,而眼下這個劉備,按照自己片段記憶裡的描述,卻是一個絕對不可能出現的形象——
這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他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也算是理想主義者中的一員,剛剛大學畢業,空懷一腔熱血抱負,想着要做個好人,做個無愧於心的人,當然結果也是可想而知,畢業兩個月來處處碰壁,工作沒着落不說還遇到騙子被訛了幾百塊錢,幸虧他是大小夥子,要是個大姑娘說不定已經被人賣了……
不過他依然有理想,依然有希望。所以他在那個世界的最後一個舉動,是衝上馬路,把一個被迎面駛來的大卡車嚇呆的小女孩推離險境,而他看到的最後一幕則是那輛大卡車離自己只有零點零一公分,還沒減速。
然後……在那個世界就沒有然後了。
在內心深處,他對自己這種捨己救人的精神還是有點小自豪的,但是當他知道劉備剛剛乾的事兒以後,頓時覺得自己那點事兒啥都不算了。
這位正版的漢室宗親劉備同志,耗盡所有的“真龍之氣”,將新野十萬百姓瞬間轉移到三百里外,付出的代價是失去體內的真龍之氣,自己的靈魂也面臨崩潰,而這個時候,劉備做的事情不是挽救自己的靈魂,而是用最後的力氣,拉住了一個異世界剛好因爲救人而瀕死的靈魂,讓他來代替自己!
這是什麼概念?在得到的記憶裡,真龍之氣是類似於皇室血脈的東西,有這種力量纔是正兒八經被承認的漢室皇親,劉備眼都不眨就揮霍一空了;靈魂崩潰,在這個世界是沒有陰間一說的,除非以秘法護住魂魄,否則魂沒了就真沒了,劉備卻根本沒考慮自己,而是又救了一個!簡單的說,好事兒都讓劉備做了,好名聲都交給他了,甚至劉備還爲此搭上一條命!
這位皇叔腦門兒上是不是天生就鑲了一張好人卡?
而自己將要以這個好人的身份面對的,是一個混亂無比的時代。這兩天他躺在牀上裝死,腦子裡轉了無數個念頭,到後來已經是神飛天外,有點兒聽天由命的感覺了:“反正躲不掉的……”
牀輕輕顫了一下,想必是船已經靠岸了。緊接着兩個人走進來,其中一個身形高大,正是關羽,另一個他也認得,是之前給他診治的老中醫。
老中醫捏捏他的脈,過了片刻才吐出一口氣:“使君的身體虛弱,還需繼續調養,但已無大礙了。”
“大哥可否外出?”關羽問道。
“平常的行動不妨事,最近一兩個月不要激烈運動即可。”
“那就好。”關羽朝他拱拱手,“大哥,江夏太守劉琦已經派人來迎,不知大哥若要上路的話,身體可還撐得住?”
他苦笑一下,挺胸深深呼吸一口。
這個時候終於還是來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啊。自己總不可能在牀上裝一輩子的植物人,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至於能走到哪一步……走了再說!
看看面露關切之色的關羽,他突然有了新的勇氣。在繼承的劉備記憶裡,這位關二爺可是真正的金牌戰神,揚名中原的萬人敵,有他在身邊,什麼樣的龍潭虎穴去不得?更何況眼下怎麼也算是脫離了險境吧?
“既然無礙了……那就出發吧。二弟,你在外面等我。”他緩緩地說。
“知道了!”
在隨後進來幫他更衣束髮的侍女環繞中,他終於平復了心境。
“以前的我已經不重要了。這是新的世界,新的身份,我的新的挑戰……劉備,謝謝你給了我這個機會。”他轉身,走出船艙,“從現在起,我的名字就是……劉備,劉玄德!”
雖然有了足夠心理準備,船外的景象還是讓這位新劉備嚇了一大跳。
他一直以爲自己是像三國演義裡說的那樣,乘着劉琦前來接應的木船,順長江而下呢。
而就在他踏出船艙的那一刻,頭頂有一片黑影掠過。
那是一艘樣子古怪的木船,約有二十米長,七八米高,磨製得光亮整齊的船側伸出幾片飛翼,飛翼上有用途不明的符文閃閃發光,看上去就像是科幻片裡的小型飛船。
最關鍵的是,這玩意真的是在天上飛!
劉備左右看看,發現這樣的木製飛船還不止一架,雖然它們好像沒有飛到兩百米高度以上的,但到處都是小型飛船這一點本身就夠可怕了。而看周圍人的表情,簡直就像看一羣貓貓狗狗在跑那麼習以爲常。
“有沒有搞錯啊……”他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隨即發現自個兒踩着這艘也是同樣類型的飛船,難怪一路上沒什麼顛簸,難怪關羽殺出迎敵時面對的敵人好像鋪天蓋地,原來那東西是真的鋪天蓋地啊……且慢,換句話說,那種怪物今後也會出現吧?看二爺當時那不耐煩的表情,這還都是雜魚呢!
“皇叔。”船下立着一箇中年男子,看到劉備下船,趕緊上前行個大禮,“小人是江夏劉琦公子屬下,主公聽聞皇叔前來,不勝歡喜,特遣小人前來迎接,主公自己也已經親自在江夏城外恭候。”
這個時空的江夏太守依然還是劉琦嗎?看來依然和自己關係還不錯,或許是個喘息和整理局勢的好機會?
劉備正要點頭致意,卻聽見一陣喧鬧,回頭望去,只看見另一艘船下方,有兩個人正在激烈爭吵。他們是誰來着?劉備苦惱地敲敲頭,“原來那位”,您能至少把手下記全了交給我麼?
稍矮一些那人剛好說到一句完整的:“既然皇叔身子恢復了,那就更好,免得說我背後使詐!我這就去當面辭行!”
和他爭吵的人臉色更難看:“你敢走,我糜竺就沒你這個兄弟!”
“大哥,你真想把糜家敗光麼!?”那人大聲說,“是,皇叔仁義天下無雙,救了十萬百姓,兄弟我當然敬服,但敬服有什麼用?沒聽醫生說嗎,他體內一絲真龍之力都沒了!大哥你不會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再沒有什麼皇叔啦,沒有什麼漢室宗親啦!劉備劉玄德,現在這個人就是普通人,跟我們一樣!在這世道,普通人再仁義有什麼用,還不是死路一條!”
糜竺和他的兄弟?那豈不就是關羽攻樊城時陰了他一把的糜芳?劉備忍不住看看身邊臉色已經從紅變黑的關羽,趕緊拽他一下:“雲長,莫要衝動。”
“大哥,這廝見我們不利,就想翻臉不認人,這等勢利之輩……”
劉備苦笑一聲:“別忘了他們本來就是商人,商人自然逐利。”
呃,這個時空的糜家兄弟應該也是商人吧?
還好,糜芳證實了他的話。聽見劉備與關羽的對話,糜芳這才發現自己議論的人就站在旁邊,頓時臉上露出一絲難堪神色,朝劉備這邊施了一禮,只是他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那一絲難堪已經無影無蹤了。
“使君身體尚安,糜芳真心高興……不過,既然剛纔使君已經聽到,我也就不繞彎子了。現在大勢已去,我糜家在使君身上投下的大把銀子自然也不能要回來,這是投資失誤,沒啥好說的,更何況使君做了如此功德無量的事,我糜芳當然不會煞風景,但這之後……嘿嘿,使君恕罪,我糜家是不能再與你有糾葛了,否則曹丞相追究起來,那是後禍無窮……”
“夠了!”糜竺怒喝一聲,“好,你要走,走就是,別在這裡廢話,以後我糜子仲也不認得你是兄弟!”
糜芳斜他一眼:“大哥,你是忠厚人,我知道你心裡過不去,覺得現在走是落井下石,但你想過糜家上下一百多號人沒有?我們跟隨皇叔,難道就是爲了自取滅亡?從討逆以來,我們在他身上投了多少錢下去?得罪了多少諸侯?不是我說,就算現在抽身,我還擔心有人秋後算賬呢!”
糜竺顯然被氣得不輕,指着糜芳“你”了半天,竟是說不出第二個字,糜芳見他這樣,也只能嘆口氣:“大哥,我言盡於此,你自己想想吧。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也不會在這裡等死。”
說着,他又朝劉備施了個禮:“使君,我也希望這世上好人有好報,但是我實在對這沒什麼信心,所以……”
劉備搖了搖頭:“糜芳,我始終是那句話,我劉玄德做事,無愧天地,無愧於心。耗盡真龍之力對我的損害,我自然清楚,但是我從不後悔。所以,你若想走,儘管走就是了。”
這幾句話,並不完全來自新的靈魂。這是在過去兩天,原本劉備的靈魂即將消散之前,對繼承者的諸多囑託裡,令繼承者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我這一生,無愧天地,無愧於心,即使到了現在這步,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爲,也沒有絲毫後悔。”
糜芳後退一步,乾笑道:“是是是,使君您大仁大義,糜芳只是個見風使舵的小人……我只是不想受苦,不想死而已。”
他不再繼續爭辯,朝糜竺那邊又看了一眼——糜竺只是哼了一聲,把頭扭到了一邊——他也不再說話,轉身走下碼頭,很快消失在人羣中。
碼頭上一時寂靜無聲。
劉備看着陸續從船上下來的士兵,他們個個帶傷,衣甲殘破,但這時候他們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諸位,你們受苦了。”原本的靈魂似乎有一種力量,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跟隨和模仿,“但是我不會向你們道歉,因爲我不認爲自己有錯。我們的死鬥,救下了整整十萬人!現在的我,已經沒有這種力量了,但如果將來還有這種事,我還是會去做,我還會讓你們頂在前面,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因爲這是我們的責任!”
他頓了一頓,見士兵們沒有說話,於是繼續說下去:“我知道這很危險,會讓你們陷入死地,我也知道你們本來沒有這個義務……所以,在我再次做出這種決定之前,你們都可以選擇離開,放棄這個責任,而我,將成爲守護你們的力量,一直到死!”
一個老兵嘆了口氣:“使君,何必說這種話?我們都是新野城的子弟兵,不爲自己的鄉親父老死戰,難道把他們丟給曹軍的虎豹騎?還要多謝使君大仁大義,救下我十萬父老,這恩情三輩子也還不完,而且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輩子,就在這輩子把命交給使君吧,使君想怎樣用,就怎樣用!”
隨着他這句話,碼頭上殘餘的百餘軍士一起跪了下去,一起大聲喊道:“願爲使君效死!”
劉備苦笑一聲:“你們啊……既然如此,那就跟在我後面吧,直到最後一刻!”
他轉過身,向那劉琦的屬下點點頭:“勞你久等了,我們上路吧。”
誰也沒看到剛剛發表了熱血演說的大仁大義劉使君轉身那一剎,拼命地在衣服上擦手心的汗……
“我勒個去,我是穿越者,爲什麼主角光環這麼弱啊!好不容易想出一段熱血的詞兒,居然被一個老兵就用更狗血的詞兒給堵回去了!”劉備心裡大喊,“而且好像這個時空的劉備混得比原來還差啊,歷史上他從長阪坡逃出來的時候不止百把人吧?而且關羽張飛趙雲諸葛亮這主力陣容都沒損失吧?怎麼到這裡就變成只有關羽一個人還跟着我了?不帶這麼調難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