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村沒有想象中的大,更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繁華。
村子依靠東山而建,四五處碼頭,七六條街道,商鋪與民宅混居,如今天寒地凍,太陽落山,街上沒有幾個人。走在碎石鋪就的地面上,形單影隻,被血染似的夕陽一照,更顯出幾分悽清。放眼望去,無心潭面積甚廣,足有四、五頃,夾岸高山,七色交輝,當夕陽的紅光穿透碧鬆寒樹,在如鏡的水面上勾勒出炫目的光影,卻襯得一旁的潭村,如着霓裳。
冬日天黑得早,這個時辰,也纔是酉時。
若在幽京城內,這個點剛好是晚市的開始,市集上應當極爲熱鬧,尤其是一些滷菜店、客棧飯館、小吃攤上,更該是賓客滿堂。雲鴻駕着馬車,找了處行人較多的地方,放在嗓子吆喝起來。這一喊,大家聽是賣鹽的,都不約而同的走了過來。這裡有許多的生面孔,雲鴻都留意觀察着,可半個時辰下來,幾條大街都跑遍了,除了食鹽交易,別的一無所獲。
車上的貨物被卸去大半,如今只剩下八十多斤的鹽,雲鴻折身而返,到了北面的一條街上。之前,老漢說過,潭村有一家賣魚的姓木,前幾次河神幫送錢,都是木家的幾個兒子。能給河神幫送錢,顯然地位超然,一路上,雲鴻也問了幾個當地人,說道這賣魚的老木家,街坊鄰居都顯得頗爲尊敬,看樣子,如果沒猜錯,這老木家就是河神幫的核心幫衆。
“從老木家入手,應當能找到些線索。”雲鴻暗下思忖。
不過,之前在街道上一路吆喝,倒是沒見到木家的人,看樣子,只能上門拜訪了。隨便問了幾個人,就知道了老木家住在北街頂頭。當馬車停在老木家門口時,雲鴻已經想好了說辭。大門緊閉,老木家砌着三米高的圍牆,裡面的景緻渾然看不清楚,只好上前敲門。
“咚、咚、咚。”
幾聲脆響之後,給他開門的是個面色冰冷的年輕人,看樣子估摸着二十來歲,身體的線條輪廓很好,天氣雖冷,但此人的穿着竟是一襲單衣,應當是習武之人。大門半開半闔,他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門縫,見雲鴻的穿着像是個商人,直接問道:“有什麼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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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鴻咧嘴一笑,將頭上的狗皮帽取了下來,擠身至屋檐下,抖了抖身上的雪花。這個動作雖然做的很自然,但在那年輕人的眼中卻似看出了些端倪,起了戒心,又將身子往前擋了擋,卻見對方仍然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還指着身後的馬車,笑呵呵的道:“小兄弟你好,我聽街坊鄰居說你家是開魚店的,如今大雪封山,陸路水路都不好走,家中那些鮮貨怕是賣不出去。嘿嘿,我這裡有上好的精鹽,價格公道,用來醃製絕對一流,要不要來一些?”
那年輕人聽雲鴻一說,又見那馬車上裝的確實是精鹽,神色這才放鬆下來。
“你這精鹽多少錢一斤?”年輕人問道。
“不貴,白銀一兩二,若給大幽幣,則是一百四十錢,別國貨幣,要再加二百錢。”雲鴻說着,便回到馬車上抓了一小撮,給那人遞了過去。他前世遊歷三國之時,與一些遊商打過交道,這些人經常往來於各國之間,所以買賣東西,討論價錢時,總會說上白銀、大幽幣、他國幣三種。銀子是各國通用的貨幣,紙幣則是各國發行,不同時期的匯率都不同。
曲風水館給他備的鹽,都是上等精鹽。這種精鹽在幽京城內,價格一直居高不下,貴的時候一斤可換一石米,而一石米的價格,一般是一兩多銀子。在潭村這種窮鄉僻壤,別說精鹽,就算是粗鹽都很少見。精鹽一兩二一斤的價格,不僅算不上貴,還算是十分便宜。
那青年用指頭一點,放在嘴裡嚐了嚐,點了點頭,似乎是認可了。
食鹽這種東西,因爲能牟取暴利,所以是大幽王朝禁售的東西,一般都是各地官府專賣。因此,食鹽一直都是稀缺之物,尤其是這種精鹽,多買一些囤在家中總是沒錯的。
年輕小夥把門打開,招呼道:“把車推進來吧。”
雲鴻嬉笑一聲,將馬車使了進去。進門之後,才發現三米的高牆之內,只是一個普通的四合院。這時,又聽那青年人說:“你這車上一共有多少鹽,你稱下,我都買下了。”
“應該還有八十多斤。”雲鴻打量了一下,接着卻愁眉苦臉起來:“不過,這些鹽不能都賣給你,我車上還有一些香料、茶葉、絲綢等雜貨,這些東西不好賣,我這小本生意,全靠這精鹽吸引顧客呢。”雲鴻做出一副生意人,精打細算的模樣。
那年輕人呵呵一笑,揮手道:“無妨,你車上的所有東西都賣給我好了。”
“都賣給你?”雲鴻故作吃驚,接着趕忙笑道:“好、好,小兄弟真是財大氣粗。”
這時,那青年對雲鴻的疑慮已經全部打消了,他領着雲鴻進了院子,而後叫來一個身材微胖的小兄弟,兩人的臉模子有點像,像是兄弟兩個,讓他去幫着把馬車上的貨卸下來。
一陣忙活之後,兩人將食鹽併入了一隻大麻袋中,其餘的雜貨裝在了一個麻袋中,那冷麪青年盤點、稱量了之後,與雲鴻說道:“食鹽八十五斤,雜貨加起來一共五十斤。”
“恩,數量不錯。”雲鴻點了點頭,裝模作樣的開始算起賬來。
還是那青年小夥先開口,說道:“這樣子,我給你白銀,就算一百二十兩如何?”
雲鴻皺了下眉,光是這些精鹽,就值一百零二兩,剩下的五十斤雜貨,等於一共收了他十八里銀子,這算是有些虧本了。畢竟那些香料、茶葉、絲綢,也不是疵品,若按市價賣,至少也值三、四十兩銀子:“好吧,就這樣,其實我有些虧了,就當是賺個回頭客吧。”
那青年知道自己給的價格低了,不過見雲鴻同意,又覺得這人很厚道。
讓那胖墩留下來陪自己,自己則回房去取銀兩。雲鴻見那胖墩呆頭呆腦,便跑到馬車跟前去給馬兒撓癢癢,那胖墩體格偏胖,不愛動,見雲鴻不理他,乾脆坐在板凳上摳起手指頭。借這個機會,雲鴻默唸了幾句《大學》中的句子,即刻感應到“至善”之境,元神出竅。
元神御風而行,將整個院子從頭到尾搜了一遍,房子還是挺大的,家裡一共有六個人。老父親臥牀不起,陽氣微弱,看樣子已經病入膏肓。然後便是那冷麪青年與小胖墩,除此外,還有一個男人,兩個女人。除了那冷麪青年,其餘幾人都很平凡,應該沒有練過武。
然而,當雲鴻的元神飄至西面一間廂房中時,卻發現了異常。
這個房間的所有窗戶、大門都用布遮了起來,從外面看很難看出什麼。不過,當元神穿牆而過時,卻發現裡面煙霧繚繞,燭火通明。巨大的桌案之上,供奉着北門河河神的石刻法身,桌子前有近百盞油燈,空氣之中,漂浮着一層五色斑斕,像是油煙污漬的東西。
這五色斑斕的東西,從油燈燭火之中發出,與繚繞的檀香菸火混合,即刻就有了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而那雕像在這混合物的浸潤之下,卻顯得更爲神聖,彷彿有了靈性一般。
若是不甚瞭解之人,見到這等景緻,定然會迷失其中,對供奉在香案前的神像有一種頂禮膜拜的衝動。而云鴻見多識廣,自然知道這五彩斑斕的混合物,就是香火願力。
香火願力極容易蠱惑人心,很多人本不信佛道,但進了寺廟、道觀之中,便有膜拜磕頭的念頭,而膜拜之後,願力也就被收走了。世上本無神靈,信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有了。
香火與願力,乃是不同的兩個事物。
香火,顧名思義,就是平常人燃燒檀香之後,產生的煙火。
而願力,與香火類似,同樣有着承載體,願力的承載體是香油、油燈。一般,虔誠的信徒在祭拜神像之前,都會在神像前放上一瓶油,或是一盞油燈。而後去寺廟、道觀中禮拜時,就會將這瓶油奉上。這瓶油中,包含了信徒平時在家中祭拜神像,產生的願力。
而這些收集來的油燈,通過再次燃燒,將油脂中的願力昇華出來,變得更加純粹,最終依附在神像上,配合香火的混合、薰陶,凝聚不散,久而久之,就會誕生出神靈。
昨日晚飯間,雲鴻從老漢的口中得知,老木家的兒子每次去送錢,都會把他家裡的一瓶香油拿走,當時雲鴻猜到了老木家扮演的角色,應當類似寺廟中掌管香火的廟祝。
雲鴻仔細看了老木家的這尊神像,比山戶家那木刻的神像,精緻清晰了百倍。
這被稱作北門河神的奇獸,生着一顆龍頭,除無龍角外,皆與真龍無異,滿口利齒之下,託着一截身披黑鱗的虎身,鱗片並非銀光閃閃,而是五色斑斕,有些類似猛虎紋理。身下接着四足,乃是龍臂,只是龍臂下並非生着龍爪,而是滑稽的馬蹄子,這點實在是有失氣魄。
雲鴻第一次清晰的看到這北門河河神的真實面目,當即大吃一驚,腦中聯想到《山海經?海內西經》中的一段記載:“猰貐(yà yǔ)龍首,居溺水中……其音如嬰兒,好食人。”
又想到墜龍淵中的那一聲吼叫,驚道:“難道是兇獸猰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