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舊下個不停。這是今年以來下得最猛烈、最久的一場雨。
林夫人站在自己門前的走廊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從屋檐上潺潺落下的雨水，眉微微顰起。
一串串新開的乳白色鈴蘭已被冰雹般的雨珠砸爛，殘敗的花朵依舊在風雨中搖曳，作無力的反抗。
暴雨同時也折斷了苦楝樹脆弱的花枝。樹椏上那些簌簌重疊的淡紫色小花很多都因無法承受來勢洶洶的雨水的攻擊，花瓣散亂，如米粒般大小的花瓣散了一地。
林夫人的目光慢慢移到地上，那些小花瓣被雨水浸泡得幾乎無法辨認本來的顏色，淺如白紙……她的心情似受了喜怒無常的天氣的影響，既是憂心忡忡又是忐忑不安。風雨飄搖，而她惦記着的孩子們卻全不在身邊，她不由得輕嘆了口氣，眼神深邃悽然。
她不知道那些從她面前跑掉的孩子還會不會回來……也不知道下人們能否將他們帶回……
同時她也在心裡思忖着，如果他們真的回來了，她又該如何處理這次的事……
她自認平日裡對自己的小兒子有些溺愛，但還是有去盡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
只是她的小兒子爲何會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蛻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難道真的是她這個當孃的太失敗嗎？他原本的任性妄爲便足以讓她這個當孃的費盡心神，如今這個在不知不覺中長大的孩子，那不顧一切攫取自己想要的東西，毫不理會別人感受的眼神，更是讓她痛徹心扉，悔恨自己當初未及時撲滅那些苗頭，以至於弄到今天這個左右兩難的田地。
往事如畫，紛紛在林夫人的腦海中掀開，她的思緒忽然飄回了八年前，買婢之時：
林夫人坐在主座上，盯着媒人領來供她挑選的幾個小女孩，目光慢慢掃過每個女孩身上，當她的目光落在其中最瘦弱的那個女孩身上時，她的眉不自覺地皺了下。
那女孩瘦骨嶙峋的，身子極是單薄，個子也是幾個女孩中最矮的一個。女孩的五官和輪廓都不錯，只是似乎缺乏營養，臉色蠟黃憔悴，給人一種病懨懨的感覺。
相對於其他幾個女孩，女孩的衣着顯得更加窮酸，單是上身穿的葛布衣就打了好幾個補丁，洗得有些變色的裙子上也綴着幾個補丁……可以想象裡邊的單衣上的補丁應該也不少。而女孩卻沒有一絲落後於人的困窘和拘謹，那雙美麗如黑曜石的眸子仍然清澈如水，毫無畏懼地迎視着正在打量着她的林夫人的目光。
林夫人的眉微微皺起，在覺察到女孩的迎視後，便把目光移到了另外一個女孩身上。
另外一個女孩身子明顯比女孩結實多了，精神爽朗，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個不停，似乎對林家充滿好奇，沒有窮苦人家孩子的早熟，依舊天真爛漫。林夫人第一眼便喜歡上了這個女孩。挑選婢女的首要條件便是身體健康硬朗，起碼能幹點粗活。因而適才迎視她目光的瘦弱女孩根本無法入她的眼，只是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還是讓她有些微的心顫。
“夫人，這幾個孩子都只有七八歲，很合夫人的意，您可曾看上幾個？”一旁的媒人諂媚笑着，見林夫人不動聲色似乎有些着急。
林夫人把目光收回，禮貌地朝媒人笑了笑：“勞煩李嬸子費心了，我挑三個便夠了，其餘的還麻煩你把她們送回她們父母身邊。”
媒人聽罷，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似乎不太滿意林夫人的回答，但畢竟是當媒人慣了的人，也沒讓林夫人看出端倪來，沒一會兒又笑容燦爛地接話：“不妨事，不知夫人挑中哪幾個呢？”
林夫人敷衍一笑，隨即伸手指出自己看上的三個丫頭，手未落下，其中一個女孩的哀求聲便鑽入了她的耳朵裡。
“夫人，求您把我也買下吧！”
林夫人把目光移過去，卻是適才那個讓自己皺眉的瘦弱女孩，她正用楚楚可憐的目光盯着她。
“我娘說了不圖我的賣身錢，您給少點也沒關係的。”女孩的眼裡帶着祈求，清澈的眸子裡似有水波在流動，璀璨如星。
林夫人心頭一顫，盯着女孩，有一絲的感觸，於是試探性地開口：“你娘若不是生活實在支持不下去，怎會讓你來這，你真的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身價嗎？”
“是的。娘說只要有人願意收留我，讓我從此不愁吃穿，就是不給她一個銅板，她也毫無異議。”女孩鎮定自若地迎視着林夫人的目光，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有着窮苦人家孩子的早熟。
林夫人的心微微觸動了下，眼神變得溫柔起來，笑容漸漸在她的脣邊綻放成花。“好吧。那你想我用多少錢買下你？”
女孩的眉頭皺了起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她自然不知道自己值多少身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她的回答還是讓林夫人十分滿意。
“全憑夫人做主！夫人仁慈心善，自然不會糊弄我一個小丫頭。”
林夫人眼裡的笑意更濃了。沒想到這瘦弱的女孩居然長了一張巧嘴，自己身邊的茗冬都沒她那麼伶俐可愛，以後的日子倒不怕枯燥乏味了。
林夫人的身側站着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少女身上所穿衣物，對比下邊的女孩則顯得得體很多。豆蔻年華的少女，正是從女童到少女之間蛻變的階段，身子已經開始發育，顯露出還不太明顯的曲線，就如路邊含苞待放的的小雛菊，雖不起眼，但那些蛻變還是令人無從忽視，更加之她的五官本就清秀，現今更是引人注目。
林夫人把少女推上前，邊笑邊道：“真是個討人喜歡的丫頭，以後你就讓這個姐姐帶你吧。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見林夫人肯買下她了，馬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容，跪下身，朝她一拜，答道：“奴婢叫梨兒，姓蘇。”
“蘇……梨？”林夫人唸叨着這個有些拗口的名字，斂眉。
“奴婢的全名是蘇默梨，夫人以後喚奴婢梨兒便是。”見林夫人皺眉，女孩連忙笑着解釋。
林夫人釋然而笑。
“好吧。”
回味往事，林夫人的脣角不自覺地微微上翹，待她的思緒回到現在，眉又不自覺地斂了起來。
往事如煙，都已成追憶，而今她即便想躲在回憶裡，依然會有人把她驚醒。初次見自己的養女，那個看似不怎麼討人喜歡的瘦弱女孩便讓她眼前一亮，隨後她乖巧伶俐的性格越是討她喜歡，最終令她的心動容，收了她當養女。
如今事過境遷，看着兩個兒子爲自己的養女鬧成這樣，林夫人可說是叫苦不迭，有苦難言。
不經意擰頭，一個不緊不慢經過她院門口的熟悉身影便讓林夫人呆楞住了……
雖是煙雨濛濛，但那個她看了近二十年的身影，即便雨水再大些，她也還是可以辨認出來。
男子的衣衫已經溼透，水珠不斷自他臉上滑落，然而他卻毫不在意，面無表情地走着。
“邦兒……”林夫人不由自主地冒雨追了出去，急喚道，似想叫住男子。
男子停下了腳步，回過頭，眼神疏離冷淡，見是自己的親孃也就不鹹不淡地喚了聲。
接觸到長子冷淡的目光，林夫人不由得一愣，訥訥地盯着這個自小便孝順懂事的長子，擔憂油然而生。不知不覺，連她與自己長子的母子情分也疏離了麼？
“你怎麼不打傘？中午出門時，不是帶了傘嗎？”林夫人慍怒，忽略掉那冷漠的目光，陰沉着臉質問。
“風大，把傘折了，所以就這樣回來了。”林韋邦不冷不熱地解釋，隨即轉身想走。
“邦兒，你可是怨娘？”
見自己的長子一副置人於千里的模樣，林夫人頓時自若不再，這些天來積壓在心底的鬱結終究還是問出了口。
林韋邦的腳步滯住，回身，答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孩兒怎會怨娘……”
“邦兒，你真的那麼喜歡梨兒嗎？”林夫人憂心忡忡地問，怕他因蘇默梨的事而對她心存芥蒂。
林韋邦抿脣不語，眼神深邃如湖。
雨勢猛烈，不過片刻之際，林夫人的身上也全溼了。她實在不明白自己的長子爲何會這般對待她，難道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的親孃還抵不過一個從外邊來的女子？
作爲一個母親，最難過的不是孩子對自己的冷淡，因爲事出必有因。林夫人難過的是自己驀然發現這個孝順懂事的長子原來是如此難以親近。
“邦兒，你究竟想要什麼？”
“孩兒想要什麼，娘心裡清楚。”
林韋邦回罷，便不再理會自己的親孃轉身便走。
林夫人的心頓時如遭針錐，雨依舊淅瀝瀝下個不停，頭上的雨水卻突然停下了。她擰頭，撐傘而來的是那個氣質如蘭的女客，將手裡的傘往她身上貼近，遮擋住了不解人情的雨水。如此狼狽的模樣被客人瞧見，這刻，林夫人突然覺得無地自容，臉色有些尷尬。
“夫人莫怪我們的莽撞，您家的下人們都出去了，這雨似乎還要下很久，天也快黑了，我們不好再逗留，所以才進來跟夫人說一聲。”婦人微笑解釋道，似想緩解主人的尷尬和困窘。
林夫人嘆了口氣，頷首。“那麼我也不留你們了，賣婢的事過些日子再說吧。”
“好。”婦人噙笑應道。
林韋邦的思緒飄回了前幾天，他剛好回來，茗冬捧着一疊喜帖經過他身邊，一張喜帖突然落在他腳邊。
他蹲身下去，準備撿起來還給茗冬，那不慎攤開的內容卻狠狠地刺傷他的眼。那新郎的名字寫的竟不是他，而是自己的弟弟！
他定了定神，想看看自己是否看錯了，然而再看，上邊的名字仍是自己的弟弟——林韋興！
那一刻，他的心情難以名狀，有驚訝，有悲傷，有憤怒……不過最多的還是震驚。隨即一股熱血涌上他腦門，憤怒驀然而生……
他的親孃居然要這樣對待他！
一開始百般勸說他莫要死認理，相信梨兒真的心甘情願要嫁他，而非她的強迫……轉眼之際，她又將梨兒推到自己弟弟的身邊，要讓他們雙宿雙棲！
難道她以爲作爲長子，他就必須承受多一點，就要事事謙讓自己的弟弟嗎？她難道就溺愛自己的幼子溺愛到這個地步？！難道要他就此罷手，成全自己的弟弟，看自己心愛的女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和自己的弟弟舉案齊眉，廝守一生……
而今回想起，林韋邦仍心存怒意，他忽然很想看看被他還以顏色的林夫人此刻的表情，於是滯住了腳步，回頭，卻見那個本該在前廳的女客此刻正在爲自己親孃阻擋雨水，那如花的笑顏，令他的眉不自覺地擰了起來。
那婦人的笑就如蘇默梨心情開朗時的笑容，美麗無比，醉人心脾。突然他的視線一模糊，婦人的臉慢慢與蘇默梨的臉重疊，最終變成了蘇默梨的臉。
心底沒來由地慌亂，正要呼喚出聲，再定眼一看，婦人依舊是那個婦人，哪裡是自己心心念唸的女子。
一抹苦澀的笑容漸漸在林韋邦的脣邊漾開。
梨兒，終究是我癡心妄想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