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瑾, 你能告訴我莫棄莫離是什麼意思嗎?”蘇默梨淚眼婆娑地望着楊瑾,輕輕發問。
楊瑾一時語結。
良久未得到楊瑾的回答,蘇默梨慢慢轉回身, 低身又要下拜, 胳膊卻馬上被他拉住。
“梨兒, 我們回去吧?”
蘇默梨置若罔聞, 神情恍惚, 也不掙開他的手。
楊瑾微微皺眉,心中憐惜她,卻不知如何令她心中的茫然和憂傷消融。他不曾想到真相會讓面前的女子難以接受, 思緒慢慢轉回到那天:
“那女嬰被抱回來時,就像小貓一樣, 誰見了都心疼……養不活……養不活, 太瘦弱了。當時他們都知道那孩子不容易養, 只是受人之託,也不好推脫……大約半年光景, 那孩子便病夭了……”
老婦捧着水壺的手一直不能自制地微微發顫,水柱戰戰兢兢朝青花瓷杯口傾瀉而下,淡淡茶香漸漸漫開,繚繞鼻翼。
蘇默槭接過老婦遞來的茶,擱在一旁, 無心搭理, 一顆心只在老婦未完的話語上。
蘇默梨同是神情緊張, 全神貫注聽着。
楊瑾的在聽老婦敘述的同時仍分心留意着蘇默梨的神情。事情的趨勢會如何, 他不得知曉, 也不知從老婦口裡得來的舊人過往對今人有多大影響、有多少震撼。
“後來她母親尋來得知這消息哭得肝腸寸斷,叫人看了淒涼……雖是個女娃, 但畢竟是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呀,哪個爲人母的不心疼……”
老婦的聲音乾澀沙啞,遲緩滄桑,臉上的每一條褶皺見證了風霜的洗禮,垂暮之人的話語總帶着一股悽悽惻惻的味道,將人不知不覺拉回記憶的漩渦。
“相處了大半年,你爹孃很是歡喜那女嬰,所以恰逢其時出生的你便被取名莫離了……到底怎麼寫,老婆子我也不知曉,大抵是希望那孩子來世莫要那麼福薄,叫白髮人送黑髮人……”
真相大白,蘇默梨卻沒有半點喜悅,只是吶吶迎視老婦的目光,愣愣點頭,咬了下脣,又低頭,靜默無聲。
楊瑾臉色凝重,緊抿脣,眼神複雜深邃,不知所從。此刻他只想到一個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心如死灰。他沒想到自己愛慕的女子真的是自己的親小姨,真的是自己的外祖母老蚌得珠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只是他如何才能讓自己狠下心腸了結這段孽緣?
這時的蘇默槭卻長鬆了口氣,如釋重負,適才有了閒情,喝了幾口茶,一邊平復自己情緒一邊暗自留意姨甥倆的反應。不看還好,看了蘇默梨和楊瑾各自的神情,她的一顆心又重新懸了起來。
終究是剪不斷了麼?
愣愣出神之間,老婦乾癟的手忽地覆在了她的手上。她擰頭,只見老婦輕蹙眉頭,一臉憐惜地盯着自己。
喉頭一緊,蘇默槭禁不住開口問:“蘇嬸子這是怎麼了?”
“默槭,你這次回來怎會突然問起你妹妹的身世?”
“那次回來聽娘說起曾收養過一個女嬰的事,那女嬰又與我妹妹的年歲差不多,只是娘又未將女嬰的去向告知默槭……如今我父母都已經去了,長姐爲母,妹妹的身世不明也不好幫忙操持她的終身大事,所以才趁着回來祭拜父母的空檔向蘇嬸子打聽一下……”
“你想得倒是細心妥當……”老婦笑着誇獎道,對蘇默槭感到很滿意。“原想着你娘一早就將那女嬰的身世告訴你了,所以你上次來老婆子我也沒嚼舌根提起那事……”
蘇默槭迎合着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
老婦似不知三人之間凝重的氣氛,繼續閒話家常。
“梨兒雖說還在服孝,只是也不能誤了大好年華,小祥過後若是能求得姻緣,早早尋得安身之所也是好事……人說世事無常,這話倒應理。那時你爹孃將你送去當童養媳,老婆子我心裡就在琢磨這當童養媳的有幾個不受公婆虐待、日子好受的……還以爲你爹孃是因爲你是抱養的捨不得辦嫁妝才那麼做,誰曾想如今你公婆相處融洽、夫妻恩愛、子女孝順,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老婦的話讓蘇默槭全身一顫,駭然大驚。“蘇嬸子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怎會是抱養的?”
“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麼?”老婦同是詫異,質疑地盯着她。
蘇默槭一臉惘然,搖頭,吶吶無言。
“你爹孃居然一直沒有將你的身世說出來,倒是能藏話,瞞到現在……”老婦慢慢收起詫異,若有所思地呢喃。
“蘇嬸子,你快些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默槭吧!”蘇默槭急不可耐追問,緊蹙的眉頭泄露了她的緊張和驚訝。
“看樣子你真的不知道,我從頭說給你聽好了。那年你哥哥剛夭折,你娘日日魂不守舍。有一天晚上你娘忽然聽見嬰兒哭聲,以爲是你哥哥的魂魄盤旋不散,死坳着要你爹出去看看。你爹沒法,想着出去轉一圈再回來也好打發過去,卻在路上看見了被遺棄在路旁的你……”
“那時的你也跟小貓似的,看了叫人心疼。你爹心中不忍便將你抱了回去……你娘見抱回來的不是你哥哥,是個女嬰,很失望,當下不再搭理。你爹獨自照顧了你幾日,自覺吃不消想將你送到育嬰堂去,只是心中又想有個孩兒在膝下也能讓你娘早日恢復過來,便咬緊牙關挺着,不再生將你送去育嬰堂的念頭……”
“不消幾日,你娘見你爹一個大男人照顧個小娃娃心中不忍,便主動接手照顧你,長久下來生了感情,也慢慢不再去想兒子夭折的事,專心看你成長……”
蘇默槭已經呆若木雞。
一旁猶獨自傷神的楊瑾和蘇默梨心中的一池靜水也同樣被攪亂……
“默槭寓意本是莫棄,只是起名時算命先生說你五行缺木,所以取了槭樹的槭字。你爹孃是想你來世莫再遭人拋棄,能在親生父母身邊健健康康成長……”
老婦的聲音冗長不耐,彷彿無窮無盡。
“既是如此,那默字就不對了。默槭豈不成了默棄?”
“莫棄這名字有什麼不對麼?”目不識丁的老婦疑惑不已地盯着蘇默槭。
……
蘇默梨同是心不在焉,思緒飄到了九霄雲外。
“爹爹,離兒的名字該怎樣寫?”小小的女童,纏着正在奮筆疾書鬢髮星光點點的中年男子撒嬌問。
男子笑了笑,筆一揮,將三個字寫在廢紙上:蘇莫離。
“爹爹,這個字好像跟默字的讀音一樣。”
女童搶過筆,在紙上寫下一個有些歪斜的黙字。
男子笑而不語,盯着女童慢慢在紙上又寫下一個梨字,將自己的名字蘇莫離換成了蘇默梨。
“爹爹,離兒覺得這兩個字纔好看!”
女童寫完努力地踮起腳將廢紙往男子的視線範圍遞近,要男子看。
“離兒喜歡以後離兒的名字就這樣寫好了。”
男子寵溺地摸了摸女童的頭,將紙接過看了一會兒放下,不以爲然地笑着應允。
……
她本該叫蘇莫離,卻貪念“黙梨”二字好看,改成了蘇默梨,不曾想自己的名字原是爹孃爲了緬懷那女嬰所起……
爹孃從她身上尋求慰藉,而她又該從誰身上找尋安慰?如何淡忘自己曾是替代品的殘酷現實?
親兒不如養兒親。真是讓人啼笑皆非的事實。
蘇默梨甩頭想將紛亂的思緒和心中的堵塞感甩掉,稍整情緒,少年的身影猝不及防出現在眼簾,近在咫尺……
蘇默梨心底沒來由一慌,不假思索掙脫了楊瑾的掣肘,走近幾步去。
禁錮住蘇默梨行動的手驀地被掙脫,楊瑾驀然抽回思緒,擰頭望去,眉頭馬上蹙了起來,面無表情盯着與自己心儀女子四目相對的少年。
近一年的光陰,少年似乎又長高了,臉上的稚氣也褪色了許多,模樣較以前端正,毛頭小子忽地有了青年男子特有氣質,不消幾年,怕也是個叫少女們心神盪漾的翩翩公子。
“姐姐……”
少年目光炯炯地注視着蘇默梨,萬語千言都匯聚成了一聲叫人心疼的“姐姐”。
少年滿腔言語如亂絲糾纏,尋不到頭,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蘇默梨此刻的心境猶如潮汐,反反覆覆、起起伏伏、澎湃難平……
楊瑾望着相顧無言的兩人,心亂如麻,不知滋味,對少年有些微敵意……
蘇默梨望着少年默默無言,心中悵然不止。這樣的場景反反覆覆,究竟何時纔有盡頭?她無意與他糾纏不清,他卻存心不放她走……
剪不斷,理還亂,綿綿無盡,喋喋不休。
“姐姐,我準備趕到揚州府參加府試了!層層遞進……你說什麼時候我能滿足孃的期望高中狀元?”林韋興故作輕鬆地笑道,眼眸裡有一抹讓人生疼的憂傷。“幸好還能再看到姐姐……還以爲姐姐會躲起來不讓我找到呢……”
這不是第一次重逢,卻或許是最後一次。世間有太多羈絆,不是事事能如自己所願。有時候即便你努力捉着不放,有些東西終究會從指間罅隙裡溜掉,譬如時光、譬如機遇……
他還太孱弱,不能許她將來,而她也不願等他給一個未來,所以最好的選擇便是相忘江湖,各自天涯。
不動情不知情苦,動情方知情淺。倘若不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單方面苦苦營造的感情終究不堪一擊,敵不過時間和外界的阻力。
“興兒……”
言淺意深,欲語還休,蘇默梨努力調整自己的情緒,最終只是囑咐:“莫要辜負了夫人的寄望……”
少年的笑容又恢復了初時的爛漫,如沐春風,冰雪漸融。
“三年孝期滿,姐姐若未嫁,便嫁興兒!”少年語氣篤定,不容置疑。“姐姐千萬莫忘了約定!”
少年灑脫轉身,留下落拓的背影,蘇默梨的淚則抑制不住奪眶而出,想要捂住自己的嘴,遏制住從喉嚨裡出來的嗚咽聲,楊瑾的手卻率先將她的嘴捂上。
“梨兒,不要驚動了他。”
縱使不知滋味,楊瑾卻只是輕聲安撫着已被自己攬入懷中的女子。
這少年佔據了她距今爲止的一半生命,如今陌路殊途,她如何能不傷悲?
蘇默梨吶吶點頭,默默收着淚。即便知道她許的承諾形同虛設,他卻還是拼力去爭取……這少年何時才能明白,有些東西無論怎樣掠奪攫取都不可能得到?
眼看着少年的身影漸行漸遠,楊瑾適才放開了蘇默梨,退後幾步。
過了半晌,楊瑾以爲蘇默梨還在調整自己的情緒,卻聽她輕聲開口問:“楊瑾你能再說一次我和姐姐名字的寓意麼?”
“莫棄莫離,莫失莫忘……我娘之所以會取名諧音莫棄,只是因爲外祖父和外祖母希望她來生莫再遭人摒棄,成爲棄兒……”楊瑾面不改色,不厭其煩地說着。“黙梨諧音莫離,外祖父和外祖母心裡希望那個福薄病夭的女嬰下世能健健康康,莫再讓父母肝腸寸斷,白髮人送黑髮人……”
“莫棄莫離,莫失莫忘……”
蘇默梨一邊喃喃着,慢慢挪步,往山下走去。
希望真的可以莫棄莫離……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