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悄無聲息地降臨,沉默而肅穆。雨勢已減弱,屋檐上的水珠仍不時滴落,奏着單調的小夜曲。
昏暗的燈光映着那張還在沉睡的臉。彷彿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睡夢中的人兒仍心神不寧,眉微微蹙起,滿額冷汗,不時含糊不清地囈語,像個脆弱無助的孩子。
牀畔,仍殘餘稚氣的俊美少年眉頭深鎖,憂心忡忡地凝視着正在夢魘的人兒。該怎麼辦好呢?
這時,牀上的人兒眉頭擰得更緊了,突然毫無預警地睜眼,從牀上猝起。
“姐姐,你沒事吧?”少年陡然一驚,馬上揣緊那雙無措的手,關切地問。
蘇默梨有些惘然地盯了他一會兒,眼裡驀然閃過一絲光亮,忽的起身,就要往外邊衝。
林韋興連忙起身,迅速將莽撞的蘇默梨攔下。
“姐姐,這是要去哪,外邊還在下雨呢?”
“我要去領我娘回來……她這些日子肯定很難過,自己的女兒一直不去領她……所以我現在一定要去,不能再擔擱了!”蘇默梨一邊喃喃着,一邊奮力掙扎,淚盈滿眶。
“姐姐剛剛睡着時,我找鄰居問過情況了,你娘前兩天便已下葬,葬在了你爹旁邊……”
“怎麼會?是誰把我娘葬了?是……是……”
是她嗎?蘇默梨骨鯁在喉,怎麼也沒辦法說出最後的那個字,沒辦法再喊林夫人一聲娘。
林韋興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面帶猶豫,最終在輕聲嘆息後,還是將打聽到的事前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這個已算舉目無親的女子。
“是姐姐的大姐回來安葬的……”
蘇默梨那暗淡無神的眸子在聽到這個消息時,頓時有了細微的光亮。
“姐姐……你說,我姐姐又回來了?”
林韋興點頭,心底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慢慢漾開,彷彿這女子在得知這個消息後就會飛奔去自己姐姐的身邊,將林家拋諸腦後,再不回來。
“二少爺、小姐,可找着你們了!”
眼前的光亮驀然被遮擋,玉竹喜出望外的聲音穿透兩人的耳膜。
玉竹的裙裾已經溼了一大半,衣服也是半溼,頭髮有些蓬亂,但在見到自己要找尋的人時,她還是露出了絢爛的笑容,彷彿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未辜負主人的託負。
屋內的氣氛剎時因玉竹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變得更加凝重。林韋興的臉色有些陰沉,而蘇默梨的臉色則發白。
兩人似乎都很厭惡玉竹的出現。
欣喜過頭的玉竹並未覺察到兩人臉色的細微變化,興高采烈地嚷嚷着:“多虧茗冬姐吩咐了我別忘了來這裡找找,不然還真以爲少爺和小姐私……”
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玉竹在兩人的陰沉臉色下,生生地把“奔”字嚥了回去,愣愣地盯着兩人。
她的目光慢慢移到兩人的衣着上,蘇默梨身上穿的是年老婦人才會穿的色彩暗淡無光的葛布衣,而林韋興身上所穿的也不是出門前的那身衣服,而是男子有些殘舊的水色長袍……
“這……”
兩人的衣着讓玉竹有些錯愕,疑竇頓生。二少爺和小姐,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的?他們不是要私奔嗎?
盯着蘇默梨那雙紅腫的眼睛,玉竹心裡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莫名地慌亂起來。難道……難道是……小姐知道了那件事?難道是這樣?
“二少爺、小姐,夫人可擔心你們了,快隨奴婢回去吧!”
過了會兒,玉竹纔再度開口,情緒已不再興奮,憂心忡忡地輕聲懇求道,心裡同時在爲自己的主人擔憂。若真是如此,夫人這次怕是頭疼不已了。
林韋興望了一眼旁邊的蘇默梨,似乎想徵求她的意見。
蘇默梨一直站在那,卻是不動聲色,只是臉色煞白,眼底是難以名狀的深沉。微微顫抖的身體泄露了她的緊張和恐懼,僵直的背脊卻不允許她將自己的情緒表露在玉竹面前。
這個看似純真率直的女子,她是那麼毫不猶疑就做出瞭如此傷害她的事,她不願在她的面前流露出軟弱和無助。
林韋興似乎意識到了她的抗拒,冷下臉,面對玉竹。
“姐姐現在心情不好,你回去告訴我娘,莫要再逼她!”
“可是少爺,如若不把你們請回去,奴婢無法交差……”玉竹面露難色,知道孰輕孰重,因而依舊定在原地,不肯挪身離開。
蘇默梨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緊抿朱脣,隱忍着心底的怒氣,眼神變得更加深邃。爲何還要苦苦逼她去面對?爲何不能就此罷手?難道那個人真的忍心這樣折磨自己嗎?
正在這時,陰影再次驀然將微弱的燈光遮掩,門口走來一個跟玉竹一樣衣飾的年輕女子。
那是茗冬。
茗冬的臉色有些凝重,眼底有無從掩飾的譏諷和傲慢,一開口便是咄咄逼人。
“二少爺和小姐應該知道輕重,倘若不回去,豈不是故意招人閒話,敗壞自家的名聲……之前出了那樣的事,而所有的人都知道小姐就快要嫁給大少爺了,現在又和二少爺一起跑出來,那些人還不知會怎麼說呢……”
字字珠璣。茗冬的話剎時讓兩個當事人頓時泛白了臉色,卻無力回駁。
輿論的壓力是十分恐怖的,尤其是對一個女子來說。
蘇默梨的臉上慢慢籠上了一層悲傷,緊咬下脣。她自然知道孰輕孰重,也知道自己該如何做纔對自己有好處。只是要她如何回去面對自己的養娘?她……
天人交戰之後,蘇默梨執拗的頭顱還是緩緩低了下來,恢復了往日的柔順。
林韋興似乎也知道她做出了什麼決定,也不再說什麼,隨她之後,往外邊走去。
茗冬開始在前邊引路,玉竹走在林韋興的最後,兩人一前一後像押逃犯那樣領着蘇默梨和林韋興往林家走去。
沒走幾步,蘇默梨突然覺得頭暈眼花,視線一模糊,再也站不住腳,身子搖搖欲墜,最終栽倒在身後覺察到異樣,迅速伸出手來的林韋興懷裡。
失去意識之際,一聲輕嘆從她的口中溢出。她這是怎麼了?爲何這般沒用,就這樣倒下了?
蘇默梨的病來勢洶洶,林家上下無不擔驚受怕。不過幾個時辰的事,那個溫婉和順的小姐就病懨懨地躺在了病牀上,如被颶風摧殘過的嬌花,憔悴不堪。
林夫人也是提心吊膽,回去之後,一直都沒刁難她,幾乎未在她面前出現過。而林家兩兄弟倒是快踏破了她門檻,一天來好幾趟,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兩兄弟在她面前雖是和和睦睦,只是底下的暗潮洶涌,只有當事人知道。
因爲她的病的關係,事情全都擱置了下來。她固執地穿上了孝服,鐵定心要替自己的親孃守孝,而一直諱莫如深的林夫人也未作什麼反應,任由她折騰。
日光曖曖,雲蒸霞蔚。窗外的鈴蘭皎潔如鍾乳,清新怡人,碧色的枝葉泛着微弱的光澤。
林夫人站在窗側,眼神縹緲,似已穿透那顆浸沐在日光下的苦楝樹,看到了無人知曉的彼岸。
“唉……”
輕輕的嘆息自她口中逸出。
倦怠猶存的臉,憔悴程度不低於她正躺在病牀上的養女,她眼角的皺紋似乎又深了許多,額上的褶皺也添了幾條,雙鬢難掩星光點點。
敲門聲響起,伴隨而來的是茗冬有些暗啞低沉的聲音。
“夫人,楊夫人來了!”
林夫人好整以暇,走回桌子旁,才應道:“請楊夫人進來吧!”
茗冬推開門,將被稱作楊夫人的婦人請入房中。那婦人看似不過雙十年華多一些,肌理勻潤,風姿綽約,氣質如蘭……正是上次雨中爲林夫人撐傘的婦人。
婦人走路的姿勢優雅,笑若清風,說話倒不客套,一開口便直奔主題。
“夫人請我來,可是爲了賣婢的事?”
“楊夫人說的是,只是爲此事。”林夫人一邊請她坐下,一邊回答,臉上堆着客氣的笑。
婦人好整以暇地坐下,卻不動聲色,等待林夫人先開口。
“那日,本想把幾個婢女喚出來供夫人挑選,誰知家中突發狀況,所以今日纔再約夫人來看看……”
婦人不以爲然地笑了笑,卻不繼續接話,反而好奇地尋探那日的事來。“那日見夫人如此慌張,可尋回了少爺?”
“多謝夫人關心,已經尋回。”林夫人見她問起那天的事,臉色微微沉下,但還是禮貌對答。
“那,那位跑出去的姑娘也尋着了?”婦人斂眉,有意無意地問。
林夫人的臉色稍微變了變,愣了一會兒纔回答:“也尋回了。”
“那姑娘模樣長得倒挺清秀的……可是夫人的女兒?”婦人盯着有些變了臉色的林夫人,眼底帶着探究。
林夫人抿脣不答,臉色有些複雜,沒一會兒,一絲決絕在眼底轉瞬即逝,只聽她口裡吐出了兩個令婦人有些訝異的字。
“不是。”
婦人的臉色變了變,但又馬上恢復如常,浮起一個淺淺的笑容,開口問:“那姑娘今年幾歲了?”
“年僅十六,尚未婚配。”
婦人斂眉,不作聲。一會兒像想到了什麼似的,說道:“碰巧我家瑾兒也尚未婚配,若不夫人做個好心,將她許給我家瑾兒……”
林夫人的眉頭皺了起來,有些遊移不定。看這婦人不過雙十年華左右,兒子也就幾歲大。若是自己許了,豈不是誤自己養女終身?
婦人似知道她的焦慮是什麼,啞然失笑。“不瞞夫人,我家瑾兒已到了婚配年齡,並非垂髫小兒。”
林夫人大吃一驚,面帶質疑地盯着面前這個看似不過雙十年華左右的少婦。“夫人的兒子有十六了?”
“我已三十有六,自是不稀奇。”婦人笑道,對主人以貌取人的心理覺得有些無可奈何。
林夫人暗暗吃驚。想不到這婦人看似那麼年輕,不過小她四五歲!兩人對比起來,卻天遙之別,她不禁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夫人覺得如何?”婦人見林夫人毫無反應,笑着追問。
林夫人不回話,只是緩緩將手伸進衣袖,掏出一疊東西,攤開在婦人面前。
紙張已經有些發黃,但字跡清晰無比。那是一張賣身契。內容大概:……揚州雲臺鎮人親母蘇門李氏,今因身老病多,無依無靠,口食難肚,將幺女蘇默梨,年八歲,生於八月廿三日辰時,以身價洋銀拾元正,賣與本鎮林府林門黎氏爲婢……兩廂情願,各無悔。恐後無憑,立此爲照。
婦人在看到賣身契的內容時,脣邊的笑意漸漸隱去,臉色莫名凝重起來……
“這便是梨兒的賣身契。本來我還有些猶豫,但見夫人面慈心善,今日想將她託付與你……”
林夫人同樣面色凝重,語調裡有些無可奈何。
如今自己的兩個兒子執拗着,誰都不肯罷手放棄自己的養女,她的親生母親又剛辭世,無人可託。林夫人實在想不到其他好方法,斬斷目下可能兩敗俱傷的糾纏,將自己的養女送去人家家裡當待年媳便是最好的選擇,也算給自己的養女找着了歸宿。
婦人不語,依舊盯着那賣身契。
“只是她現在守孝期,不宜婚嫁,可寄住在夫人家幫忙料理家務……”林夫人以爲婦人的遲疑是怕她抓住她對蘇默梨印象不錯的心理開高價賣女,連忙繼續遊說。“這些年來,她也挺合我心意,只是現今她親母剛去,她又終身未定,因而想早些日子將她的終身定下來……”
“夫人當真要賣女?”婦人置若罔聞,只是忽的擡頭,一本正經地盯着林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