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話說得曦涵臉一陣慘白,原想着無論如何艱難,母愛總能給他些安慰,但卻沒曾想……難怪兩人互述心事時他除了提及自己有位母親,其餘都隻字未提。大概是渴望着愛,卻又被傷得太重吧。
曦涵想到這裡,正了正身子,表情凝重地看着晟軒,似乎是決定好要做些什麼,但除了她無人知道,“晟軒,你能告訴我,俊熙在蘇家生活的真實情況嗎?”曦涵看向他的眼神裡滿是懇切,希望他能沒有隱瞞據實相告。
想到什麼,她頓了一頓,“我知道,家事對於你們這等豪門望族而言,不僅僅是家事,我這般唐突地要求是有些失禮,但我不能也不想親口去問俊熙,他心裡的傷疤太痛太深,又擔心我心疼。而我也不想再揭他過往的傷疤,所以雖知冒犯,我也只能這麼了。但我保證,我會成爲一口深井,今日所聽之言絕不會從我的口中傳開。”
家族事務何其重大,動則一則消息直接影響族中產業,故而上流社會纔會對此諱莫如深,若不是太想了解俊熙的過往,曦涵絕不會開這個口。
“還真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羨慕俊熙這小子。”蘇晟軒聽着曦涵懇切的請求,嘴角的笑意從未減半,眼眸裡琉璃的光波漾動着他的情緒,自古人生難得一知己,自從得知曦涵和俊熙好友關係以來,他也不知爲何便開始打探。
而瞭解到的詳情,卻讓俊熙好生羨慕,自古人生難得一知己,所謂知己,能痛你的痛,樂你的樂,言未盡而意已明,彼此可以奔赴輾轉不同的路口,卻又天涯盡皆同路。所謂從不彼此緊靠,卻又此生相依,大抵就是如此吧。
沒有遲疑,沒有半分猶豫,晟軒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毫不在意即將透露的消息,“蘇家這位三少,從小可是住在保姆間、任由我母親二弟欺辱的存在,甚至除了家族內部和幫傭外,外界從不知蘇家三少。”
“而他的母親孫惠嫺,除了會藉由孩子跟我父親要錢,其餘大概什麼也不會了。不過爲了確保她在家裡的地位,她自然不會忘了爭寵,這麼多年也一直在努力着讓俊熙得到認可,甚至有的時候,知道他正受着欺負,她也會等,等着一切發生後再帶着他同我父親告狀,好讓父親能心生憐惜,就此對正房不滿。”
“這樣一位能等的女人,說實話,我還真是心生佩服。”直到現在,晟軒也忘不了,那時自己站在門廊外看到的情景。
那是一個三歲的孩子,粉粉嫩嫩地、臉上肉嘟嘟地煞是可愛,剛來的時候見着所有人總是眼裡笑出星光,軟糯糯地叫着你好,那是個走起路來很可愛地一歪一歪,總纏在他身後甜甜叫着“哥哥~哥哥~”,還總是揣着小心翼翼偷偷地想要牽他的手的瓷娃娃。
可那原本乖巧惹人憐愛的臉上此刻卻掛滿了淚珠,哭得聲嘶力竭,而他的二弟晟銘,原本只該掛着純真的臉狠辣異常,頗爲肆虐地在那個小娃娃身上掐出一道道血紅的印。嘴上盡罵着諸如“孽障”、“禍害”這樣本不該從他口中出現的語言。
小娃娃哭得傷心極了,卻又擺脫不了較爲年長的哥哥,所有的幫傭聽到他的哭聲,都好似這聲音從不曾出現過。而瓷娃娃的母親,卻就站在門後隱着身子,似乎在等着瓷娃娃身上的印記多得看起來足夠嚴重的時候。
這樣一幕只屬於地獄的場景,讓少年老成的蘇晟軒再不能忘,他已不記得自己上前制止後,那個瓷娃娃名義上的母親是如何恰如其分地展現她驚人的哭訴技巧,他只記得,當時他握向那個孩子時他的手,是不復往日的溫熱。
這霎那的觸感讓他頭皮一陣發麻,他似乎已經從這短暫的一幕中預見了這孩子此後苦痛的漫漫人生,也從自己的親弟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可憐,也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就註定要與這個家分道揚鑣了。
“你不知道,算起來,我大概是那小子的救世主。”蘇晟軒開着玩笑,但話裡的內容卻一點也不好笑,“我試過在他被關了整整一天一夜後救他出了小黑屋,而他的母親此刻正爭着寵陪着我父親海外旅遊逍遙自在;我曾解救他因爲吃壞肚子打滾不停卻無人看管的那些日子,我曾一次一次地將他從我親弟弟的魔掌中解救出來,以致我們兄弟倆水火不容,你說,我蘇晟軒是不是救世主?”
曦涵沒有回答,確切地說,是她已經回答不上來。晟軒見她這樣子,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現在讓我來回答你,他這次回來的最終原因,因爲他那可愛的母親人老珠黃,加上他已離家無人成她倚仗,我父親也不是念及情分的人,所以如今是如何也鬥不過我那財大勢大的母親了。”
“無依無靠的她慢慢地失了寵,受盡了委屈,而這一次,她更是直接被關進了那個從此成爲俊熙夢魘的小黑屋,等到她輾轉將消息傳到俊熙耳中時,俊熙自然肝膽欲裂,什麼都不想地回來了。我想,這次陪他一同回來的,怕是那就連離開時都未有的嗜骨仇恨。”
晟軒說得平淡,可曦涵的心卻在一點一點地滴血,突然感覺到臉頰有涼涼的溼意,右手背輕輕一擦,才得知是那又鹹又苦的淚竟不知從何時就重重落下。
“我…知道了。”曦涵有些哽咽,話都說不上來,她之所以問,只是爲着能更多地瞭解情況,知道他什麼可以倚仗什麼不行,將來自己纔好相助。怎知這真相竟比想象中要可怖幾分,震得曦涵甚至不敢再想。
“你呢?心裡怕是也苦吧?”從晟軒斷斷續續的敘述中,她隱約能知他的不易,曦涵不會只是自私地詢問俊熙的痛,卻不管顧因着她的問而被揭開傷疤的晟軒的心。
她的善良讓晟軒意外地眸光一閃,他從沒想過,她也會問他。
“我?”晟軒依舊扯着臉上勉強的嘻笑之態,“我也不過是隨着保姆長大,衣食無憂看似坐擁天下,眼睜睜看着這場家族鬧劇的旁觀者罷了。好在如今倒是脫離火海,過着我自在逍遙的放任時光。也沒什麼好去難過的,不是嗎?”
原諒晟軒習慣了掩藏情緒,他不是不相信眼前的曦涵,而是怕自己一旦說了痛,此後就連騙自己,也騙不了了。
他從小因被保姆帶着長大,那人善良、可親、溫柔,給了他在這個家族中所不能感受的溫情,因着她,他沒有被塑造成如晟銘那般狠辣冷情的孩子。
他就這樣親眼看着這一切長大,見識了所謂的人情冷暖,心也在這一場場鬥毆中冷去死去。直到那抹唯一的溫熱離他而去,那一刻的他覺得有什麼東西霎時間邁到了終點。
他甚至沒來得及想出答案,他只知道,他在這個家哪怕一秒也再不能呆下去。因此他離開了,在那個冬日的清晨,他回望那所富麗堂皇的牢籠,只想起徐志摩的這麼一句,“旋轉木馬是最殘忍的遊戲,彼此追逐卻有永恆的距離。”
這句話在他心中無關愛情,卻讓他覺得煞是合適,在這個家族的所有人都在追趕着彼此,好靠近後把他或她淘汰出局,因而每個人都不得不盡全力往前進,卻不知終究不過兜兜轉轉的循環。卻還就這樣日復一日樂此不疲,原本的骨肉至親,就因着金錢利益,有了這樣山河難過的距離。
聽完這些,曦涵還能說什麼?她只能不語,那些年歲經歷的一幕幕敲擊出的心中血痕,是難以用言語撫平的,一切也只能消極地交由時間處理,靜靜等着可憐成了最好的方式。
第一次,和晟軒見面過後,曦涵懷着一種低落的心情,那種沉重就像釀製了千年,任憑凡夫俗子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抵擋的,那些關於人生、關於所求、關乎無奈的種種際遇,都或主動或被動地讓你承受着,而你唯一能做的,便是面對它。
“那件事我也略有耳聞,如今進展如何?”長久的沉默後,晟軒終究不想再在此上沉痛過多,突兀地就轉了話題,“我聽說是你身邊的人,倒也訝異。”
接過他剛沏好遞來的熱茶,曦涵抿了一口,幽香繞舌,方纔的那濃重的壓抑仿似也消散了些許,眉間的緊皺也慢慢平和了些,知道他問的是葭琪之事,“剛做完口供,下午會和負責警官碰面,目前爲止已經能確定,至少極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再沒什麼危險了。”
“嗯,”晟軒微微點頭,態度隨清冷,但若不關心,又如何會問出口。“記得深究些,每一條每一處都不要放過,威脅自己的東西,都要切實清除了,纔是上策。”
這話說得曦涵眉間一皺,還沒意識到,便已開了口,“若是俊熙他威脅到了你,你會如何?”她終究是擔心他比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