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話,說得真心實意,在情在理,不由得朱重九不對其刮目相看。
俗語云,實力越強,野心也就越大,朱重九自己心態的變化,就是一個真實的寫照,捫心自問,在起義之初,他的人生的目標,和現在絕對不一樣,更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將要帶領大夥去直搗黃龍,建立一個相對公平的國度,兩世宅男的性情,對當時的他影響極大,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堅定地認爲,自己的最佳歸宿,是去抱歷史上的成功者,朱元璋朱重八的大粗腿。
而如今,卻一切都變了,他眼裡早已沒有朱重八,沒有什麼大明開國太祖,他早已擺脫了記憶中的歷史陰影,決定親手埋葬大元帝國。
他的實力,他的聲望,他的眼界,決定了這些改變,根本無法停止,更無法逆轉,換句話說,他變得早已無法替代,即使他肯退位讓賢,把淮揚大總管的位置交給朱重八來做,徐達、胡大海和吳良謀等,也絕不會答應,至於蘇先生和逯魯曾,恐怕聽聞這個消息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派人去割了朱重八的腦袋,讓此人徹底失去對淮安軍的威脅。
“我這邊軍人通常只管打仗,地方的事情都歸文官,軍餉雖然給得高,卻不準冒領,更不準多吃多佔,各級佐領雖然歸主將舉薦,最後決定權卻歸大總管府,還有,軍中長史,也必須是大總管府指派,各軍主將沒有權力拒絕。”正因爲知道野心與實力之間的關係,朱重九對王宣才越是欣賞,乾脆提前把醜話說出來,讓對方慎重考慮。
“末將行伍出身,根本不懂得治理地方,其他規矩,徐達他們能遵守,末將也沒有遵守不了的理由。”王宣卻早就打定了主意,想都不想,低聲表態。
無論山東戰事最後如何結局,本輪朝廷對淮揚的攻勢,都已經徹底結束了,接下來,至少在明、後兩年之內,蒙元朝廷沒有力氣再發動第二次同樣規模的戰爭,而兩年的時間,已經足夠淮安軍成長爲一個龐然大物,任何人都無法阻擋其崛起的腳步。
王宣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淮安軍羽翼已成,更知道自己這輩子永遠不可能有資格跟朱總管去爭奪天下,所以,與其做一個跟自己能力不相匹配的美夢,醒來時身敗名裂,他寧願現在就果斷抽掉枕頭,連做夢的機會都不給自己留。
“我麾下已經有五個軍,你即便加入,將來也會常年駐紮在外,不可能久留於淮揚。”本着不要留下什麼遺憾的原則,朱重九繼續笑着補充。
“願爲大總管帳下先鋒,爲我淮揚開疆拓土。”王宣依舊沒有任何猶豫,迅速給出迴應。
“嗯,你考慮清楚就好。”彷彿爲了回報王宣的堅定,朱重九終於輕輕點頭,“如此,黃軍可改編爲淮安第六軍,你任第六軍指揮使,行轅就設在膠州,指揮使之下,除行軍長史之外,皆由你自己舉薦。”
“謝大總管鴻恩,末將願意爲大總管赴湯蹈火。”王宣大喜,立刻屈膝跪了下去,隨即,又想起來淮安軍早已廢除了跪禮,趕緊又站直了身體,非常彆扭地將右手舉到了太陽穴處。
不是張士誠,也不是王克柔,那兩個人根本不瞭解淮安軍的真正實力,更不清楚淮安軍的成長速度,而他王宣,卻在淮揚整整煉了一年的兵,親眼目睹了淮安軍如何發展壯大;親眼看到城市的面貌如何日新月異;親手覈算了,一個工坊每天能送出來的火炮數量,以及水泥、肥皂和香水等物,所帶來的龐大利潤。
那些都是奇蹟,沒親身觀察過的人,感覺不到其所帶來的龐大壓力,可以說,這種壓力,已經根本不是人類所能抵抗,哪怕蒙元那邊有將星轉世,一樣早晚會被碾得粉身碎骨。
所以,王宣已經不願意再做任何考慮。
現在加入淮安軍,日子肯定沒當一方諸侯舒服,將來,卻是新朝的開國元勳,而張士誠、王克柔等人,即便最後放棄手中的一切,斷然歸附,也永遠屬於外來戶,永遠進入不了大總管的嫡系隊伍。
以上兩種結局到底哪個更好,其實聰明人只要不被眼前繁華所誘惑,立刻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朱某得將軍,如虎添翼。”朱重九先客氣地還了個標準軍禮,然後聲音陡然加大,“第六軍指揮使王宣聽令。”
“末將在。”王宣知道自己的第一道考驗來了,回答得極爲大聲。
“第六軍,從即日起,擴編爲第六軍團,下轄四個戰兵旅,四個輔兵旅,各旅及下屬部隊,一律採用三三制,規模比照淮安其他各軍所轄,你出任第六軍團都督,軍銜爲從三品定遠將軍,軍餉器械,皆由大總管府負責供應。”朱重九讚賞地點點頭,大聲補充。
“謝,謝大總管。”王宣喜出望外,雙目當中,有兩股熱流不停往上涌。
這也是他決定徹底投靠朱總管的理由之一,懂得投桃報李,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蒙古人,還有那些所謂的豪門世家子弟,別人無論替他們做了什麼,都被視作理所當然,從不會替對方考慮,更不知道付出必有所酬。
“你不必謝我,從現在起,其他各軍也一樣要升格爲軍團,兵器鎧甲,我也一樣會讓作坊努力供應,我這裡儘量做到一碗水端平,但你們各自麾下的士卒,卻得你們自己去徵募,並且要保證士氣和質量,不能強拉。”朱重九擺了擺手,繼續笑着補充。
“強拉人入伍的事情,末將在投奔大總管之前的確做過,而之後,末將,末將一直嚴守咱們淮安軍的紀律,牢記於心。”第六軍團總督王宣立刻紅了臉,訕訕地解釋。
“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今後不再犯就行了。”朱重九笑着揮了下手,大度地說道,“我恐怕還要跟脫脫多少較量一番,纔會返回淮安,在沒走之前,關於部隊建設的事情,你可以隨時問我,也可以問陳基和吳良謀他們,總之,從今往後,山東道就交給你了,你可以放棄濟南和益都,但必須把膠州城再往東的所有地盤,給我牢牢抓在手裡。”
膠州往東,就是後世青島、煙臺和威海三地,東、南、北三側都被海水包圍,僅僅守住從萊州灣到膠州港這條直線,就可以確保萬無一失。
這個任務,比守住眼下淮安軍所有在黃河以北領土,相對要容易得多,王宣心神大定,又將手指舉向太陽穴,“末將絕不敢辜負大總管的信任,若有差池,寧願提頭來見。”
“你先別忙着發誓,咱們淮安軍的規矩是,把事情做到實處,不光掛在口頭上。”朱重九笑了笑,繼續耐心第教導,“在脫脫抵達之前,你的首要任務就是整軍和擴軍,以我最近一段時間積累的經驗,你可以”
自桌案上抓起一支削好的炭筆,他開始在白紙上勾勾畫畫,將自己所掌握的一些練兵知識,和以前的擴軍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對方。
搶光了山東東西兩道的官倉,困擾了淮揚大總管府多時的糧食問題,就得到了徹底緩解,而元軍和洪水陸續退去之後,徐州、宿州和睢陽等地,也需要儘快派遣兵馬去收復,如此,淮安軍再度擴張,就是必然的事情,根本用不着仔細考慮。
此外,通過前一段時間的戰爭檢驗,朱重九還發現了淮安軍原來編制和火力配備當中,存在許多不合理或者不方便的地方,需要他和麾下衆將商量之後,抓緊時間去彌補,所以,不如干脆一步到位,搶在蒙元朝廷下一次大規模進攻之前,給整個淮安軍來一次脫胎換骨。
難得被大總管面授機宜,王宣聽得非常認真,遇到不懂或者認識比較模糊之處,立刻出言詢問,而朱重九也不嫌他愚鈍,將所有問題掰開揉碎,循循善誘。
君臣兩個談談說說,不知不覺當中,天就完全黑了下來,正準備暫時告一段落,命人端上飯菜,中兵參軍,敵情處長陳基,卻快步走了進來。
看到王宣也在,陳基略作猶豫,隨即,便壓低了聲音彙報,“主公,前往德州刺探敵情的弟兄,今天下午返回時,在路上截住了雪雪的親兵,把他給蒙元皇帝的絕命書,也給搜了出來。”
“絕筆書。”朱重九不理解像雪雪這種不戰而逃的傢伙,怎麼還有臉去寫什麼絕命書,皺了下眉頭,低聲問道,“信在哪,拿來我看,雪雪呢,你們敵情處可否查明瞭他的去向。”
“在這兒!”陳基雙手捧上一張薄薄的信紙,然後繼續低聲補充,“他躲進了白馬山,臘山一帶的老林子裡,麾下收集了大概四千多兵馬,看樣子,是準備等着脫脫到來之後,再跟尋機報仇了。”
“這麼少。”朱重九順口問了一句,然後一目十行掃過雪雪的絕命書,文筆不錯,至少看起來比自己這個擁有兩世記憶的殺豬漢強了十多倍,只是措辭上感覺有點兒眼熟,好像曾經背誦過一般。
“當時城裡的禁軍和地方兵馬,加在一起將近四萬人,但雪雪逃命的時候,只通知了身邊的一些心腹將領和幕僚,令手下的其他將領,特別是地方駐屯兵馬的將領非常不恥,所以,在逃過咱們的追殺之後,這些人就各尋地方去投奔了,誰都不願意留下跟雪雪共同進退。”在陳基這個名副其實的才子眼中,雪雪所做的絕命書,就沒任何欣賞價值可言了,想了想,順着自家主公的詢問補充。
“嘶,這傢伙還真是爛泥扶不上牆。”朱重九遺憾地吸了口氣,皺着眉頭來回踱步。
他心中原本有幾個計劃,挑撥雪雪對付脫脫,但迫不得己打跑了前者之後,計劃就基本宣告無疾而終了,不過
猛然間心中閃過一絲亮光,朱重九停住腳步,將雪雪的絕命書收起來,非常小心地交還給陳基,“你們軍情處,想個辦法,將這封信給雪雪送回去,他的那幾個親兵,如果沒死的話,也都一併送還回去,順便幫我給他捎句話,就說我對他仰慕已久,希望能找地方一唔,如果他肯來,許多事情都可以當面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