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江湖豪客列傳。”唯恐賓主雙方之間冷場,揚州政府羅本走上前,笑着接過話頭,“恩師嘗說,古來史書皆言帝王將相,然能讓帝王將相睡不安枕者豈能無傳,所以才寫了這本江湖豪客列傳,以期我漢家兒郎讀了此書,能激起一腔熱血,不再甘心受蒙古人欺辱。”
“好,好一個能讓帝王將相睡不安枕者豈能無傳,先生有此奇志,此書必定流傳千古。”朱重九聽罷,剛剛平靜下去一點兒的心情再度激盪。
另一個時空的朱大鵬讀水滸,只是讀得痛快,讀得扼腕,卻未曾想到,這本書的立意竟如此高遠,想來從元末之後,那些被官府和劣紳壓迫得活不下去的人,從此便有了一個效仿的對象,既然你不給老子公道,老子就如梁山好漢般,自己殺出一個公道來,哪怕最後落個玉石俱焚,(注1)
“當不起大總管謬讚,後世若有人看到此書,知道施某未曾甘心爲韃子豬狗,足矣。”平生第一次被人沒完沒了地誇讚,施耐庵多少有些臉紅,笑了笑,故作平淡地迴應。
“那是自然,甘心爲奴隸者,豈能寫出如此酣暢文字。”朱八十一笑了笑,由衷地讚歎。
“恩師此書,寫盡天下男兒氣。”羅本也點點頭,滿臉歎服
三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一見如故,把個捐了十萬石糧食的沈富晾在旁邊,可是好生尷尬,紅着臉,手足無措地站了很長時間,才終於找了個機會,大聲插嘴道:“耐庵先生的大作,沈某也曾拜讀,只是當日光顧看着熱鬧,卻沒發現其乃號召天下豪傑起來造反的檄文,此番回去之後,一定偷偷找人雕了板子,印上幾萬冊,令其刊行天下,想必總有一些讀到此書的人,能明白耐庵先生的良苦用心。”
“不可。”施耐庵立刻扭過頭,大聲阻止,“施某這半年來,已經讓沈兄破費太多了,可不敢再讓沈兄再花錢幫施某揚名,。”
“怎麼算破費,耐庵先生的書,又不愁賣。”沈富的目的就是把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這邊來,至於花錢印幾萬冊書,以他現在的身家,的確是拔一毛以利天下。
況且如果此事操作得當,也未必就是個賠本買賣,比如請眼前這位朱總管給做個序,再給寫一首與《沁園春》差不多級別的詞作爲開篇,甭說幾萬冊,就是十幾萬冊,也未必愁賣不掉,至於買書的人裡頭,有幾個能讀懂施耐庵的初衷,那就不是他所操心的事情了,在商言商,能賺錢的買賣都是好買賣,不在乎什麼糟蹋不糟蹋。
“其實倒不用弄得那麼複雜。”猛然想到一個來自另外時空的好辦法,朱八十一笑了笑,大聲提議,“我淮安軍原來有一種東西叫做報紙,不知道二位看過沒有,眼下正準備把它從每旬一期改爲五日一期,如果耐庵先生不嫌棄的話,不妨把手稿交給報館,讓他們定期連載,就像茶館裡的平話一樣,每期只刊發一小段兒,一則不會催稿太急,耐庵先生可以有時間把手稿重新修一次,二來報紙的流傳甚廣,凡是運河沿岸,眼下幾乎都可以看到,也不會讓先生的好文字明珠蒙塵。”
“這”施耐庵低聲沉吟,他如今已經年近花甲,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將平生著述重新整理一番,以流傳後世,的確符合心中所願,然而淮揚這個地方能不能留,可不可留,卻是一件未知的之事,所以實在沒勇氣立刻就做出決定。
“先生擔心潤筆之資麼,你可以問一問令徒清源,我淮安報官給的潤筆,夠不夠買酒一醉。”受朱大鵬的靈魂影響,朱八十一很容易地就誤解了施耐庵的意思,笑着給對方透底兒。
“如果,如果稿子被報紙採納的話,每篇,每篇至少有兩貫錢的潤筆可拿。”羅本被弄了個大臉紅,用非常小的聲音解釋,然後,又趕緊偷偷給朱八十一使了個眼神,笑着補充,“不敢有瞞大總管,家師乃世外高人,素來喜歡四處遊歷,此番來揚州,只是爲了看一眼我這個不爭氣的弟子,具體在揚州停留多久,何時離開,還沒確定。”
“哦,如此,倒是朱某唐突了。”朱八十一立刻知道自己操之過急了,訕笑着搖頭,“不妨,不妨,耐庵先生儘管在揚州四下多留幾天,讓令徒陪着四下轉轉,眼下正值早春,是一年裡風光最好的時候,好了,大夥都別站着說話了,且坐下飲一杯清茶。”
說着話,便伸手將客人往身邊的石桌旁讓,施耐庵和沈富兩個見他如此禮賢下士,也不過多客氣,拱手道了聲謝,先後在桌旁的石頭凳子上坐了下來。
須臾,侍衛將茶水奉上,卻不是什麼名貴奢華的龍團,鳳團,而是採了當地的新葉,粗炒而成,茶湯裡透着一汪嬌嫩的綠色,茶葉的天然香味,也被沸水完全給衝了出來。
施耐庵饒是半生顛沛,見朱八十一用新茶待客,也忍不住悄悄皺眉,心中暗自嘀咕,“這朱總管是故意裝樣子給我等看呢,還是真的簡樸,居然連像樣一點兒的茶團都不肯用,隨便抓了一把樹葉子就來糊弄人。”
那豪商沈富,見識卻遠比普通人廣博,先端起茶碗深深地吸了一口水汽,然後眉頭猛地一挑,詫異地說道:“這恐怕又是大總管的獨創吧,保留了茶味兒的純正,卻去掉了新葉的苦澀,光是聞上一聞,就令人心曠神怡。”
說着話,輕輕抿了一口,然後又狠狠喝了一大口,閉起眼睛在嘴裡回味了片刻,將茶水嚥下去,放下茶盞,以右手輕輕拍案,“好茶,好茶,生津解渴,若是讀書倦了時來上這麼一盞,恐怕比飲一大碗醇酒還要自在。”
“嗯。”聽沈富說得誇張,施耐庵低下頭去,細細慢品,果然,比起香味濃重的龍團來,少了幾分俗濁,多了幾分清冽,讓人隱隱有出塵之感,身上的疲倦一掃而空。
“這是什麼茶,施某以前好像從來沒喝過。”他是個放任不羈性子,嘴裡嚐出了味道,立刻就想刨根究底。
“就是揚州當地產的新茶葉子,找口砂鍋,隨便炒幹了便是。”朱八十一笑了笑,低聲解釋,當殺豬屠戶時,他根本沒錢買茶喝,所以也分不出什麼好壞,而在兩個靈魂融合之後,他卻又受了朱大鵬的影響,欣賞不了團茶裡邊那些添加物的濃重味道,所以,乾脆讓侍衛們自己去採了新葉,隨便炒制了一番,然後在晾乾了對付着喝,沒想到歪打正着,將後世普遍被人們接受的綠茶給鼓搗了出來,(注2)
對於擁有後世幾百年記憶的他來說,炒茶很簡單的工藝,不值得一提,但是,施耐庵和沈富二人聽在耳朵裡,心中卻別是一番滋味。
‘富貴卻不失本心,這是成大事者模樣,比起朱佛子,徐壽輝、布王三、花馬王等人,果真是豚狗之輩爾,’
‘連個茶葉,都能弄出別人沒有過的新花樣,這朱屠戶,好在沒去做生意,否則,這天下錢財,豈不都被他一個人給賺光了,不行,此人厲害,沈家無論如何都必須搭上關係,’
“比起市面上常見的團茶,此物喝起來舒爽得多。”羅本也喝了一口茶水,不失時機地插嘴,“眼下商號已經組織了災民去山上採摘新葉,估計用不了太久,沿河各地就會有這種新茶可賣,如果能流傳開來,百姓們便又多了一條生路,淮揚商號,也又多了一種進項。”
“色潤,香雅,品相完整。”沈富花了十萬石米,纔給硬自己砸出來一碗清茶喝,所以不肯放過任何機會,想了想,信心十足地說道,“如此神物,想不流傳開也難,如果羅知府肯將此物交給沈家操弄,三年之內,沈某保證你揚州新茶,名滿天下。”
“這個”羅本看了一眼朱八十一,訕訕搖頭,“實不相瞞,淮揚商號雖然位於揚州,但官府卻無權干涉其日常運作。”
“嗯。”沈富立刻吃了一驚,皺起眉頭,滿臉難以置信,臨來之前,他曾經多方探聽過,淮揚商號的七成以上股本,都掌控在朱屠戶、淮揚官府和淮陽軍手裡,所以先前纔想做個順水人情,幫助商號將新茶打入江南各地,誰料對方卻信誓旦旦的說,官府不干涉商號運作,這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麼,這羅本羅清源,也太會糊弄人。
“官府只管給各家商號立規矩,的確不干涉商號的日常運轉。”在座中人,受到後世影響的朱八十一,此刻反而是最能理解沈富思路的,見他的眼神裡露出了濃重的懷疑之色,立刻接過話頭,笑着解釋道,“即便是淮揚商號,也不能例外,否則便成了官商勾結,其他商家就全都沒了活路,後患無窮。”
“那,那火炮等神兵利器,豈不,豈不全都會流落到敵人之手。”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非但沈富滿頭霧水,連施耐庵,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愣了愣,質問的話脫口而出。
“當然不會。”朱八十一放下茶盞,非常耐心地補充,“淮揚商號負責造炮,造兵器鎧甲,並且酌情定價,但可以賣給誰不準賣給誰,卻由官府說得算,各個港口都有專人負責檢查,如果發現有商家刻意違背規矩,立刻追究到底,該罰金地罰金,該殺頭的殺頭,絕不寬恕,其他,凡與戰事有關的物資,規矩也是一樣。”
這個規矩,在當初他決定創建淮揚商號時,就已經跟逯魯曾等人多次解釋過,所以重複起來,輕車熟路,施耐庵和沈富聽到之後,眼睛裡的困惑稍解,但是在內心深處,卻有無數個驚雷在連續炸響。
“明明是官辦,官府卻不得干涉商號日常運作,商家自負盈虧,官府只管定規矩,逼着商家遵守,並且一視同仁,這是哪朝哪代的做法,哪朝哪代有此先例,真的能照此執行下去,那商家”
對於商家來說,這簡直是古今第一大變,畢竟是全天下數得着的鉅商,很快,沈富就發現了新規則的好處在哪,激動之下,手中的茶盞再也端不穩,將青綠色的茶水晃得全身上下到處都是。
“大總管,大總管真乃奇人也。”顧不上擦身上的水漬,他猛地站起來,衝着朱八十一深深俯首,“請受沈某一拜,望淮揚之法,早日推行天下。”
這馬屁,拍得可是夠水平,淮揚之法推行天下,那豈不是意味着朱重九要一統江山,施耐庵的思路立刻被同伴的無恥行徑給打斷,一張老臉漲得通紅,而沈富卻絲毫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麼好丟人的,不待朱八十一站起來攙扶,就快速後退一步,又來了個及地長揖,“草民聽聞大總管以炮換米,只爲給揚州六十萬百姓療飢,好生欽佩,故而,草民自不量力,願在三個月之內,再運二十萬石糧食到揚州,全部捐給大總管府,以解揚州百姓燃眉之急。”
“嗯。”朱八十一悚然動容,如果說,先前那十萬石老米只是讓他對沈富產生了興趣的話,此刻,卻不得不對該人刮目相看了。
三十萬石米,即便按照江南產地秋天的價格,至少也是九萬貫足色銅錢,就憑着對自己的幾條新政策的好感,便毫不猶豫地砸出九萬貫,這沈富,是何等的心胸和手筆,。
九萬貫銅錢,總重量五十七萬餘斤,用船來裝的話,運河上最大的糧船,也得四五艘排成長串,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朱八十一不敢相信對方別無所求,盯着沈富的眼睛看了好一陣兒,才橫下心來,非常謹慎地迴應,“沈兄大恩,我揚州軍民百姓沒齒難忘,只是朱某不敢白拿沈兄的米,如果沈兄想要從朱某這裡換點兒什麼,儘管直接說出來,只要不違揹我淮揚的規矩,朱某當全力滿足。”
“如此,沈某就不多繞彎子了。”沈富立刻直起腰,大聲接口,“沈某聽聞,數月前有一夥賊子試圖爲禍揚州,事情敗露後乘船出逃,而大總管麾下的水師追上去,在揚子江上,隔着數裡遠,就將敵船打了個粉身碎骨,沈某想問,那水師所用,是不是傳說中的火炮,而此種火炮,不知道大總管能否做主,讓沈某有資格從商號裡頭賣走一兩門。”
注1:用現代人眼光看,水滸裡邊殺人放火,連老年和孩子都不放過,的確非常殘暴血腥,但在當時的道德標準,卻是再正常不過的行爲,另外,在一個異族野蠻統治的時代宣揚造反,總比替統治者歌功頌德高尚得多,所以從當時的歷史背景來看,水滸的確爲一等一好書,施公耐庵,也不失爲一個俠士。
注2:綠茶的有文字記載的起源,始於明初,朱元璋認爲製造龍團勞民傷財,所以命令今後送到皇宮的茶葉直接採下來,弄乾即可,隨後綠茶開始風靡天下,逐漸有了後來的種種製作工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