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城總管毛貴性子耿直豪邁,卻不缺心眼兒。否則,他也不會被至芝麻李視爲左膀右臂,並且親手扶上一方大總管的位置。幾乎在一瞬間,就猜出了使者來意不善。
事實上,在場中衆人,誰的反應都不算慢,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南派紅巾的使者是爲何而來,並且紛紛開口勸阻道:“不可,此事務必謹慎。南邊那些傢伙跟咱們雖然同屬紅巾一脈,然而他們卻是一羣目光短淺之輩。把火器賣給他們,說不定最後會流落到誰人手裡!”
“大總管請三思!他徐某人才打下兩個縣城,就急急忙忙做了皇帝。棄紅巾起兵前的約定而不顧。如果火器到了他手裡,誰知道他會不會掉過頭來打咱們!”
“是啊,大總管,請三思!那彭瑩玉和項普勝二人今年七月打入杭州,不到半個月就被董摶霄給趕了出去。隨即又一路打,一路丟,從湖州一路流竄到了徽州。每佔據一個地方,停留日期很少超過十天。所得金銀細軟和糧草輜重,也是能帶則待,帶不走的就分給沿途百姓。大總管把火炮賣給他們,萬一他們在撤退時覺得笨重給丟了。可就不知道會便宜了誰!”
其中最着急的是張士誠和王克柔,他們兩位與朱八十一有過約定,等揚州路的局勢平穩,就帶着各自的部屬去江南攻城掠地。以後萬一跟彭瑩玉、項普勝等人遇上,對方可未必會像朱八十一這般好說話。而屆時手中比對方多一種神兵利器,腰桿子自然就會硬一些。即便野戰時無法發揮其全部威力,防守時弄十幾門大炮往城頭上一擺,也能讓對方破城的難度倍增。
因此二人不待朱八十一表態,就先後搶着說道,“大總管,切莫爲了解燃眉之急,就把鎮國之器交於敵手。末將願意明天就領兵出發,打過長江去,把鎮江、句容等地的糧食全給大總管運回來!”
“末將願爲大總管帳下先鋒,即刻渡江,兵臨江寧城下。逼迫蒙元的狗官,出糧贖城!那些狗官不知道咱們這邊虛實,斷不敢輕易拒絕!”
說一千,道一萬,在座衆人,居然沒有一個看好南北兩派紅巾之間的關係,更沒有一個將南派紅巾當成了自己人。
逯魯曾聽得心裡着急,重重咳嗽了幾聲,然後拱手說道:“主公,且聽老臣一言。眼下彭和尚派了三名心腹愛將充當使者,主公如果再避而不見的話,肯定會被人笑小家子氣。況且他們的來意主公尚未問過,怎麼就知道一定是爲了火器!萬一只是爲了加強兩家之間的關係,我等在此議論紛紛,不是庸人自擾了麼?”
“祿夫子又信口胡說了!”衆人對他,可不像對朱八十一那樣尊敬。聞聽此言,立刻憤怒地反駁:“不是爲火器,他們爲什麼來的?”
“難道他們會安着好心,知道淮安軍缺糧,就眼巴巴地送上糧食?”
“反正多了的糧食他們也帶不走,要全部散發給百姓。運到咱們這邊來,無論換什麼都是大佔便宜!”
“便宜來的,自然不會珍惜。糧食如此,以後火器想必也是如此!”
轉眼間,臨時議事廳裡頭就又亂成了一鍋粥。朱八十一聽得心情好生煩躁,皺了皺眉頭,把目光再度看向徐洪三,大聲問道:“他們三個到了多久了?是坐船來的,還是騎馬來的?身邊還帶了其他人麼?”
徐洪三被問得臉色微紅,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迴應道:“應該是坐船來的,但具體帶了多少人,末將正派人去查。都督恕罪,揚州城的碼頭被大火毀了,這幾天抵達揚州的船隻,都是沿着運河亂停的。末將一時疏忽,才讓他們偷偷溜了進來!”
“這事兒不怪你,我事先也沒料到局面會這麼亂!”朱八十一擺了擺手,笑着迴應。“運河水流緩慢,即便揚州城的碼頭沒被燒燬。他們在城外隨便找個地方停船,然後再混進難民當中徒步進城,你也未必能把他們一一分辨出來!”
說到這兒,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笑了笑,低聲吩咐道:“等會兒你拿了我的令箭,去運河上找一下朱強。讓他立刻回一趟船幫,把常副幫主請過來。我有一件要緊的事情,想請常副幫主出馬!”
“是!”徐洪三拱了下手,大聲領命。
“這事兒不急,你先去把那三個使者請進來吧。就說朱某身體不適,無法出門遠迎,怠慢之處,還請他們見諒!”朱八十一想了想,繼續吩咐。
聲音雖然不大,卻讓議事廳裡的喧鬧立刻就嘎然而止。所有人都將目光轉向了他,眼睛裡或是欣慰,或是失望,或是憂憤,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只要他們還在與大元作戰,並且沒有肆意禍害百姓,朱某就還當他們是自己人!”朱八十一早就料到大夥對這個決定不可能全都滿意,也不想挨個去安撫,清了清嗓子,把聲音慢慢提高,“至於他關起門來做皇帝的事情,朱某管不到他,也不在乎。反正朱某不會奉任何皇帝的詔,他要是識相的話,最好也別來給朱某下什麼聖旨!”
“大總管此言有理!”無論是心向劉福通的,還是不喜歡徐壽輝的,見朱八十一主意已定,都紛紛改口。
“四斤炮仿製起來,其實不是非常困難。”看了看衆人的臉上表情,朱八十一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咱們防得了南派紅巾,也防不了北邊的蒙元朝廷。而四斤炮的威力,大夥這些日子也見到了,並不像事先想得那般大。關鍵時刻,還得靠運籌得當,且將士用命。如果老想憑着一兩件獨門武器來打勝仗的話,朱某在這不客氣的說一句,那恐怕咱們的前途也就到此爲止了。有矛就會有盾,別人不會讓咱們永遠吃這一招鮮的便宜。即便仿製不出火器,也會想出有效剋制火器的辦法!”
這番話,可謂是推心置腹。不由得衆人不仔細衡量。事實上,在最近的幾場戰鬥中,火器,特別是四斤炮的侷限性,已經暴露得越來越明顯。分散的陣形,快速推進的戰術,以及惡劣的天氣,都會對火炮的威力造成極大的影響。特別是最後一種,前幾天要不是廬州知府偷偷倒戈,讓大夥打了青軍一個冷不防的話,在雨天裡作戰,淮安軍未必能拿得下對手,至少,不會令張明鑑連突圍的機會都沒有!
正思量間,徐洪三已經領着趙普勝等人走了進來。卻是三條身材壯碩的漢子,每個人身上都帶着一股百戰老兵纔有的英武之氣。衆人見了,心中頓時就喝了一聲採,彼此之間的距離,也瞬間降低了許多。
那趙普勝、陳友諒和丁普朗三人也非常機敏,目光粗粗朝議事廳裡掃了掃,立刻就辨認出來書案前方正向自己迎過來的就是朱八十一,隨即同時停住腳步,抱拳肅立,異口同聲說道:“紅巾小將趙普勝(陳有諒、丁普朗)拜見朱總管。祝朱總管武運長久,每戰必勝!”
說罷,又後退半步,以晚輩之禮長揖到地。
朱八十一見他絕口不提南北紅巾之分和彌勒教的話題,心中就舒服了許多。趕緊上前幾步,將三人一一拉起,“三位將軍何必如此客氣。你我都是紅巾軍的人,初次碰面,以軍禮相見就行了。切不可弄得如此麻煩!”
說罷,又用手托住趙普勝的胳膊,將他拉到毛貴等人面前,逐一做介紹,“來,來,來,讓朱某爲三位引薦在座同僚。這位是蒙城毛總管,這位是濠州郭總管帳下的朱將軍,這位是......”
趙普勝、陳友諒、丁普朗三人,趕緊向大夥逐一行禮,大夥也紛紛以平輩之禮相還。來來往往,好不繁瑣。
待彼此之間都認了熟臉兒,朱八十一吩咐人拿來十幾把凳子,按賓主落座上茶。然後,才緩了口氣,笑着說道:“揚州城被張明鑑那賊子給一把火燒了,倉促之間,朱某也拿不出什麼好茶來款待貴客。三位遠道而來,先隨便喝點兒解解乏吧!”
說罷,自己先端起茶盞,咕咚咕咚喝了個底兒朝天。
按照飲茶之道,這是非常明顯的失禮行爲。但趙普勝卻覺得好生痛快。也學着朱八十一模樣,把熱茶一口氣給幹了。然後拿手背抹了下嘴巴,大聲迴應道:“好茶。末將這輩子,喝過最好的茶湯就是這碗。上回從威順王府搶來的大龍團,味道也遠不及此!”
“關鍵是跟誰一起喝!”陳友諒放下茶盞,笑呵呵地接口,“大總管不要笑話。末將三個都是武夫,佩服大總管的本事,因此能在大總管面前討碗白開水喝,也當它是瓊漿。至於什麼這個團,那個芽,都是有錢有閒的熱喝的。咱們喝那個,倒不如刀頭去喝人血!”
“是極,趙二哥和陳將軍說得是極。”丁普朗一邊笑,一邊用力點頭,“末將三個,哪裡分得出什麼茶湯的好壞?能在大總管面前討碗白水喝,也就是極有面子的事情。至於平常,刀頭上去喝賊人的血才最帶勁兒!”
“好一句刀頭飲血!來,飲勝!”在場的十幾個人裡邊,有一大半兒都是武夫。沒想到三位使者如此豪氣,稍一愣神之後,紛紛大笑着將熱茶舉到嘴邊,一飲而盡。有股滾燙的感覺瞬間從嗓子眼直達小腹底,讓每個人心裡都好像着了火一般,暖洋洋,熱騰騰,豪氣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