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隨便,隨便問問,問問!”伊萬諾夫眨巴眨巴眼睛,又撒腿跑開了。
不多時,三人已經來到了院子大門口。負責警戒的士兵見是都督大人親自蒞臨,趕緊將大門推開,然後派人跑進去通知將作坊的頭領黃老歪出來迎接。
朱八十一心裡着急,推開頭前替自己開路的百夫長,大步流星朝裡邊走去。才走了幾步路,黃老歪已經滿頭大汗地跑了出來,黑乎乎的大手先朝自家衣服上抹了幾把,然後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誠惶誠恐地說道:“下官,下官無能,勞煩大人您親自跑到這種骯髒地方,死罪,死罪!”
“死罪個屁!別裝了,趕緊站起來!”朱八十一彎下腰,一把將黃老歪從地上扯起,“你不累,我還嫌累呢!不是早就跟你說過麼,見了我不要行跪禮。我討厭這一套,你自己也不要老把自己當什麼官兒!”
“下官,下官忘記了。死罪,死罪!”黃老歪聞聽,嚇得趕緊又要朝地上趴。朱八十一是殺豬的屠戶出身,胳膊微微一用力,就托住了對方。然後皺起眉頭,大聲呵斥:“站着,別跟沒長骨頭一樣。我這邊需要大匠師,不需要奴才!”
“唉,是,是!”黃老歪跪不下去了,只好用顫抖的聲音迴應。同時目光不停地朝徐洪三臉上掃,希望後者提醒自己一下,這個“大匠師”,是幾品幾級,跟自己目前的將作坊總管官職比起來,到底是升了,還是降了?
徐洪三也是第一次聽到大匠師這個名詞,給不出他任何幫助。只好用眼神朝朱八十一腋下撇了撇,暗示出都督大人此行真正目的在什麼地方。
那黃老歪偷偷看了看,心裡便多少有了些底氣。猶豫了一下,低聲彙報道:“啓稟都督,最近,最近作坊裡頭一直忙着打造鐵雷,所以,所以鐵棍上鑽孔的事情,就,就又耽擱了。到,到目前爲止,只,只鑽出了三根。內壁正在用裝了鐵棍子的沙石兒磨光,估計,估計再有十天左右,就能拿出第一根成品來!”
“知道了!”朱八十一對以鐵棍上鑽孔的方式製造槍管,基本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所以聽黃老歪說沒有完成,也不覺得太懊惱。點點頭,繼續問道:“你會煉青銅麼?就是,就是.....”
想了想,他從腰間口袋裡將當日蘇先生給自己的大光明令拿了出來,順手遞給黃老歪,“就是這種東西!”
這個時代做鐵匠的,怎麼可能不知道青銅?黃老歪立刻雙手將大光明令接了過去,對着陽光仔細觀看。數息之後,又笑着還了回來:“都督是要仿製這面銅牌麼?還是要鑄鐘、鑄鼎或者鑄鏡子面兒、鎮宅錢之類的東西?”
“有區別麼?”朱八十一被問得滿頭霧水,遲疑着反問。
“當然!”提起鍊銅打鐵,黃老歪身上的市儈感盡去,彎曲的脊背子在不知不覺間也挺了個筆直,“銅裡邊摻了鉛、錫等物,就都可以稱爲青銅。但怎麼摻,摻多少卻大有學問。如果造鏡子的話,就要弄成白色,至少得摻一半兒的錫進去。要是鑄造鐘、鼎的話,就要摻一成半。這樣出來的青銅實際上是橙黃色的,看上去跟黃銅沒太大區別,並且遠比黃銅結實。要是造車軸套,則需要堅韌耐磨,四成錫半成鉛最好。要是......”
“要是鑄錢的話,就銅五鉛五,鑄出來又好看,還結實。肯定能花掉,一般人都看不出假來!”其他工匠也紛紛放下了手裡的活計圍了過前,七嘴八舌地幫腔。
在這個時代,做銅匠遠比做鐵匠賺錢,所以衆人對鍊銅相關技術,都倒背如流。朱八十一聽了,心中好生歡喜。趕緊將腋下的盒子取出來打開,將裡邊的銅手銃遞給了黃老歪,“如果讓你照葫蘆畫瓢鑄一把火銃,你要花多長時間才能鑄得出來?!”
“這個.....?”黃老歪接過手銃,仔仔細細反覆觀看。花了好長時間,才紅着臉,低聲請罪,“啓稟都督,這個,小的做不了,做不了這麼精緻。這,這是大都城軍器監製造的,裡邊都是全國最頂尖的工匠,每隔幾十年就在全國的匠戶中挑選一次。小的學藝不精,沒有被選上!”
“噢!”朱八十一點點頭,倒不覺得有多失望。跟蒙元朝廷的軍器監比起來,他這個將作坊只能算個鄉鎮企業。一個剛剛組建了不到半年的鄉鎮企業,肯定不可能與存在了幾十年的大國企比什麼技術力量儲備。
想到這兒,他又笑着點點頭,低聲跟黃老歪商量,“如果要你做個大號的呢?不像這把一樣精緻,放大,放大三倍吧,或者更大一些。也不追求好看,但是一定要結實。不能火藥稍微放多一點兒就炸膛。你找幾個人一起商量着做,只好能弄出來,我一定,一定不會吝嗇賞錢!”
“這個,這個,應該行吧!”黃老歪不敢打包票,猶豫着迴應,“用青銅的話,肯定比黃銅更不容易炸膛。大不了將壁厚再增加一倍,外邊多套幾個銅箍!”
“鍊銅的時候,裡邊加一點點鋅,不用太多,半成左右就行!”另外一名被大夥喚做連老黑的年青的工匠湊上前,大聲提醒,“我以前給大戶人家做銅酒壺,加了鋅的,就比不加鋅的結實,並且還比原來漂亮!”
“什麼都有你一嘴!幹活去?今天的甲葉子打出來了麼?”黃老歪橫了年青工匠一眼,不高興地數落。
“還沒!”連老黑被嚇得一縮脖子,趕緊低着頭走開。
“算他一個吧!”沒等他走出多遠,朱八十一搶先開口把人留了下來,“你一個人弄太耗費時間,這次我要得急,能多一個人參與,就多一份力量。無論多少人蔘與了,頭功都是你的。其他人你根據出力多少報上名姓,我到時候一併給予賞賜!”
“是,大人!”黃老歪雖然心裡非常不樂意,卻不敢違抗自家都督的命令,只好答應一聲,准許連老黑留在了身邊。
唯恐黃老歪再繼續一個人閉門造車,朱八十一想了想,再度強調,“再多拉幾個人,把其他活計先放一放。按照不同的配方,多煉幾種銅水出來。然後都鑄成大號火銃,挨個裝上火藥實驗。最後哪個裝藥多,打得遠,並且不炸膛。就用哪個!”
這是另一個時空二十一世紀很普通的科研攻關方式,幾乎大街上隨便拉一個人都知道。但對於黃老歪這種父子相傳的手藝人來說,卻無異於推開了一扇新世界的門。登時,就令此人的眼睛放出了灼灼精光,“那,行!就按都督說的辦!以後再弄別的東西,也按照都督這個法子。幾個攤子同時開工,誰弄得好,弄的快,就用誰的法子!”
“我不管你在作坊內怎麼給他們派活,但一個月之內,我希望看到樣品!”朱八十一點點頭,決定給黃老歪加一加壓。免得這傢伙又像上次做槍管一樣,遇到困難就開始撂挑子!
“這.....”黃老歪猶豫再三,硬着頭皮迴應,“都督,啓稟都督,不是小的不肯盡力。是,是最近活計實在太多。您上次戰場上繳獲的那種大葉子鑌鐵甲,蘇長史嫌不夠多,特意,特意命令小的抓緊時間仿造一批出來。那鑌鐵葉子都是奇形怪狀的,非常難打,一個師父帶倆徒弟,忙活一整天,都弄不出一片來!”
“那根本就不是用錘子敲出來的!”一直跟在朱八十一身後東瞅西看的伊萬諾夫突然插了一句,然後又死死閉住了嘴巴。
“不是用錘子敲出來的?那用什麼?”黃老歪大吃一驚,瞪着着伊萬諾夫,好像要把後者生吞了一般。
伊萬諾夫自知說漏了嘴,趕緊將臉側到一旁,同時連連擺手,“我,我也不清楚。反正,反正肯定不是用手砸出來的。用手砸,一個月也做不出一套來。”
“伊萬,把你知道的全說出來!”朱八十一原本就覺得羅剎兵身上穿的那種,類似於後世電影中的板甲又不是板甲的大片鑌鐵荷葉鎧,整齊得有些過分,不像是小作坊裡用錘子一下一下敲出來的產品。瞪了伊萬諾夫一眼,大聲命令。
“是,大人!”伊萬諾夫不敢違抗,很不情願地解釋道,“這種甲,都是用水錘敲出來的。水錘,你們知道麼?就是在河邊上修個水車,讓水車把大錘子帶起來,然後一下一下自己往下砸。每個錘子都至少能做到五百斤沉,把鐵塊燒紅了套在模子裡塞進錘子下,幾個呼吸時間就能砸出一片甲葉子來!”
“水錘是什麼樣,你畫個圖出來,讓他們對着造!”朱八十一發現自己真的撿到寶了,立刻用力拍了伊萬諾夫一把,大聲命令。
“我,我也是在佛羅倫薩城邦那邊,看過幾眼。只能,只能畫個大概!”伊萬諾夫咧了下嘴巴,不情不願地迴應。看到徐洪三又把刀鞘舉在了手裡,趕緊連聲補充,“可以畫,但是不保證畫出來的東西,就是原樣!”
作爲融合了兩個靈魂的人,朱八十一立刻明白了此刻如何才能讓伊萬諾夫畫得更與原樣相符?笑了笑,隨手拋出了個大甜棗,“兩枚金錠,半斤一枚的,大元朝的鎮庫金錠。只要能把水車和水錘做出來,甭管誰做出來的,其中一枚金錠都歸你,另外一枚給參與者平分!”
“我畫,我這就畫!”伊萬諾夫立刻高興得一蹦老高,彷彿絲毫感覺不到鐵甲的重量,“大人,我今天就留在這,跟他們一起做水錘。這邊正好臨着一條河,把上游的河道弄得窄一點,讓水流急一些,肯定能把水錘推動起來!”(注1)
注1:原始的水力鍛錘在十四世紀初已經出現,只是尚未普及。十五世紀中葉經達芬奇改進後,才於歐洲大面積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