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叔,聽說了嗎?兀剌不花帶領二十萬精銳去打芝麻李,結果給芝麻李給揍了個全軍覆沒!”傍晚時分,賣炊餅的張老漢放下擔子,衝着路邊賣羊雜湯的王老漢低聲詢問,皺紋縱橫的老臉上,這一刻竟然寫滿了暢快。
“怎麼沒聽說?”賣羊雜湯的王老漢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然後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迴應,“這幾天城裡頭到處都在嚷嚷這件事兒。大夥都說,那兀剌不花走一路屠一路,不知道殺了多少無辜。這回,也是報應來了!”
“怎麼說不是呢!聽說那逃回來的高麗人哭訴,那兀剌不花原本都贏定了,半空中突然打下個霹雷。將兀剌不花和身邊的親兵全給劈了個粉身碎骨!”賣炊餅的張老漢點了點頭,彷彿自己親眼目睹了一般,笑得好生滿足。
“不是一道,是五道。第一道先劈了兀剌不花老賊,後面四道,東南西北,將二十萬大軍殺了個乾乾淨淨!”賣羊雜湯的王老漢也笑了笑,認認真真地糾正。順手拿出一個大木碗,用抹布隨便擦了擦,從鍋裡舀了一大碗羊雜湯,又狠狠心,朝裡邊多放了幾段肥腸。然後將碗朝桌子邊上推了堆,故作大方地說道:“來,喝碗羊雜暖暖身子。這頓,老哥我請!”
“那,那怎麼好意思!”賣炊餅的張老漢嚥着吐沫擺手,最終還是抗拒不了肥腸的誘惑,斜着身體坐到滿是油污的桌案邊。順手拿出兩個餅子,一個自己用手撕着朝碗裡泡,另外一個推給王老漢,“這個,算我請客。咱們哥倆,今天爲了......”
不敢明說,將目光東南方向斜了斜,點頭微笑。
“芝麻炊餅啊,好東西!”王老漢也不客氣,自己端了碗清得可見底兒的羊湯,一邊就着炊餅往肚子裡倒,一邊含糊不清的說道,“我跟你說啊,你這炊餅啊,以後可要出大名了。知道那芝麻李怎麼起的事麼,就是每人發一個炊餅,然後帶大夥一起上!”
“可惜咱們這邊,沒有那等英雄人物,否則,老漢我把這筐子炊餅全舍了,又值幾個錢啊?!”
“可不是麼?咱真定府要是有誰敢學一學芝麻李,老漢我天天羊湯讓他可着勁兒喝!”
兩個黃土埋了半截的老漢,你一句,我一句,邊吃邊聊。越說聲越高,越說聲越高,熱辣辣的話語吹破十二月的寒風,在空中飄飄蕩蕩。
“話說玉皇麾下託塔天尊李靖,兄弟九人駐守通天河,妖魔鬼怪到此一概止步。到底是哪九位仙爺?各位看官莫急,且聽俺慢慢道來! 除了李靖李元帥之外,這排在頭一位的,名字叫做雲裡金剛彭大,手持一把開山巨斧,重一萬四千多斤.......”大都城的茶館裡,說平話的先生一拍驚堂木,兩眼緊閉,如醉如癡。
“得了吧,老九,一場通天河大戰,你從早晨說道現在,我這廂茶水都灌下去四壺了,你那邊正主還沒出場呢!別灌了,別灌了,趕緊換一段過癮的!”有名老茶客聽得着急,從口袋裡掏出幾枚至大通寶,“噹啷”一聲扔進說書人身邊的小竹筐裡。
“好咧!”說書人趕緊把眼皮睜開,雙目中精光四射。擡手之間,兩枚元武宗在位時鑄造的至大通寶已經不見了蹤影。隨即又是一拍醒木,“啪。這其他幾位將軍的來歷,咱們且不細表。今天單說這第八位將軍,四翼大鵬雷震子。”
“好!”才報了個名字,周圍喝茶的小販、轎伕、還有一些落魄讀書人,已經大聲喝起了彩來,一個拍打桌椅,興高采烈。
被大夥喚作老九的說書先生四下拱手,清了清嗓子,繼續大聲講述,“話說那雷震子,乃天地雷電所孕,生後無人照管。恰恰周文王姬路過,撿來認爲第八十一子,送與雲中子老仙代爲撫養。因爲他相貌奇特,與文王的命格相沖。因爲文王不敢讓他隨了父姓,就取了大周國的諧音,改姓朱.....”
“好!”周圍又響起了一片喝彩,衆茶客拍案大笑,笑得滿臉是淚。茶水把青衫濺溼了一大片,也不顧上去擦。
託塔天尊李靖指的是誰,大夥都心照不宣。四翼大鵬指的是哪個,更是呼之欲出。大都城乃天子腳下,朝廷的眼線多,有些“謠言”不敢胡亂傳。但聽個平話肯定不犯法,而說評書的先生和茶館老闆,只怕客人不夠多,在自己這邊坐的時間不夠長,當然大夥喜歡什麼就說什麼。
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事情,肯定瞞不住朝廷在民間的眼線。很快,有關秘奏就通過特殊途徑送進了皇宮裡頭。蒙古帝國第十五任天可汗,蒙元王朝第十一任皇帝孛兒只斤·妥歡帖睦爾看過,氣得飛起一腳,就把擺在身前的御案踹翻在地上。隨後有從身邊抄起一把平素做木匠活用的鐵錘,“七裡咔嚓”將他自己剛剛做好的自鳴宮漏砸了個粉身碎骨!
正在延春堂裡伺候皇帝起居的太監宮女們,被嚇得面如土色,趴到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多出一聲。誰都知道,眼前這位皇帝陛下脾氣上來時,“天威”浩蕩得厲害。這個節骨眼兒上往跟前湊,,腦袋肯定會像那個宮漏一樣被錘子砸個稀巴爛,哪有機會把勸解的話說出來?!
大明殿門口當值的怯薛們,也都是聰明人。趕緊偷偷分了一個口齒伶俐的,跑到西側的明仁殿去搬救兵。那明仁殿的第二皇后奇氏,乃爲妥歡帖睦爾在幼年被驅逐到平壤時的高麗侍女,與妥歡帖木兒算得上共患難過的。聽到怯薛的描述之後,立刻扔下手上的波斯貓,由隨身太監樸不花攙扶着,大步流星朝延春閣走來。
蒙元王朝皇宮雖然建得頗爲花心思,但論規模,比大唐和大宋的皇宮都小了不少,跟後世大明朝的皇宮,更是差了不止一點半點。因此這位奇皇后並沒花太長時間,就已經來到了延春堂門口,先吩咐樸不花撩開厚厚的毛絨外簾,趴在門縫上朝裡頭偷看了幾眼,然後親手將門推開,笑着說道:“大汗這又生誰的氣呢?把好不容易纔做出來的流水漏也給砸爛了。看看,這滿地是水,大冬天的,也不怕寒了腿!”
哄完了妥歡帖木兒,扭過頭,又對趴在地上的太監宮女們大聲呵斥道:“一羣沒眼色的東西,還不趕緊動手收拾乾淨了!難道還要等着大汗專門給爾等下一道聖旨麼?”
“是!”一干都快要被嚇昏過去的太監宮女們,趕緊大聲答應着。從地上跳起來,七手八腳地去收拾殘局。奇氏輕輕搖了搖頭,再度轉過身,搶過妥歡帖木兒手中的錘子,像哄孩子般哄道:“大汗如果看這東西不順眼了,叫底下人擡出去燒了便是。何必親自動手去砸?! 來,臣妾替你,接下來該砸哪?大汗只要吩咐一聲,臣妾立刻去砸它個稀巴爛!”
說着話,將鐵錘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做橫眉怒目狀。妥歡帖木兒累出了一身汗,肚子裡的火氣早就消了大半兒。此刻見到奇氏動作頑皮,忍不住就“噗哧”一下笑出了聲音。笑過之後,心中剩下的怒火也熄了。搖搖頭,嘆息着說道:“已經爛到這種程度了,還何須你來動手砸。算了吧,來人,把宮漏擡出去燒了吧!”
說到這兒,他心裡又突然涌起一股悲涼,擺擺手,對着剛剛跑進來的怯薛們吩咐,“不用了,留下它。朕,朕明天找東西修修,修修吧,唉!說不定,說不定還能讓它好起來!”
“諾!”衆怯薛們聽得滿頭霧水,只好答應一聲,又倒着退出了門外。
“唉!”望着已經被自己砸得破爛不堪的宮漏,妥歡帖木兒繼續長吁短嘆。這大元帝國,眼下不就是一架爛宮漏麼?先被權臣燕鐵木兒胡亂給砸了一通,又被權臣伯顏給胡亂砸了第二通。等自己終於長大了,聯合脫脫驅逐了伯顏,整個帝國已經爛得到處都是窟窿,想修都不知道該從哪裡先下手了。
妥歡帖木兒自問不是個昏庸的皇帝,至少,比起他的父親忽都篤可汗和叔叔札牙篤可汗可汗來,要機敏勤政得多。前兩位可汗實際上都是權臣燕帖木兒的傀儡,非但皇帝當得稀裡糊塗,死也死的稀裡糊塗。而他,至少熬死燕帖木兒,並且設計驅逐了伯顏,將橫貫東西的天下第一帝國,重新抓回了天可汗手中。
只是,抓回來之後,才知道這個帝國已經被燕帖木兒和伯顏給糟蹋成了甚麼模樣?朝廷治下,餓殍遍地,盜匪橫行,當文官的只管變着法子撈錢,所屬始參日拜見錢,無事白要曰撒花錢,逢節曰追節錢,生辰日生日錢,管事而索曰常例錢,送迎曰人情錢,勾追曰齎發錢,論訴曰公事錢......。明目之多,冠絕古今,讓他這個當皇帝的都歎爲觀止!、
而那些當武將的,當武將的,則吃空餉吃到帳下親兵都沒剩下幾個,遇到上頭查驗時,居然要把家中的奴才和婢女,套上鎧甲去濫竽充數。
至於西域諸汗國,就更不說了。當年若非自己的祖父曲律可汗狠狠去打了一通,早就紛紛自立門戶了。即便如此,現在朝廷想要從各汗國手裡調點了兵馬來平叛,都難比登天。除了金帳汗國像羊拉屎般給擠出了萬把人之外,其他各汗,都將自己的聖旨當成了耳旁風。,
可就這萬把精銳,還被河南江北行省的右丞兀剌不花一仗就給葬送了大半兒。上至兀剌不花和他身邊的文武幕僚,下到百夫長,牌子頭,居然被一羣蟻賊給殺了個乾乾淨淨。僥倖逃回來幾個高麗人,全都是嚇破了膽子的。只會說,打雷,打雷,天罰什麼的,問及具體過程,則一個字都說不清。害得戰鬥都過去快兩個月了,朝廷這邊,連兀剌不花到底怎麼打輸的都沒弄明白,更甭說根據徐州那邊的敵情,重新調兵遣將前去平叛了。
注:爲第六位盟主,小弟螞蟻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