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此舉,與那三國時的袁公路,有何分別?”幾乎在同一個時間,高郵城知府衙門內,逯魯曾憤怒地質問。
六千兵馬的武器輜重,還有夠這些兵馬吃三個月的糧食,派船將他們送過長江。而這些人的首領張士誠,卻只是幫助淮安軍詐開了高郵城的城門,功勞遠比不上給予他的獎賞。並且從此人以往的行徑上來看,肯定也不是個容易駕馭之輩。稍不留神,就會完全脫離朱八十一的掌控,成爲整個淮安軍的心腹大患。
生僻的典故根本不用舉,一個衆人耳熟能詳的例子就能說明所有問題。那就是三國時的袁術和孫策。按照眼下民間流傳的話本,孫策窮困潦倒之時,兩次去投奔袁術。袁術念在跟他父親孫堅的交情上,兩次出錢出兵扶植他東山再起。並且向朝廷推薦孫策爲折衝校尉,給他提供糧草軍餉,讓他替自己去平定江東。結果孫策在平定江東之後,立刻不肯再遵從袁術的號令。並且在袁術稱帝時,果斷劃地絕交。不但自己造了反,並且拉着魯肅、周瑜等,將袁術治下超過一半的州縣,都納入了自己口袋。導致袁術的勢力頓減,很快就在劉備、呂布、曹操三家的輪番打擊之下,身敗名裂。死的時候據說連口蜜水都沒能喝上。
可以說,漢末袁術之所以敗亡,七成以上的原因是由於他錯信的孫策,一手將這頭江東猛虎給扶植了起來。而眼下朱八十一與張士誠之間的關係,跟當年的袁術與孫策之間,是何其的類似?都是強弱對比相差百倍,都是一方給與另外一方几乎無條件的支持和信任。萬一張士誠在江南站穩腳跟之後翻臉不認人,朱公路想要後悔可就來不及了。畢竟他攻打蒙元的地盤,可以說是弔民伐罪。而攻打同是紅巾軍袍澤的領地,少不得就要背上一個同室操戈的罪名。
“這個,這個,還不至於如此吧!”朱八十一別的典故不知道,但對於三國演義倒是通讀了好幾遍的,登時被逯魯曾噴得額頭冒汗,紅着臉訕訕地解釋。“此番出兵之前,咱們不就已經預測過了麼。最多把兵馬推進到長江北岸。南岸那些地方,一年半載內咱們顧不上。讓張士誠過去給朝廷搗搗亂,不也省得南方的官軍整天盯着咱們麼?”
“我淮安軍何時懼過與人作戰!”老進士把胸脯一挺,雪白的鬍鬚上下飄蕩,“就憑他張九四那六千烏合之衆,能替我淮安軍遮風擋雨?想得美,真正的強兵,他怎麼可能擋得住?如果連他都能擋得住的對手,又怎麼可能奈何得了淮安軍?”
這就是非穿越土著的劣勢了。在座衆人裡頭,除了朱八十一之外,恐怕沒人會相信,眼下一個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張士誠,是導致整個蒙元帝國覆滅的最關鍵人物之一。最狠時候,曾經自己一家獨自拖垮了蒙元朝廷的百萬大軍!更不會知道張士誠雖然在爭奪天下的戰鬥中輸給了朱元璋,卻因爲廣施德政,被治下百姓偷偷紀念了數百年。(注1)
只可惜,這個理由,朱八十一根本無法說出來,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畢竟,眼下的張士誠,表現出來的過人之處,只是集中於他的狡詐與果決上,其他方面,根本不值得一提。
“老人家請息怒!”不忍心見朱八十一自己挨噴,傅有德湊上前,先以晚輩的身份給逯魯曾施了個禮,然後主動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是末將自作主張,先答應了張士誠的條件。大總管只是不想讓我紅巾軍言而無信,所以,所以才替末將履行了承諾!”
“你,你一個小小的都督,憑什麼胡亂答應?”逯魯曾根本不給傅有德面子,轉過頭,衝着他低聲咆哮,“想打高郵城,不用他張九四幫忙,咱們能多花幾個時辰?就想逞能,就想着顯示你的本事!帶着一百多名騎兵就敢去攻打高郵。萬一被官兵堵在城裡怎麼辦?那一百五十多名弟兄,豈不是全都會因你而死?個人勇武,沙場之上,個人勇武能頂什麼用?昔日呂布還勇冠三軍呢,最後也逃不過一個白門樓吊死的下場!”
“你...!.”傅有德被噴得臉色發黑,卻拿祿老頭兒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老東西不但是朱八十一的嶽祖父,還是趙君用的授業恩師。輩分比他整整高出了兩代,打定了心思倚老賣老,誰見了都得退讓三分。
“善公,朱總管這事做得沒錯!”見逯魯曾越噴越來勁兒,毛貴忍不住上前開解,“您老別光顧着發火,咱們紅巾軍做事,總得講究個‘信譽’二字。況且以後淮安軍的地盤越來越大,慕名前來投奔的豪傑,肯定也會越來越多。總得給他們一個先例,讓他們覺着朱總管值得他們追隨。否則,人家自己隨便佔據個縣城照樣吃香喝辣,何必非要投靠到你的旗下?!”
“稀罕!一羣烏合之衆而已!”逯魯曾橫了他一眼,不屑地撇嘴。但說話的聲音和語調,終究放緩和了一些。“老夫知道,有些話你們不愛聽。但老夫卻必須說出來。李總管、趙總管還有那位紅巾軍劉元帥,最近帳下都招募了不少英雄豪傑不是?別光想着擴充隊伍,有時候隊伍擴充太快,未必是好事!那些前來投奔的人,打仗的時候,除了搖旗吶喊之外,真正能幫上忙的,能有幾個?而他們萬一做了什麼壞事,老百姓卻全要記在你們這些人身上,平白丟了名聲。裡外裡,你算算你們到底是佔了便宜,還是吃了大虧?! ”
“嘿!”毛貴被問得臉色一紅,額頭上亮津津全是汗珠。逯魯曾說哈語氣雖然很衝,卻字字句句都說到了點子上。如今紅巾軍各家,或多或少,都存在這實力急速膨脹,而成員良莠不齊的問題。真正能拿出來的作戰力量,比上次沙河戰役時,並沒多出多少來。比如趙君用,這次派出的五千精銳,差不多已經是他麾下一半兒的野戰力量。而毛貴自己所率領的這一萬人,也差不多佔了芝麻李帳下生力軍的三分之一。
這還是在徐州、宿州兩地,都努力推行了朱八十一獨創的練兵之法的情況下,纔出現的結果。其他各地的紅巾諸侯,更是外強中乾。甭看個個都號稱十萬二十萬,真的上了戰場,能拿出號稱的十分之一戰兵,都算是本事!
“嘿嘿!”傅有德在旁邊低聲冷笑。老進士這句話道理上的確佔得住腳,然而打擊面兒,卻太廣了些!細算下來,他傅某人不是徐州軍自己培養出來的將領。他也是慕名來投的“英雄豪傑”之一。如果所有慕名來投者都是濫竽充數之輩的話,他傅有德又何必站在這裡?
“傅兄弟別往心裡頭去,善公年紀大了,這會兒又在氣頭上,有時候說話難免考慮不周全!”朱八十一聞聽,再也顧不上跟老進士爭辯,趕緊笑着替他補窟窿。
“我不是說你!”逯魯曾也迅速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把傅有德也給捲了進去,扭過頭,悻悻地解釋,“也不是說你哥和李喜喜將軍。像你們兄弟這樣的,一百個裡邊出不了一個。並且你現在已經完全歸屬於趙總管麾下。我是說,那些投靠過來,卻依舊帶着部衆單獨立營的。就向張九四這種,誰知道他到底安的什麼心思?”
“那您老說怎麼辦?”傅有德心裡不痛快,便乾脆直來直去,“總不能將張九四一刀砍了,然後再吞了他的部衆?別人既然是慕名前來投奔,肯定是覺得跟着朱總管,比自己單打獨鬥強。而願意前來投奔的,實力也肯定不如朱總管這邊。您老總不能因爲他們實力弱,就將他們趕到朝廷那邊去。或者只要前來投奔,就不管願意不願意,直接將其吞併。那樣,以後誰還敢再來?您淮安軍本事大,就算打仗時候不用別人幫忙。可打下來的地方,總得有人留下來維持秩序吧?每克一城就把自己的主力分出一部分去把守,五六個城市過後,朱總管身邊還能剩下幾個人?”
“這.....”祿老夫子鬍鬚亂顫,半晌說不出話來。淮安軍兵力單薄,是一個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而造成其兵力單薄的很大原因就是,朱八十一和他都太過挑剔,以前只相信自己訓練出來的隊伍,很少,或者幾乎不接納外來的投奔者。這樣做雖然保持了隊伍的戰鬥力,並且極大減輕了地方上的負擔,對外擴張時,兵馬卻根本不夠用。否則,這次也沒必要連郭子興和孫德崖這種貨色也拉上,湊成五家聯軍了。
而更令人鬱悶的是,郭子興和孫德崖兩人雖然加入了聯軍,到現在爲止,卻一點兒作用都沒發揮。反而因爲實力太差,行軍速度太慢,拖了所有人的後腿。
“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見屋子裡的氣氛越來越僵,毛貴少不得又硬着頭皮給大夥打圓場,“祿老前輩的話,也是出於一番好心。但咱們現在的實際情況,卻不像他老人家說得那麼簡單。總之我覺得吧,這時候,多一個人起來造朝廷的反,總比少一個強。有誰真正想爭天下,也不能趕在這時候。總得先打退了韃子,再掰扯誰是老大,誰是老二。如果當初李總管像祿老說的那樣,因爲有人可能不好控制,就趕緊痛下殺手的話。呵呵,不是我說,恐怕今天,咱們這些人根本就沒機會站在一起。更甭說並肩去對付韃子!”
注1:張士誠不善征戰,但紅巾軍受到重挫時,卻憑藉着高郵城,硬扛住了脫脫的數十萬大軍。更難能可貴的是,在張士誠治下,廢除了蒙元朝廷的一系列苛捐雜稅,興修水利,鼓勵農桑,重建學校。重手打擊當時氾濫成災的佛寺,將佛田分給百姓,將佛像冶煉回爐鑄造錢幣取代廢紙一樣的交鈔。並且將“國稅”的一部分主動返還給百姓。因此,張士誠兄弟在民間都留下了非常好的口碑。元末文學家楊維禎評價他,兵不嗜殺,一也;聞善言則拜,二也;儉於自奉,三也;厚給利祿而奸貪必誅,四也。至今蘇州還有他的紀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