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哥, 你……”白滿兒的眼睛裡迅速蓄滿淚水,“……你是爲了孟公子麼?”
宋芷抿了脣,半晌沒有回答。
爲了孟桓嗎?
是, 也不是。
他只是……覺得自己, 沒法再去喜歡別人了。
縱然孟桓現在不知身在何方, 縱然孟桓有別的女人, 還有孩子……縱然他無法陪孟桓到老。
他也依舊無法再去接受別人了。
“蘭哥, 你莫非……此生都不會再娶妻了嗎?”
此生都不會再娶妻了嗎?
也不一定吧……宋芷想。
他今年纔剛及冠,一生還長着呢。
“滿兒,我不能耽誤了你。”宋芷閉上眼, “我不想對不起你。”
“蘭哥從沒有對不起我!”白滿兒大聲說,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蘭哥……一直以來, 你總是照顧滿兒, 保護滿兒,即使蘭哥不願娶我, 滿兒也願意留在蘭哥身邊,爲奴爲婢,求蘭哥不要拒絕我。”
其實於白滿兒,她的人生哪有那麼複雜呢?她的思維亦是簡單的。
她這輩子,原本在爹孃的庇護下長大, 最親近的人只有宋芷和秀娘, 柳煙含也能算一個。
可如今, 離開教坊司的她, 只剩下了宋芷。
對於宋芷, 白滿兒從沒有什麼要求,也不奢求什麼。
“滿兒, ”宋芷不贊同地皺眉,“你……”
“蘭哥!”白滿兒竟“噗通”一聲跪下了,拉着宋芷的衣袖,“求您不要趕滿兒走。”
宋芷垂下眸,靜靜地看着白滿兒,白滿兒在哭泣,小姑娘在短短几年內,接連經歷這樣慘痛的離別,內心卻仍是單純柔軟的。
宋芷卻覺得自己變了,他發現他看着這樣的白滿兒,內心感受到悲哀,感受到憐憫,也爲白滿兒難過,可哭不出來。
若是以往,宋芷或許會將白滿兒拉起來,或是蹲下身抱着白滿兒,哄她,安慰她,勸她不要這樣,可現在,宋芷只是摸着白滿兒的頭髮,頓了頓,輕聲說:“好了,滿兒,別哭了。”
“我答應你就是了。”
他如今一無所有,白滿兒也一無所有,他是個男人,可以靠自己,白滿兒卻還是個小女孩,又能靠誰呢?若是強行將她嫁出去,她也不會開心的。
白滿兒擡頭看着他,還有些不信,抽着鼻子:“真的嗎,蘭哥?你真的答應了嗎?”
宋芷無奈點頭:“嗯,我答應。”
“以後你就住下,我也不會再給你安排親事。”
“那……”白滿兒低頭,摸了摸手上的鐲子,“這個還給你,少爺以後要把它給少夫人。”
白滿兒倒是乖覺,宋芷答應讓她留下,她立刻就改了口,不再叫蘭哥,改叫少爺了。
“不必了,你收着吧,萬一日後有用呢?”宋芷說。
白滿兒不解地看着他,能有什麼用?
“好了,既然我都答應你了,”宋芷將她拉起來,“就不要再跪着了,地上又涼又硬,膝蓋疼。”
宋芷在孟府跪過許多次,跪得如今膝蓋都出了毛病,最是知道跪着的滋味不好受了。
“哦……”白滿兒低低地答應了一聲,扶着膝蓋,站起身來,向宋芷福了福身子,“那滿兒去給少爺做飯了。”
看日頭,快到中午了。
“不必如此多禮,滿兒,”宋芷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澀無奈,“我又是個什麼少爺,一介貧寒書生罷了。”
最是低賤的那等人。
“少爺別這麼說,”白滿兒認真地反駁,“少爺是這世間難尋第二個的才子,不要妄自菲薄。”
宋芷無奈。
才子?
什麼才子……
一場地震,不僅震死了秀娘,在平民區,死的人更多,興順衚衕便有不少受災的,宋芷回來後,只遠遠一看,便瞧見塌了許多房子,估計其中受傷的,乃至失去性命的,都不少。
宋芷自知力量微薄,做不了什麼,也只能將自己的一點積蓄拿出來,去請了大夫,買了一些急需的藥材,還有粥飯等,送到興順衚衕來,給無家可歸的災民救個急。
雪中送炭的情誼,總是教人感念的,這些災民見了宋芷,都要起身規規矩矩作個揖,叫一聲宋先生,以示感謝。
京師地震,自然是震動整個大元的大事,世祖隔天就下了罪己詔,大都路總管府也迅速反應過來,四處安排救災。
一些爲了粉飾門面的大員,也假惺惺地拿了些救災物資出來。
然而,這都是杯水車薪。
尤其是對於興順衚衕這等旮旯犄角的地方來說,況且,這裡住了許多漢人,或許於很多蒙古人,這些漢人死了纔好,又有誰會來救濟呢?
但到底是有好人在的,附近有家商戶,做些小生意,賺了銀子,都拿來救災了。
宋芷那點兒積蓄沒兩日就花了個精光。
這下,別說救災,連他自己的生存都成了問題。
宋芷便問白滿兒:“跟着蘭哥,可沒有什麼好日子過,你看,我們就快吃不上飯了。”
家裡的米,也就能撐幾天。
可看着街頭露宿的災民,僅僅可憐地躲在臨時搭的帳篷裡避風雨,衣食無着,這幾兩米,宋芷也覺得無法私藏。
同是宋人,落了難,還不互相救濟,又有誰來救濟了呢?
“少爺心善,滿兒跟着少爺,過什麼樣的日子都心甘情願,絕無怨言。”
因爲宋芷的義舉,興順衚衕附近的醫館大夫,有些都主動出來爲災民義診,家裡頭有閒錢的,也拿出來買糧買米。
看起來有聲有勢,宋芷的美名也從丹桂坊傳了出去,街坊裡基本都知道,有這麼一位宋先生,模樣清俊,心地善良,若非才是災後,有不少人都想把女兒嫁給宋芷呢。
當宋芷到了吃了上頓沒下頓,飢腸轆轆的時候,他才暫緩手裡頭救災的事情,想着從哪兒弄些銀子來。
沒想到,這天才剛出門,宋芷就碰到了一個故人。
中書右丞相和禮霍孫。
高大的馬車停在路邊,給來往的車輛讓開道,這個太子提拔起來的朝廷大員,從每一個細節都體現出他的涵養。
和禮霍孫的府邸在里仁坊,距丹桂坊不遠,可也不大近,不知他來這裡做什麼,宋芷正想着,就看到馬車簾子被掀開,和禮霍孫從裡頭探出一隻手。
大管事登時走上前去,和禮霍孫問:“前頭是宋子蘭?”
“是,”大管事看了宋芷一眼,“是他。老爺要叫他過來說話麼?”
和禮霍孫是到這附近來查看災情的,見路旁的行人似乎對宋芷很是尊敬,心裡有些好奇,不知道宋芷做了什麼,能讓這麼多人推崇。
“你把他叫過來。”和禮霍孫說。
“是。”大管事應了一聲。
宋芷一面奇怪,一面好奇,和禮霍孫似乎在打量他?爲何?
“宋子蘭,”沒等宋芷想出結果,大管事已經走了過來,“老爺請你過去。”
大管事吩咐了一聲,轉頭便去打聽,這些人爲何如此尊敬宋芷了。
宋芷一面疑惑,一面走上前。
“草民見過大人,”宋芷在馬車前行了個禮,“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和禮霍孫坐在馬車裡,打量着宋芷,只見他穿着一身破舊布衫,面容清瘦,纖細的眉眼微低,神情平靜,可眼底帶了幾分萎靡,從寬袍大袖裡露出來的一截腕子,細得像是能輕易折斷。
和禮霍孫皺了皺眉,問:“你近來這是……”
積蓄沒了之後,宋芷便把孟桓給他訂做的衣裳都拿去當了,那是名貴料子,能當幾兩銀子呢,因此現在又重新穿上了舊衣。
“回大人,宋芷很好。”宋芷搶在和禮霍孫問完之前回答。
可他這副模樣看着委實不像很好的樣子。
這時大管事也回來了,他傾身過去,在和禮霍孫耳邊說了幾句,轉頭又打量了宋芷幾眼。
和禮霍孫擺擺手:“好,我知道了。”
“難怪你看着這樣落魄。”和禮霍孫知曉了實情,對宋芷欣賞的同時,又多了幾分疼惜,說,“這做善人,也不是你這樣做的。”
“首先得填飽自己的肚子,纔有精力去填別人的肚子。”
他以爲宋芷純粹是餓瘦的。
宋芷彎了彎脣:“謝大人教誨。”
和禮霍孫的眸子盯着宋芷的臉,宋芷這一開口,他忽而覺得宋芷有些不一樣了。
“不必,本官本就是來查看災情,看到有你這樣的人,在盡心幫助鄰里,本官甚是欣慰。”
“只是……”和禮霍孫料想宋芷不會接受他的銀兩,便說,“不知你這次,可願到我府裡當差了?”
有了差事,纔有銀子,不是施捨,這樣宋芷興許能接受。
和禮霍孫知道孟桓離京了,卻不知道宋芷爲何離開孟府,但看宋芷的神色,又覺得不便過問,只好記在心裡,轉頭吩咐人去查查。
宋芷原是想拒絕的,但念及那些災民,以及跟着他衣食無着的白滿兒,這拒絕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何況,宋芷暗自苦笑,在孟府待了那麼久,現在再用不事元的理由去拒絕,未免太虛僞了些。
“多謝大人青眼。”宋芷伏下身,在和禮霍孫面前跪下,語氣恭敬,“草民感激不盡。”
他是真心實意的感激。
曾幾何時,宋芷面對和禮霍孫的招攬,還能一再婉拒,可現在,他卻別無選擇。
“這麼多禮做什麼?”和禮霍孫微微笑了,“起來。”
“謝大人。”宋芷扶着膝,站起身來,才站起身,忽覺一陣暈眩,差點摔倒,幸而被一旁站着的小廝扶住了。
“先生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