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桓壓抑着胸腔內升騰的火氣,下頜線條緊繃着,道:“你希望我去麼?”
宋芷想了想,“當然不希望。”
“爲何?”孟桓看着他。
宋芷說:“兵者,不祥之器也。少爺不記得燕九節那日,白雲觀裡的玄靈子說的話了麼?”
“但凡用兵,最不幸的總是百姓,若能少一場戰爭,少一點殺戮,自然是好的。”
孟桓盯着宋芷的臉,雖然心知宋芷不會說什麼與他有關的話,但真的聽到,仍舊有些失望,這縷失望被孟桓壓在眼底心裡,慢慢發酵成憤怒。
孟桓的脣角牽起一個微諷的弧度,輕輕道:
“百姓不幸,與我何干?”
這是氣話。
但宋芷頓時被他氣到了,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裡,上不去下不來,宋芷的胸膛急劇起伏了幾下,才忍住沒發起火,但話也不好聽,反擊道:
“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是死是活,自然與少爺這樣尊貴的人無關!”
孟桓看着宋芷,宋芷就回瞪着他,分毫也不退讓。
“少爺既然想去,又何必來問我?”
這一句話算說到了關鍵。
孟桓簡直被他氣了個好歹,這人忒沒良心。
宋芷瞪着瞪着,心想自己幹嘛跟他生氣,暗自哼了一聲,眼看今兒時間也差不多了,便擡手去收那些畫卷,收完後隨意行了個禮,說:“今天就到這裡吧,明日再繼續……如果少爺明日不出徵的話。”
宋芷說完,拿起這些畫便要走,孟桓卻一拉他的手腕,把人拽回去。
“回來!”
宋芷腳下一個不穩,差點沒摔個狗吃屎,卻被孟桓拉住了,一使力,將他扔到書案上壓住。
這你來我往的兩下,宋芷的腰撞到書案的邊兒上,撞得一陣疼,宋芷悶哼一聲,眉頭擰成一團,心說這下肯定青了。
孟桓卻沒注意到,扣着宋芷的手腕,教人動彈不得,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我還沒說讓你走呢。”
這案上硬邦邦的,着實硌得不舒服,加上孟桓又大力壓着他,宋芷腰上疼,背上也硌得慌,都沒顧上這姿勢曖昧,用力掙扎了一下,卻被孟桓更強勢地禁錮住了。
孟桓俯下身,緩緩拉近與宋芷的距離。
“少爺!”眼看兩人之間的的直線距離越來越短,孟桓的呼吸都清晰可聞,灼熱的撲到他臉上,宋芷急了。
孟桓頓了頓,“怎麼?”
宋芷有些慌張地避開孟桓逼人的視線,動了動手腕,低低道:“疼。”
孟桓很大方地就放開了宋芷的手。
但是並沒有什麼用,宋芷還是逃不開。
得到解放的手腕已經被捏紅了,很明顯,孟桓忘了上次說要輕點兒的話。
宋芷揉了揉手腕,偏過頭,直闆闆地說:
“放開我。”
“不放。”
宋芷氣急,覺得眼下局面非常不利,他用手抵着孟桓的胸膛,企圖將人推遠一點,但收效甚微。
“子蘭。”孟桓說,“你看着我。”
宋芷不說話。
孟桓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側,宋芷偏頭一躲,孟桓便捏着他的下巴,強迫他轉過來。
“看着我。”孟桓說。
宋芷只覺得心中又惱又羞,執拗地不肯看他。
孟桓說:“你再不看我,我就親你了。”
宋芷:“?!”
“真親了。”孟桓作勢低下頭。
宋芷嚇得立馬擡眼看他。
孟桓握住宋芷的手,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說:“你自己摸摸,能感受到麼,我的心跳?”
孟桓胸腔裡那顆心臟正有力地跳動着。
“咚咚!”
“咚咚!”
一下一下,有力又穩定。
“我對你是真心的。”
聽到這話,宋芷卻突然猛力地想抽回手,似乎這話配着那有力的心跳,灼燙了他的手心。
真心的,然後呢?
宋芷不敢也不願去想之後的事。
“子蘭!”
孟桓強硬地握住宋芷的手,拉到脣邊,低下頭親了親他的手指。
那個吻灼熱地落到宋芷的手上,讓宋芷本能地反抗、推拒,試圖抽回自己的手,而這似乎惹惱了孟桓,他扼住宋芷的腕脈,低聲威脅:
“不許動。”
宋芷頓時僵成一根木頭。
孟桓滿意了,這才俯下身,在宋芷的額上落下一個輕吻。
柔和得像羽毛的觸碰,卻燙得嚇人。
屬於孟桓的氣息包裹着宋芷,屬於孟桓的獨特溫度和觸感貼在額上,宋芷不由自主地閉上眼。
完了,宋芷想。
等孟桓退開身形,宋芷不知從那裡借來一股大力,一把推開孟桓,驚慌失措地衝了出去。
孟桓也沒攔他,回味似地摸了摸自己的脣,方纔原想親他的脣的……但怕真把人惹急了,因此只親了額頭。
唉,真愁人。
守在門口的齊諾很凌亂,他當然不知道屋裡發生了什麼,但宋芷這副活像被輕薄了的女子的模樣,急匆匆地跑出去,叫齊諾戰戰兢兢,都不敢往屋裡看,生怕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齊諾!”孟桓叫道,“進來收拾一下。”
齊諾:“?!”
齊諾像只受驚的鵪鶉,挪了進來,眼睛都不敢四處看,孟桓看他的樣子,有些奇怪:“叫你收拾幾張紙,這麼害怕做什麼?”
齊諾低着頭,險些要被孟桓逼得哭出來,囁嚅着說:“少爺,以後能提前提個醒兒麼……小的實在是……”
孟桓以往都喜歡女人,這倒是第一次對男人表現出興趣。
而且,關鍵是,這是在書房啊!他還在外面守着呢!
孟桓:“這能怎麼提醒?情之所至……”
齊諾已經沒臉聽了:“少爺,後面的不用講了。”
孟桓睨了他一眼:“你想哪兒去了,什麼都沒發生。”
齊諾:“我不信。”
孟桓:“你沒看他剛跑那麼快?”
齊諾:“……”
好有道理。
齊諾回想了一下宋芷剛剛的模樣,覺得怎麼看都不像是什麼都沒發生的模樣。
孟桓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道了句:“別問。”
齊諾頓時扁了嘴,他真的失寵了。
孟桓心中鬱郁,沒功夫跟他貧。
齊諾一邊收拾剛剛地上散落的紙卷,一邊觀察孟桓的神色,覺得自己窺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於是小心翼翼地建議:
“少爺,便是不能以情動人,以少爺的身份,就算他不情願,還能不從不成?”
“閉嘴!”孟桓橫了他一眼,揮了揮手,“滾吧。”
翌日,諸王相吾答兒、行中書省右丞太卜、參知政事也罕的斤奉旨南征緬國。
孟桓沒去。
因爲孟桓從蓮兒那兒得知,宋芷的腰傷了。
齊諾聽後很鄙夷,還說什麼都沒發生呢。
孟桓百口莫辯,只好拿了自己平日用的跌打損傷的藥酒,叫蓮兒拿去給宋芷用。
畢竟,宋芷現在可能不會收他給的東西。
在宋芷養腰傷的時候,他聽聞了另一個消息。
漳州陳吊眼被殺了。
陳吊眼曾與文天祥也有過交集,兩人都以抗元興宋爲己任,從生到死,從沒有一天停止過。
如今文天祥在大都的監牢裡苟延殘喘,面對元廷重利招降亦巋然不動,只咬死了一句我是宋人。
陳吊眼抗元至今亦有五六載,去歲世祖派了完者拔都和高興去攪賊,不過幾月便連破數寨,陳吊眼率義軍浴血奮戰,終是不敵,被追至千壁嶺被俘,今年春在漳州被殺。
宋芷知道,陳吊眼實際上還非常年輕,如今不過才三十出頭,卻做到了宋芷沒能做到的事。
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殉國而死。
而他卻委身在一個蒙古人的府裡,吃穿用度全靠蒙古人,如此行徑,與范文虎那樣的降將又有何異?
他該以何顏面,去面對守城而死的爹爹,去面對死於蒙古人之手的孃親和那些衷心的家僕,以及不惜受辱也要忍辱負重將他拉扯大的秀娘?
他該以何顏面,去面對大宋戰死的將士,以及流離失所的百姓?
宋芷在屋子裡悶了許多天,也沒出門。
蓮兒不知道宋芷爲何突然情緒低落了,盡心盡力地侍奉着,生怕哪裡讓宋芷不滿意,可她越是這樣,宋芷就越是難以忍受。
在整個大元,漢人飽受欺凌與壓迫,處處被當權者排擠。他宋子蘭,憑什麼心安理得地住在孟府,像個蒙古人一樣享受着這一切?
這天宋芷將蓮兒趕出去,把自己一個人關在了屋裡。
孟桓來時,宋芷的門緊緊閉着。
蓮兒小聲道:“先生這幾日一直都這樣,今兒個已經把自己關了大半天了。”
孟桓皺了皺眉,宋子蘭這是在跟他賭氣?還是爲了旁的什麼事?
孟桓清了清嗓子,敲門:“宋子蘭,開門,出來。”
沒聲兒。
孟桓揚聲道:“你若是不開門,我就踹門了。”
依舊沒聲兒。
孟桓皺眉,爲了那天的事麼?不至於吧……他可只親了一下額頭,沒幹旁的事。
見裡頭的人一直沒有反應,孟桓有些不耐煩了,招呼也沒打一聲,一擡腳,將門踹開了。
宋芷立在書案前,背對着他們,踹門聲也沒能讓他回個頭。
孟桓負手走進去,蓮兒識趣地幫他掩上門,守在了門外。
“子蘭。”孟桓叫了一聲。
宋芷似乎在寫字。
孟桓嘆了口氣:“你便是跟我賭氣,也犯不着這樣。日後我不再強迫你了,這樣行麼?”
宋芷過年時長胖的那幾斤,最近不知怎麼又瘦了下來,加之現在入了春,衣裳不如冬天厚,宋芷的身形看起來更單薄了。
削肩與挺直纖瘦的腰,將宋芷整個人拉得格外修長,又格外倔強。
孟桓走過去,一手攬住宋芷的腰身,輕輕在宋芷受傷的地方揉了揉,問:“還疼麼?”
宋芷寫字的手倏然一頓。
孟桓隨意低下頭去看。
洋洋灑灑的一大篇。
“餘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廣八尺,深可四尋……”
最後幾句是:
“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
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
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
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宋芷的筆尖頓在落款處,赫然寫着:
“宋子蘭,於壬午年卯月戊申。”
孟桓頓時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