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
“秀娘、秀娘……你別嚇我!”
白滿兒一把撲到秀娘懷裡, 大哭起來。
“秀娘……秀娘!你醒醒!”
或許是白滿兒情緒太激烈,宋芷跪坐在那裡,懷裡抱着秀娘尚還溫熱的屍身, 一時竟哭不出來了。
他沒有像白滿兒一樣大聲地哭, 甚至連抽泣都沒有, 而只是怔怔地低着頭, 看着秀娘略顯蒼老的容顏。
“秀娘!”白滿兒還在哭, 彷彿死去的是她的孃親一般。
不說這些年秀娘對白滿兒的照顧,便是今日的救命之恩,白滿兒也不可能無動於衷。
然而宋芷卻忽而覺得有些不真切。
這幾年都發生了什麼?
爲何一切回想起來, 都那麼模糊,秀娘本應是記憶裡溫柔有嚴肅的模樣, 現在一動不動躺在他懷裡是誰?
是秀娘嗎?
……從來都挺直背脊, 不肯低頭的秀娘, 怎會如此頹靡,毫無生氣?
宋芷哆哆嗦嗦地擡起手, 卻探了探秀孃的鼻息。
沒有呼吸。
宋芷呼吸一窒,兩行熱淚滾下來。
“不……”
宋芷哽咽着發出一個音節。
“不……”
他把秀娘拋開,手撐着粗礫的地面,一步步後退,像是不敢置信。
這個女人怎麼會是秀娘呢?
她不是的……
她不是秀娘!
“秀娘……”宋芷低喃着, “她不是……”
“她不是!”
宋芷站起身來, 轉身就要往秀孃的屋子跑:“我不信……”
“……她不是!”
“秀娘還在屋裡……等我去救她呢。”
“蘭哥!”白滿兒大喊, 宋芷愣愣地看着她, 白滿兒卻什麼話也說不出, 聲音低下去,“……是我的錯。”
“……是我害的。”
“不……”宋芷猶自不信。
“先生!”蓮兒拉住想往秀娘房裡跑的宋芷, “先生……您別衝動。”
“您冷靜一點!”
所有人都在勸宋芷,可宋芷要如何才能相信,或者說接受,他在這世界上,唯一一個親人,已經沒了呢?
從至元元年,宋理宗景定五年,宋芷在臨安出生起,秀娘就日夜陪伴着他。
那時候,宋修文忙於公務,孃親李含素忙於府裡的事務,每日陪伴最多的,除了乳孃,便是秀娘,可乳孃早已喪生在戰火中,唯有秀娘,一路陪伴着他,從臨安到銅陵,從銅陵到浦江,再從浦江到大都。
從至元元年,到至元二十一年,二十年。
爹爹,孃親,一個個離他而去,只有秀娘……只有秀娘,一直陪伴着他,照顧着他,保護着他。
如今,秀娘也沒了。
他都做了什麼?
爲什麼……爲什麼他救不了秀娘?
宋芷捂住臉,蹲下身,無聲地痛哭起來。
十一歲那年,他沒了爹爹,十三歲那年,他沒了孃親,如今二十歲,他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
什麼詩書畫三絕的翩翩公子,說到底,不過是一個被所有親人拋棄的可憐蟲罷了。
“先生……”蓮兒跪坐在宋芷身旁,手足無措。
人禍或許可避,可天災卻是避不了的。
這一場地震,死了不知多少人,城裡城外,尤其是那些平民的居所,房屋老舊,極易坍塌。秀娘不過是其中一個。
痛失至親至愛的,大有人在。宋芷的痛,在茫茫人潮裡,又有什麼緊要。
而與此同時,孟桓與鎮南王脫歡的大軍,尚在南行的路上。
無論是占城,還是安南,戰亂彷彿不會停歇,那些在戰亂中失去親人、愛人,朝不保夕,流離失所的人,又該向何處去哭呢?
宋芷原本受了不輕的傷,加之秀孃的死,給他造成了極大打擊,因此沒哭一會兒,他就暈過去了。
等宋芷再次醒來,齊諾已經主持着大局,把該安頓的都安頓好了。
總體來說,孟府的房屋毀損不算太嚴重,只有少數幾間屋子塌了。但名貴物件兒碎了不少,這也是一大筆損失。
人員清點後,齊諾吩咐了家丁們在廢墟里尋找屍體,最後尋出屍體七具,丫鬟五個,家僕兩個,加上一個秀娘,一共死了八人。
宋芷暈過去後,待餘震過去,便被擡到了自己的房裡,有大夫給他處理了傷勢。
死去的下人都草草葬了,至於秀娘,府裡的人沒有自作主張,等宋芷醒來後自行決定。
誰知宋芷醒來後,便跟失了魂似的,不吃不喝,不說話,像個活死人似的。
白滿兒、蓮兒、錦明三個,輪番地勸他,也沒有用。
宋芷不聞不問。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三日。
到第四日,宋芷似突然活過來了,也不哭了,也不鬧了,坦然接受了秀孃的死亡,並且看似頗爲冷靜地處理了秀孃的後事。
秀娘下葬那天,沒有下雨,太陽很烈,高高地懸掛在天上,天空熾熱一片,仲秋季節還這樣熱,也是少見。
秀娘穿了極體面的衣裳,面容和髮絲都整理得乾乾淨淨,分毫看不出死前的狼狽模樣,她好像還是當年臨安城,那個高門婢女的樣子,從未變過。
宋芷將秀娘埋葬在西郊的山上,與白滿兒一同祭拜完畢後,宋芷乘坐馬車回孟府。
坐在馬車裡,宋芷忽而有些茫然了。
前八年,秀娘一直是她的人生嚮導,那麼現在,他該做什麼呢?
秀娘沒了,孟桓也不在,他該做什麼?
“蘭哥……”白滿兒坐在宋芷旁邊,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宋芷回神,哦,他還要照顧滿兒,送滿兒出嫁。
然而這時候,宋芷低頭,卻看到白滿兒左腕上有個玉鐲,那分明是秀娘以往常戴的。
宋芷猛然抓住她的手,眼睛死死盯着那個玉鐲。
“蘭哥……你做什麼,你抓疼我了。”白滿兒掙扎着。
宋芷眼珠動了動,擡眸,看向滿兒,鬆開手,乾巴巴地問:“這鐲子,哪兒來的?”
白滿兒看了一眼自己左手腕的鐲子,把它縮到懷裡,小聲說:“是秀娘給我的。”
“……那天地震後,秀娘把我抱在懷裡,把這隻鐲子塞給了我。”
“這是秀娘給我的,不過蘭哥若是想要,我可以還你。”白滿兒說着,便去取手腕上那隻鐲子。
“不用了。”宋芷按住她的手,“既是秀娘給你的,你收着便好。”
白滿兒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宋芷仍舊盯着那鐲子……他記得,秀娘曾說過,要將這鐲子給未來的少奶奶。
秀娘這是,想讓他娶了白滿兒嗎?
“滿兒,秀娘當時……有沒有同你說什麼話?”
白滿兒回想了一下,眼眶又紅了,說:“秀娘說讓我好好照顧蘭哥。”
照顧……
宋芷閉上眼,苦笑,或許彼時秀娘便知曉,自己難逃此劫,所以早早地處理好身後事,希望白滿兒能在未來,代替她照顧自己。
可滿兒原本就是個小丫頭,宋芷哪兒能讓她來照顧?
“蘭哥,怎麼了嗎?”白滿兒問。
宋芷搖頭,掀起簾帳,向馬車外看去。
“這鐲子……你收着吧。”
“這是秀娘貼身的東西,你要好好珍惜。”
白滿兒點點頭。
宋芷回孟府後不久,孟府迎來一個不速之客,綽漫。
原本孟桓不在,她是不來的,但這次出了這樣大的事,不僅綽漫來了,孟桓的一些留京的好友都來了孟府,主要是看望一下小少爺有沒有事。
綽漫還順帶看了一眼宋芷。
當然,她現在已經不是很在意宋芷的存在了。
ωwш✿ t t k a n✿ c○ 雖然孟桓看上去寵宋芷得緊,可那又如何?
但當綽漫看到,宋芷和白滿兒姿態親暱時,綽漫就不能忍了。
任誰都能一眼看出來,小姑娘喜歡宋芷,宋芷無論有意無意,都該謹守自己的身份,不與白滿兒太親近。
因此綽漫尋了個錯處,把宋芷臭罵了一頓,罵他不知羞恥。
宋芷也不惱,只輕輕道了句:“既然如此,未免污了綽漫小姐的眼,宋芷還是離開孟府吧。”
綽漫不瞭解孟桓和宋芷之間的事,聽得他要走,心裡頓時暗自高興着,把宋芷惡狠狠地趕出了孟府。
離開孟府後,宋芷帶着白滿兒回了興順衚衕,但白滿兒的家已經在震中坍塌了。
宋芷只好把自家破舊的房子收拾了一下,讓白滿兒搬到自家來,與她兄妹相稱。
可白滿兒不願。
宋芷便指着她手腕上的鐲子說:“你知道這鐲子,是何意義麼?”
白滿兒搖頭。
宋芷就說:“這是秀娘爲我的妻子準備的。”
白滿兒登時紅了臉。
宋芷沒有管她紅沒紅臉,自顧自地說:“可是滿兒,無論你心裡怎麼想,我都不可能娶你的。”
“……爲什麼?”白滿兒不甘心地問,“滿兒有哪裡不好嗎?”
宋芷微微彎脣,脣角的弧度有些苦澀:“你知道我與孟公子是什麼關係麼?”
“就是你住的那家府邸的少爺,你知道,我與他是何關係麼?”
白滿兒以爲宋芷是怕孟桓生氣,說:“可他不也有別的女人麼?還有了孩子,蘭哥,他已經對不起你,你爲何還要……”
“滿兒,”宋芷止住她的話頭,“這無關乎對不對得起,他沒有對不起我……”
“他本就該妻妾成羣……生一堆可愛的兒女。”
白滿兒不解地望着宋芷,宋芷是男人,怎麼能允許自己的枕邊人,跟別人也有牽扯呢?
“是我,”宋芷說,“我對不起他,對不起秀娘,也對不起你。”
宋芷說到這裡,有些苦澀:“他待我好,我是知道的,可我回應不了。”
“秀娘將一生都給了我,可我也回報不了她。”
“滿兒,蘭哥知道你……可你不該這樣,你該嫁個更好的人家。蘭哥不希望,你將自己空空地耗在我身上,平白浪費了大好年華。”
“蘭哥我……不愛女子。”
聽到這裡,白滿兒吃驚地睜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