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有巨石飛入城內,磚瓦建造的房屋哪裡經得起這般摧殘?巨石落下,一座座房屋倒塌,哭聲喊聲不絕於耳。
地面彷彿在輕輕搖晃,完顏璟咬緊了牙關,右手按在劍柄上,臉上的肌肉隨着牙關越來越用力,將腮幫子高高鼓起。身邊密密麻麻的禁衛手中拿着長刀和盾牌,警惕的看着天空,生怕忽然間就有一塊巨石飛臨頭頂,朝他們的皇帝砸下來。
隨着完顏璟親征的女真貴胄大多都躲在皇帝的身邊,或許這是人的一種心理暗示,在彷徨不知所以的時候,總習慣性的跟隨地位最高的人物。可是,石頭是不長眼睛的,真的有塊石頭朝着這羣人落下的話,別管是親王侯爺還是妃嬪皇帝,統統都得變成肉泥。
無論是身經百戰的完顏沙還是詭計多端的夾谷清臣,此時此刻臉色都白的一塌糊塗。私地下,一股小小的聲浪慢慢匯聚在一起,很多人暗自抱怨爲什麼之前幾天不出戰,現在可好,宋人佈置好了土屯石炮陣地,又採集到了足夠的石彈,加上本來就生產準備充足的各種火球,徹底把許昌變成了人間地獄。
聲音雖然小,可太多人在說話,完顏璟也不可能聽不到,大金國的皇帝冷冷的看着羣臣,斥道:“宋軍攻城,滿朝文武都只知道躲在朕的身邊,連個能排憂解難的人都沒有嗎?”
牢騷很快消停了下去,官員們暗自討論起來,眼下的局勢不太妙。如果要出城野戰,現在城牆都已經快要被砸塌了,軍隊根本不可能從容的從南門出去,再佈置作戰陣型。可以設想,如果強行打開南門,出城作戰,宋軍的兩個步軍大陣就不說了,隨便幾隊騎兵衝上來一陣砍殺,就能把女真人的陣型徹底打亂,然後,就把金軍當成待宰的羔羊,肆意殺戮。
可是城裡也不可能繼續躲下去,宋軍的石炮進攻已經持續了半個時辰,完全沒有消弱的跡象。至少有三四千枚石彈和數千枚火球落在許昌城裡。然而,宋軍的進攻依然保持着穩定的規律,隔一段很短的時候,立刻便是一陣齊射。城裡到處是奔走的女真官兵,他們忙碌的將受傷的戰友從城頭撤下,將已經死去的屍體,帶到城後堆放。
到處都是哭聲喊聲,讓完顏璟的心緒十分煩躁。
雖然撤退幾乎成了唯一的選擇,可沒有一個人敢在這時候提出這句話。撤出許昌就意味着放棄了開封南面最後一道屏障,宋軍可以長驅直入來到汴梁。而汴梁根本就不可能守得住。歷史上太多名將在汴梁表演過水利工程的奇蹟,那個地平面比黃河水位還要低的城市,從來都不用強攻,只要挖開黃河大堤……
失去許昌就是失去汴梁,而失去汴梁對於宋人來說,雖然沒有戰略上的絕對勝利,卻在政治上獲得對女真人的完勝。這就標誌着漢人收復失地的成功,數十年前,女真用攻克汴梁宣佈自己完成了對中原的征服,難道如今要讓漢人利用汴梁完成對女真的復仇嗎?
“陛下,微臣願意領一軍,從西門出動,繞道襲擊宋軍土屯石炮大陣。只要擊潰了他們的陣地……”一員大將走出來,激憤不已的對完顏璟說道。
完顏璟輕輕搖頭:“沒有用的,你們也看到了,宋軍在東南角和西南角分別佈下兩個步軍大陣,一是爲了隨便攻城而用,二就是爲了防止我們出兵進攻石炮陣地。他們兩個步軍方陣朝城外一擺,城內的兵馬怎麼出去都不可能躲過眼線。”
幾員將領高聲叫了起來:“請陛下明示,微臣不怕死,就算戰死也要讓陛下安然無恙的退出許昌。”
拐了個彎兒,終於還是把撤出許昌說出了口,完顏璟臉色微微一沉,顯然知道撤出許昌對於整個戰局來說意味着什麼。
四周陷入一片沉默,城頭上那如雷鳴般轟隆隆的轟擊聲還在繼續,哭聲喊聲也在繼續……許多女真貴胄的目光都盯着完顏璟,期望皇帝能夠說出一句:咱們不守許昌了,回汴梁吧……
“陛下,陛下……”一個禁衛軍官快步朝這邊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完顏璟身邊,氣喘吁吁的稟告道:“陛下,出了事兒。之前囚禁的那些宋人,不知道怎麼都跑了,看守他們的兄弟都被殺死在外圍。這不久前,馬廄、糧草場,還有大片民房接二連三起火,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人乾的。末將吩咐部下到處搜查,還沒有抓到人。”
這事要是讓韓風知道,就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千遠山帶進城裡詐降的,本來就是狼組的刺客們。這些人要是不能脫身,不能把城裡攪個天翻地覆,那才叫見鬼了。有的時候,戰爭需要賭博,三十名刺客和千遠山就是籌碼,如果完顏璟一狠心,壓根從頭到尾就不聽千遠山說什麼,直接殺頭的話。就當韓風通賠了一把,可完顏璟要擺帝王架子,偏偏要展現自己明君的風采,那……就怨不得上當了。
沉默還在繼續,完顏璟並沒有下達任何命令。石彈繼續轟擊在許昌城牆上,不斷有零星石彈飛入城內,以摧枯拉朽之勢,將城內的民房砸得粉碎。突然間,一陣驚天動地的震動,伴隨着無數人的喊聲。
完顏沙面如死灰,看着皇帝說道:“陛下,城牆塌了。”
那是近萬枚石彈不間斷轟擊在許昌城南牆上造成的後果,歷經了無數戰火,又重新修補過無數次的老城牆,再也承受不起這樣的轟擊。轟然倒塌,高大的城牆土崩瓦解,倒塌下來的石頭土塊,幾乎是瞬間就把護城河填出一個長達數十米的通道。
宋軍的戰鼓越發急促,中軍的步軍大陣齊聲吶喊,士卒舉起盾牌,踏着整齊的腳步,朝許昌城進發。
“真的沒法守了。”完顏沙到底打過那麼多仗,很瞭解目前的局勢。宋軍持續不斷的石炮進攻,給女真大軍造成了高達萬人的傷亡。南城自從石炮進攻開始後,城頭的守軍已經換了兩批,那些人大多已經粉身碎骨。城內已經亂作一團,兵馬到處逃命,馬廄糧草被燒,這樣的局勢,就算是孫武重生、諸葛再世,也無力迴天了。
完顏璟下定了決心,咬牙道:“出城,宋軍兵力一直不足以全面圍城,東南西三面有人馬,北面回到汴梁的路沒有人。從北城撤退,城外組織軍馬隊形,黑甲押後,拋棄一切輜重,返回汴梁再做防禦。”
聽見皇帝終於下達了撤退的命令,文武百官都鬆了口氣,將領們各自去尋找自己的隊伍,整頓起來準備撤退,至於那些還在城南慌亂不已的兵馬,所有人都默認已經拋棄了他們,就讓那些人成爲擋住宋軍進城的第一批人肉障礙吧。
到處都是吹動的號角聲,保持着完整建制的兵馬迅速在將領的指揮下集結,北城緩緩打開城門,率先衝出去數千騎兵,警惕的在城外佈置好防禦隊形,跟着纔打出信號,通知城內的兵馬繼續撤退。
完顏璟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身爲皇帝,帶領十萬大軍御駕親征,沒想到在許昌這場最爲重要的會戰之中,上了韓風的當。若是當時能夠殺伐果斷,不聽那千遠山的胡言亂語。又或者沒有把希望寄託在北面援軍的身上,就當自己已經是大金國最後一支力量,破釜沉舟和宋軍展開決戰,雖然不敢說必勝,但絕對不會落到今時今日這樣的局面。
侍從們牽來戰馬,扶着完顏璟坐上馬背,百官早已急不可耐想要出城,一個個都起着馬兒在周圍轉悠。目光時不時在完顏璟的身上游走,偶爾完顏璟一個神情,一個舉動,那些官員就忍不住提起馬鞭,想要催馬離去。
一隊隊女真兵馬緊張的朝城外撤去,而南面宋軍的步軍已經接近了許昌,最前方,殘留的女真官兵絕望的朝宋軍步軍大陣衝去,轉眼間就像投進大海的幾枚石子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甚至不能延緩宋軍哪怕片刻的腳步。
緊鑼密鼓的攻城戰剛剛拉開序幕,順着南城被打開的豁口,大批宋軍潮水般涌入城內,隨即分成一個個小隊,主力沿着城牆清掃女真守軍。而百人一組的步軍們,就像是從大海里分流出的一條條小溪,衝進城內的街道,和來不及撤走的女真人展開激烈的巷戰。
從天空俯瞰下去,身穿紅色軍服的宋軍,宛如一片紅色的海洋,雖然緩慢,卻很堅定的一點點吞噬着許昌城。這座千年古城,在這樣的蠶食下,慢慢陷落!
完顏璟策馬走出許昌北城門,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那座蒼老的古城,聽着城內喊殺震天,臉色複雜無比,心頭苦澀莫名。或許,真的要一直撤退到河北、幽州才能穩定下來防守。又或許,大金國從白山黑水中走出來,又要回到白山黑水中去了。
不知爲什麼,完顏璟突然想起一句漢人的名言:由儉入奢易,由奢入簡難。倘若真的回到白山黑水,女真人還能活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