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正月,我向蕭朔借了兩匹馬,與李達趕去衛登,將佩茹的墓修繕一番,並代少曦祭拜。來去路上,我探了探李達的口風,回到首陽便張羅起他與錦良姑姑的婚事來。
因在流亡,只能一切從簡。外院收拾出來一間堆放雜物的小廂房,用來做他們的新房;定下良辰吉日,在院中舉行了簡短的儀式。
錦良姑姑一身紅衣坐在鏡前,笑得分外燦爛。
我凝視鏡中她不再年輕的容顏,微微心酸。
少曦嫌我手笨,自己拿了梳子給錦良姑姑梳髮。錦良姑姑慌忙推辭道:“使不得,殿下折煞奴婢了。”
少曦將她按在妝臺前,一手挽起她頭髮:“從前許多年,都是我和我母后爲了一己之私耽誤了你們。可這一路來,若非你們不計前嫌護着我,我早已死了許多回。如今寧雍王室寄人籬下一無所有,我雖愧悔卻無以回報,只能替你梳回頭而已。”
我瞧着氣氛沉重起來,便調笑道:“就該如此,少曦最是挑剔,從前不是嫌我鬢髮不齊就是冠帶不正。光說不練假把式,如今便要瞧瞧她自己動手能梳出什麼花樣來。”
她們都被逗得笑起來,少曦便啐我一口:“野丫頭。”
我托腮坐在旁邊笑着,眼睛看着錦良姑姑的幾綹白髮。
少曦已巧妙用梳子將那白髮藏進發髻中,隨口說道:“從前佩茹梳的髮式最是無可挑剔…”她忽覺不妥,便岔開話題:“對了,你可知道入詩如今在那榮王府中過的如何?若今天她能來,便更好了。”
我寬慰她:“那榮王雖然風流成性,對待女眷倒還不錯。我與入詩見面時,她氣色尚可,當日我已囑咐她,如榮王問起,便說我是秣陵的富戶人家。入詩向來忠心,不會透露我們身份的。”
少曦點頭:“這一路生死患難,我自是信得過她。”
樂非的兩個手下及院中的下人拉着李達灌酒,李達豪爽,來者不拒,喝得滿面紅光,只是一個勁呵呵笑着。
待夜深人靜,少曦站在門廊下,涼涼嘆道:“昔日我寧雍王室何等富貴,如今貼身下人成婚,卻只能窩在這個不屬於我們的小小院落裡。”
我不說話,只與她一道,靜靜望着天上那輪明月。
過了幾日,李達與錦良姑姑一道向我辭別。
他們已向少曦請命,潛回雍國尋找枳兒與荔兒下落,並打探雍國國內境況。
我心中不忍,他們煎熬半生,如今剛剛成婚,沒享幾日安樂,便又要涉險。可我也知道此事至關重要,決不可託與外人,眼下少曦唯有他們可用。
錦良姑姑見我愧疚之色,向我微行一禮道:“公主不必如此。奴婢與李大哥相待半生,又歷經艱險,此番心願達成,奴婢已是心滿意足。相比起宮中那些如今已經不在了的舊友,奴婢真心感激上蒼,別無所求。我們夫婦如今生死相伴,又能爲雍國盡忠,奴婢覺得此生再圓滿不過。”
李達不善言辭,只行了大禮,道:“屬下寧死不負公主殿下所託。”說罷,緊握了錦良姑姑的手,背起行囊,腳步微跛,出得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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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我將要頂了鎮國公主的名號,少曦將我拘在屋中,每日向我交待各種舊事,從雍國王宮禮制到臣下過往,事無鉅細,只恐今後我被人看出破綻。
我一一認真聽來,還跟着做些筆記,但我實在本無定性,時日一久,難免坐不住。
蕭朔一直忙着,這日終於來見我。我倒想起一事來,便對他說:“我初到首陽城時,以爲那王裕鬆就是你,厚着臉皮找他打秋風,得了他的銀錢纔買了冬衣。如今我傍上你景王殿下這棵大樹,欠他的銀錢也該還他。”
蕭朔刮刮我鼻子:“你傍我這棵大樹倒是傍得毫不客氣麼。”
我便與他在門廳打打鬧鬧。
少曦在旁輕咳一聲,臉上分明寫着“成何體統”四個字,眼不見爲淨道:“今日我要齋戒,你不愛吃素,便隨了景王殿下出去用飯吧。”
蕭朔正經向她施禮,便拉了我出門。
出得院門,他便舒口氣笑道:“早想來找你,奈何你姐姐不允,總說着要恪守規矩。今日天氣好,咱們郊外踏青去。”
鑽進馬車,他便拿起我的手放進掌中握着。
我羞得要掙脫,他輕輕笑道:“別亂動,否則我可難保不做些別的。”
我想起上回,便老實任他握着。
他一根根地玩着我手指:“我派去西邊找玉材的人已在回來的路上,待玉材一到,便可開始雕刻鎮國公主的鳳印。所幸雍國前朝並未封過鎮國公主,你姐姐在冊封前自己要求公主鳳印從簡,那玉材尚不算稀有奢華,否則光是尋找玉材還不知要到幾時。”
想起少曦,我不由將頭靠在他肩上:“少曦並未告訴我她今後的打算。我知道她總在自責,她的臉明明可以服藥調理恢復從前容貌的,可她非但不肯,還故意服些藥讓膚色更加暗黃。她這樣懲罰自己,我也勸不了她。”
蕭朔摩挲着我手背:“浩太公主理智冷靜,她有意毀損容貌,是爲不被人發現,她好隱去身份爲下一步行事打算,你的新身份也會更加安全。說到這個,”他漫不經心問道:“上回我早已問過你姐姐,榮王府中那個你的舊時侍女始終是個隱患,到底要如何處置?”
我坐起來看他:“入詩最是忠心,絕不會背叛我,只要再找個機會跟她交待周全即可。你也說榮王待她還算不錯,如果她願意,何不就讓她留在榮王府?”
蕭朔笑笑:“阿輝,你想得太簡單。榮王向來與太子交好,與我只不過是表面上和氣。假以時日,她若有了榮王子嗣,難免心向榮王。其實……”
他欲言又止,笑道:“罷了,你姐姐的意思,是找機會將她儘早帶出榮王府。你既想問問她自己的意思,我便想法子讓人問問她是去是留。”
他不放心地看我一眼,強調道:“此事由我來辦,你切不可像上次那樣偷偷跑去榮王府找她。”
我微微汗顏,用力點頭。
一陣春風,朵朵楊柳絮白如初雪,嫋嫋飄來,纏綿撲在臉上,微微作癢。我覺得新鮮,便追着那柳絮,虛抓在手心玩。
蕭朔坐在溪邊一棵桃花樹下,樂非在一旁燒開了茶水替他倒上。
那柳絮隨風而動,起起落落,似要飛上雲霄。我玩地興起,跑跳間微微提氣,輕盈起落,追逐那團團柔軟。
蕭朔任我撒歡,只安坐在落英間,慢慢地喝着茶。我難得舒展筋骨,無比暢快,越跑越遠,他終於站起來向我招手:“阿輝!要不要吃點心?”
我便樂顛顛跑回去,與他一起坐下,捻起一塊桃花酥來。
一片花瓣恰飄落在古樸的冰裂紋茶碗裡,他也不拂撣,悠悠端起來杯來飲盡,倒像是有些醉了似的,撂下茶碗,歪頭含笑看我。
我奇道:“你喝酒了?怎麼像醉了似的?”
樂非忽然出聲道:“殿下。”
就見不遠處停下來一輛馬車,蕭欻一身鮮亮春衫,正跳下車大搖大擺走過來,後面跟着那花弄影,另一個居然是王裕鬆。
我甚是驚奇,王裕鬆這呆子竟與榮王這種人交好麼?
總之,我並不樂見這三人,嘴裡咕噥道:“怎麼這裡也能遇見他們……”
蕭朔不說什麼,起身拱手相迎。
走上前來,蕭欻便撫掌大笑:“哎呀,巧遇巧遇。老七真是風流雅緻,花下品茶,不醉也醉。同是踏青,哥哥卻是俗氣,只知道抱壇酒出來。”
再衝我笑道:“小兄弟不必奇怪,此地本就是賞春佳處,再者本王與小兄弟有緣,所以自然能夠遇見。”
原來他聽見我說話了……切,不請自來,煞是煩人。
我瞧瞧蕭朔,他臉上只有一片迎客的笑意,彬彬有禮,什麼也看不出來。
蕭欻衣衫華麗,可他恰有種風流富貴氣質,穿着鮮亮卻不顯突兀;腰間佩劍,劍鞘上菱形寶石映着陽光,七彩流轉。我想起夜探榮王府那晚,這劍貼在耳後的冰冷,只覺得耳後涼颼颼的,忍不住摸了摸耳朵。
花弄影和王裕鬆隨後走過來,與我們互相見禮,蕭朔便稱我名叫亦輝。大家圍坐下來,早有兩個下人過來開壇斟酒。
蕭欻便端起杯來,朗聲祝道:“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雪風。春光難得,咱們且盡此杯。”
上次我與蕭欻、花弄影一起喝酒吃了虧,這次便萬分謹慎。我瞧瞧蕭朔,他已一口將酒飲下,我便放了心,也喝了下去。
蕭欻已向我笑道:“方纔離的遠,本王已瞧見小兄弟極俊的輕功,飄逸如絮。如今寒冬過去,北境牧草漸起,北燕已是蠢蠢欲動,本王不日就要北上鎮守軍中。小兄弟如此好身手,不如隨本王同去,在軍中博個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