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頭一看,蕭朔已快步走過來,身後跟着微笑臉。
蕭朔走來,衝桃花眼拱手行禮:“四哥!我這位小兄弟不知怎麼得罪了四哥,還請四哥看我薄面放他一馬。”
桃花眼意味悠長地“哦”了一聲,假笑道:“哥哥我若是不放呢?”
蕭朔本已面色不善,一聽此言,眼中寒光大盛。
桃花眼鬆了馬鞭,調侃笑道:“好了,跟你開個玩笑而已,瞧你那張臉繃的,上次我和你府中那個趙美人玩笑,也沒見你這樣,越發小氣了。”
他轉來對我擠擠眼睛:“小……小兄弟,我是老七的哥哥,你既是老七的兄弟,那就也是我的兄弟了,咱們兄弟下次一起喝酒!”
說完一笑,打馬而去。
蕭朔走過來輕握起我右臂:“可有被傷着了?趕快回去我瞧瞧。”說完,自覺不妥,補充道:“奧,找個大夫來瞧瞧。”
我不免又極力拒了他盛情,回去路上將我與那桃花眼的瓜葛說了一遍。
原來剛纔那桃花眼名叫蕭欻,乃是魏國四皇子,已封爲榮王。蕭欻的母妃雖出身低微,但他曾立下不少戰功,又與現在的太子交情不錯,在皇子中算的上出衆的一位。現今魏國皇帝據說已癡迷佛法、遠離女色,可這位榮王卻是眠花宿柳的放浪做派,不過魏帝並不予理會,旁人也不敢非議。
不過想到這位榮王曾於雪夜對我一個路人贈衣贈酒,便覺得他不該是有多壞的人。我戲謔道:“看來今日我把這位榮王給得罪了。”
蕭朔輕拍我右肩:“不要擔心,有我在,不會讓他對你不利。”
我並不把榮王的事放在心上,只惱恨剛纔要去追那牛車時卻被這麼一打岔,再看時那車已不知去向。
回到小院中坐下,下人端上茶水,我還一直在回憶在城門下見着的背影形狀,越想越覺得與入詩很像。
“阿輝”,蕭朔溫言喚回我思緒:“你怎麼又皺眉了?在擔心什麼?”
“從前在山中,從沒見你皺過眉,你總是蹦蹦跳跳的,像山裡的小野獸;那時我每日在山洞前等你,你總是像一陣小風,從樹上落在我面前。如今,你卻總是鎖着眉頭……我真想,”他喃喃着伸過兩個指頭來撫在我眉心:“把你的眉頭展開。”
指尖溫熱,剛觸及我眉心,他自覺失態,趕緊收回手,放在嘴邊輕輕咳嗽:“從前與你玩鬧慣了,一時忘記你是個女孩兒,勿怪勿怪。對了,”他端起茶杯,神色恢復如常:“你的盤纏我已備好。昨日去城郊軍營,路上獵到一隻紅狐,皮毛很好,我讓人做個坎肩給你,明日做好一併送來。”
“只是,你真的不要我幫你?這天寒地凍的,你孤身一人,受傷初愈,我實難安心。若你能多留幾日……”
眼看他又要話多起來,我便乾脆接過話頭:“我改主意了,我要在此多叨擾你幾日。”
“哦?”他高興起來:“好啊,城中還有幾處有名的酒家,菜餚都很不錯,我一一帶你去嘗。”
我擺擺手,直截了當地說:“酒樓我就不必去了,我想去青樓看看。”
他一口茶水嗆在喉間,咳個不住。
*****
我請蕭朔派人暗訪了首陽城中的青樓,尋找有沒有最近從雍國來的女子,很快便查到了三四家。我本待自己去查看,蕭朔卻執意陪着,只做個尋常富家公子裝扮與我同行。我瞧着他的做派倒也生澀,並不是流連花間的常客,有點陰暗地猜測,他這莫不是藉此契機來熟悉情況呢。
然而兩天查看下來,入詩並不在其中。我一面失落,一面又慶幸她沒有落入這種地方,許是我那天看走眼了。
並肩走在街上,蕭朔見我泄氣,便喚微笑臉:“樂非,可還有哪家妓館有雍國女子麼?”
樂非稟道:“還有一家,半年前來了個雍國女子,如今已成了頭牌了。”
半年前的雍宮還是一片安寧和樂,更不會是了。我不由更加灰心。
蕭朔執着道:“還是去看看吧,或許能有所收穫也未可知。”便讓樂非引路。
我不免腹誹:果然還是他自己想逛青樓、見頭牌。
踏進千紅館,花樣嫵媚的女子們殷勤撲面迎來,我只覺得滿眼盡是粉面紅脣,不由讚道:“這家的姑娘們可真是熱情啊。”
早有那老鴇甩着手絹笑道:“哎呦,還是這位小公子有見地,咱們這的姑娘萬紫千紅,柔情似水,好處多着呢。”
蕭朔無語地看我一眼。
樂非便微笑着上前與那老鴇說了幾句,同時利索地從袖中抖出一疊銀票。
那老鴇看着我們的眼神便如春天一般溫暖了。
我們在雅座坐下,室內四面垂着粉色綢緞帷布,飾以水紅色流蘇,幾點紅燭光芒柔和,營造出一種迷離的氛圍。
我托腮在這溫柔鄉里思索,還要不要繼續留在首陽找尋入詩,或許那天她被帶出了城?還是我應先行去楚國探聽少曦下落呢?
等了半晌,這姑娘仍未露面,倒是那老鴇前來致歉:“兩位公子對不住,我們姑娘的常客突然來了,那是位貴人,小店得罪不起,只好委屈兩位明日再來。”
蕭朔不欲在這裡生出是非、露了行蹤,我們便起身離去。
走到樓梯,蕭朔腳步一滯。我正低頭走神,便撞在他身上,他隨即回手穩穩扶住了我。
一擡頭,正與在樓梯往上走的那人目光相接。
只見榮王蕭欻一身富麗衣衫,正優雅挽起廣袖,對我們露出惺惺相惜的笑容:“老七,看你平日裡形端表正,想不到你也和哥哥一樣的情趣高卓啊!哎呦,”他做驚訝狀看看我,“還帶着小兄弟一起來!原來大家都是同好麼!”
蕭朔不欲多留,笑得不動聲色,簡單客套幾句便要告辭。
老鴇察言觀色,上前對蕭欻耳語幾句,他便笑道:“怎麼能因我來了你們便要走,大家都是兄弟,相遇更是有緣。今日哥哥做東,請你和小兄弟喝兩杯。”說着,不容我反應,便熱情地攜了我的手向方纔的雅間走。
蕭朔迅速折身,順手攬過我肩膀將我護到身側,很自然地擋住蕭欻,笑道:“怎麼好打擾四哥與佳人相會?方纔不知佳人是四哥所愛,真是冒昧。”
我也回過神來,附和着蕭朔,客套幾句欲走。
蕭欻一雙桃花眼一轉,一旁靜立的那佳人便乖覺地捧了壺酒來屈膝行禮:“此夜良夜,此酒正濃,小女子花弄影請幾位公子賞臉共飲。”
她聲音如春雨般淅淅瀝瀝,甚是好聽。聽着這久違的秣陵口音,腦中憶起多少雍宮中舊事,倒叫我一時不忍拒絕。
重回雅間坐下,花弄影便拿過琵琶,先彈奏了一曲《深宮秋》。我識得這曲子,本是雍國民間樂師所譜的古箏樂曲,曲意深遠憂傷,現在被她用琵琶嘈嘈切切地彈來,多了些活潑之感。不管怎樣,仍是勾起了我一腔壓抑已久的痛意:容燁出征前的託付,少曦臨別時的哭叫,太后死死抓住岐國士兵的雙手……
一曲已終,我還沉浸在情緒中。
“啪啪”,蕭欻讚賞地鼓掌:“引人入勝,神乎其技!這一曲彈完,我瞧着小兄弟的眼圈都已經紅了。”
我回過神,擡眼對上蕭朔難掩擔憂的疼惜眼神,似在詢問我是否安好。
蕭欻和花弄影也看着我,似有探究。
我急忙平復心緒,學着蕭朔平時的樣子,儀態舒徐,撫掌笑道:“雲破月來花弄影,果然曲意高超,動人心絃。”
花弄影掩袖嬌羞一笑,殷勤斟上酒來。
我提醒自己不可多喝,以免酒醉胡言露了身份。誰知此處的酒比雍國濃烈許多,三杯下去,我就已覺得頭暈,連忙掩了酒杯推辭。
花弄影體貼地倒了杯茶遞給我,素手芊芊。她紅袖柔柔拂過我手,一股暖暖幽香撲鼻而來,我深嗅之下覺得渾身舒暢,彷彿方纔的憂慮一掃而空,暈乎乎讚道:“好香啊,花姐姐真是解憂妙人,令人陶醉。”
蕭欻神色微變,似有不悅,花弄影急忙抽回手放在膝上。
我見他不喜花弄影對他人獻殷勤,生怕惹得這個習性難測的王爺起了醋意,趕緊告罪。
酒勁上來,眼皮發燙,視線也漸模糊起來。
蕭朔扶住我,將我架在肩上站起身來。我虛靠着他,聽得他道:“我這亦小兄弟不勝酒力,讓兩位見笑了。我們還是先告辭了,多謝四哥款待,改天我再登門賠禮。”
蕭欻冷哼一聲,意味深長:“罷了,老七,你還是好生照看小兄弟,可別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壞了兄弟情義。”
出了千紅館,凜冽新鮮的空氣讓我清醒了些,蕭朔架着我走向馬車。
他本就比我個頭高許多,且肩膀寬厚;與其說我是被架着,其實是半吊在他身上,手臂被扯得十分難受,我嘟囔着想把他推開自己走,卻覺得像沒吃飽似的,兩手只無力地亂撓。
他並不放手,順勢將我打橫抱起,幾步走到馬車將我塞進去。
置身馬車之中,只見得車頂的團圓祥雲花紋晃啊晃,那祥雲旋轉,似要衝破車頂飛走,我神智的最後一絲清明似也要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