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後的李遊夏白日花間醉酒,長夜青樓尋愛,自創寢技“探雲手”一十三式,自詡平生得意皆在此中,不必向天地外尋。
長安城之中,李家雖然算不上最頂尖的大族,但因爲與雲城主有一層姻親關係在,旁姓大族遇到也要襯些薄面,而作爲李家的長房長子,李遊夏自然也不愁平日的吃喝花銷。
這一日“朝雲閣”裡與他最相熟的大書寓夏桑娛被城內一位大人物邀去捧場,不想再吃尋常胭脂的李家大少想起前兩日雲家表哥——二少爺雲長生交給自己的買賣,三兩下從青樓後牆翻出,拐入長安街中,尋着星盤標記一路奔行,最終鎖定了一個二十來歲小廝模樣的青年。
望着那人在街角和一窄衫壯漢交接之後,李遊夏毫無聲息地跟了上去,臨至暗巷準備下手前,忽然感受到了一抹視線,心下微動,以爲是殺氣暴露了自己,急忙回頭瞥向大漢位置。
見其依舊傻樣憨態,毫無所覺,李遊夏這才放下心來,冷笑着欲迴轉身形,卻被大漢身前一個墨袍少年吸引住了視線,一時呆在了原地。
只覺此生見慣如水女子,合一起也不抵這人一半的天然道韻,世間有識者都道女兒家最是玲瓏,生後不受塵污,故最接近天然大道,哪料得今日瞥見這人,竟是一副周天大道都圍着他轉的親暱模樣,這怎不讓入有情樓修無情道的他大吃一驚。
何況此人身形神態越看越是眼熟,那種熟悉之感,就像是與自己相處多年的老友久別重逢一般,讓人想要好生親近一番,而最奇特的是,這個少年此時站在長安街人流之中,分明一雙眼眸全在看身前大漢,卻又像把周邊一切甚至包括隱藏在暗中的自己,都看在了眼裡一般。
這種種的不可思議,簡直讓得李遊夏頭大如鬥!
正在深巷中呆滯佇立的時候,一張平日裡笑眯眯的臉龐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李家少爺猛然想起自己還有非殺不可的目標,搖晃了兩下腦袋,生生把這震驚壓在了心底最深處,轉身去追愈跑愈遠的青年小廝。
畢竟雲長生當日可是說的明白,第一要這人的腦袋,第二要那大漢交接給他的親筆信物。
若是做不到的話…
哪怕是素來放蕩不羈的他,也不敢去想那個後果。
……
再次回到朝雲閣時,李遊夏就像往常剛從家裡出發來到此地一般,未至大門便高着嗓音喊道:“駢文大夫到此,一等文章才女還不快快出迎!”
說着就要往前伸手去敲門匾旁的八卦銅鏡,此事除了他之外長安城絕無第二個敢做,背後的身份地位權且不論,作爲風水化煞之物的八卦鏡,一毫一釐的擺放都極有說頭,除了瘋癲之人外,又有哪個敢這般擺弄天地煞氣。
每次他來之時,這敲銅鏡的聲音就像是獨家信號一樣,標示着李家大少的到來。不過此次,李遊夏眼光一掃鏡面,卻發現鏡中除了往日刻畫着的妖嬈婦人,還映有另一柔弱身影。
朝雲閣的八卦鏡與別處尤爲不同,最妙的作用就在眼下,只見那銅鏡表面往日只着抹胸的半裸女子此時似實而虛,嫋嫋欲動,與路過少女的曼妙身形緊緊貼合於一處,仔細看去,就像是一個含羞的閨人當街穿着一件貼身褻衣那般,偏偏其人還不自知,腰肢婹嫋擺動之際,端的風情無限。
李遊夏縮回了手,招牌淫笑浮上嘴角,低聲吟道:
“我有一可嘆,嘆那女子身爲意瀆不自料;我有二可惜,惜那棋盤忒可惡,不能使人觀美貌;我有三可笑,笑我今宵老來少,要叫良人媚眼俏。”
吟罷搖了搖頭,自嘲道:“什麼狗屁玩意!”
而後邁開大步便向眼前女子追去。
待到李家少爺追上玉篠,自側臉觀至正顏,果覺真是美妙非常,沉魚落雁的風姿中一絲若有若無的柔態尤爲惹人憐愛,時時牽動着男子的保護欲與征服欲。
“這位姑娘…”李遊夏一邊斟酌着措辭,一邊左手縮在袖中悄悄捻開了一包粉末狀的迷藥。
見到眼前一個年輕男子向自己直直跑來,玉篠似乎呆了一下,臉蛋微紅,舉起棋盤和玉簫,比劃着示意自己聽不到他說話。
一見此狀,李遊夏眉頭皺了起來,問道:“你是個啞巴,還是個聾人?”
玉篠無法回答,小手上的簫比劃得越來越急,一會兒指指自己的嘴,一會兒指一下自己的耳朵,好似在說自己既聽不到聲音也說不出話。
手舞了一大會,看到李遊夏站在原地思考着什麼的樣子,玉篠以爲他明白了自己的情況,張開嘴巴嘗試着“咿呀”了一聲,也不知自己發出了什麼聲音沒有,又或者會不會突然發的聲音太怪嚇到別人…
想到那種情況,玉篠小臉一紅,雙脣抿起,就要讓開小路,貼着牆走過去。心裡面想着此人不知要問路還是算卦,不過自己現在還有許多事要做,也沒有辦法幫上別人什麼忙,要是換一個比較悠閒的時候就好了…
李遊夏站在小路中間,心裡面天人交戰,他自詡也算有那麼一點良知的底線,腦海中爭戰良久之後,終於決定放過這可憐女子,左手方準備縮回,忽然不知怎麼想起在長安街上見到的那個墨袍少年。
當時那副獨立天地,道與神諧的畫面再一次刺激到了他。
能看出對方證道之姿的人不多,他李遊夏也是因爲諸多奇遇方纔有這種能力,但就是因爲能看到,所以才能深深知道差距。
這世上有些人就是志在凌駕於所有人之上的,即使那樣做的代價是以身犯險,甚至是要以他人之身犯天地之險。
例如,那極爲惡毒的採柔陰補強陽之術……
李遊夏定下心意,便不再猶豫,臉上狠色一閃,左袖輕動,飛速點向眼前的少女!
嫉妒已經使得他不顧一切了,種種殘忍的畫面在腦海中浮現,李遊夏面目半是猙獰,半是愧意。
他有信心在一息間擊暈對方,就那樣失去意識的話,女孩也算少受些苦。
只是誰料胳膊還未擡至丹田處,一隻玉簫穿過空間橫掃在胸前,玉簫之後,是一隻柔嫩的小手,李遊夏還未及再向上看,短簫與身體接觸之處傳來的沛然大力恍如不可抵擋,將足有百二十斤重的他瞬間掃飛出了十多丈遠。
“終於,重讓天地見我…”
有幽幽女聲迴盪在深巷之中,芒碭山雨,一時激增三分。
那個身着黃杉的女子在雨中怡然獨立,神情一如方纔般柔弱無助,看向李遊夏的眼神中明亮依然,內裡卻多了一分說不出的淡漠意味,瞳孔最深之處,似有攪動風雨的微弱電光閃爍不止,讓她的眼眸看去格外的凜然。
這時的玉篠再不像一個有疾的纖弱女子,反而似是高天之上把弄蒼生的無情神明!
她只看了李遊夏一眼,就好像把這個人所有的一切都已看得透徹,他過往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未來要走的路是什麼,他現在又在想着什麼…
當然,這個人的未來毫無疑問很有用,有念及此,玉篠決定和他說一些話,嘴角牽起一個微小弧度,少女想到了些很開心的事情。
她還是無法開口,用簫作筆,以棋盤爲紙,寫下了縱縱橫橫十四個小字,告誡給李家大少:
“那人白帝城邊騎驢,黃陵廟外掛席!”
十四字鐵畫銀鉤一般,以山間雨水爲墨,在白石棋盤上凝而不散。
昏倒前的李遊夏心中轉過的最後一個念頭就是:“那人”是何人?
白帝城乃是中域天山重鎮,黃陵廟又是東域第一樞紐,那人橫穿天山,當真是好大氣魄……
雙陸棋盤上的字體在十息之後消失不見,玉篠看着蜿蜒曲折的小巷,思索着何時到七十九棵柳前最好。
一瞬過後,她的眼神中再沒有了方纔的高高在上。
涼雨吹拂之下,穿着單薄的少女打了個輕微的哆嗦,急忙把石盤舉在頭頂,擋住飄來的斜風細雨。
……
身着淡黃衣裳的少女,慢步向不可知走去。
十里外的深巷中,雨水混同污泥將一具無頭新屍衝向芒碭山腳,林間未開智的妖獸低吼,裹挾着咿呀學語的乳獸齧咬碎肉。
另一邊,安降真帶着尋大當家的怪異老頭到了錢清巷白府,望着正門上二十五顆門釘的二人沉默不語,最終轉身返回,決意帶領狼頭傭兵團按照既定計劃襲殺狼王。
他們不知道大當家曾託人帶給傭兵團一封信,更不知那封信早已被李遊夏中途攔截。
這本是要等待雲長生啓封的密信,但素常不甘居人之後的李遊夏自然有辦法打開再合上,不過看完之後,他對雲長生的畏戒之心有增無減,反而變得更深了起來。
信上說狼頭傭兵團的團長已得知了關於狼王的陰謀,所謂它的雙耳喪失、身受重傷只是大魏傭兵團散發出的謠言,目的在於讓自家兄弟和妖狼羣兩敗俱傷,到時大魏傭兵團好收漁翁之利,在信後附有刀疤的信物,告誡全團立刻停止對狼王的襲殺行動,等待他這邊完事回去之後再做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