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機器，記憶隨時都可以被清除。
往前走，路沒有盡頭的步伐蔓延出了時間的枝節，她走過後的印記裡，踩過樹的影子。
重複，反反覆覆……
樹記得。
樹意想不到的是，8975有一天會走進他這個封閉了的世界，那一天依舊是那麼平靜，樹蹲在最隱蔽的草叢裡大便，看着露珠從草葉子尖上慢慢劃下來。當露珠滑離草莖的位置掉進空氣裡的時候。他的瞳裡倒映出露珠裡的景象，8975。
樹急忙抓起一把嫩草葉子擦乾淨屁股。然後從草叢裡站起來，8975迎面走來，她上下打量了樹，說：“這裡有休息的地方嗎？”
“有。”樹把8975帶到他常棲息地榕樹下，8975敏捷地爬上榕樹，然後找了個認爲舒適的位置躺下。樹在下面，問8975：“你要留下來？陪我？”
“ 是的。”8975回答樹。
“送給你。”樹說，手裡捏起一隻甲蟲遞給8975。
笨拙的甲蟲掉到8975的手裡。8975張嘴，把甲蟲扔進嘴巴里。表情僵硬地對樹說：“味道不錯，還有嗎？”樹點點頭，開始把目光轉移到樹葉與稍有騷動的草叢。甲蟲被熟練的逮捕動作輕而易舉的捕獲。樹敏捷地跑到8975面前，手高高擡起，把甲蟲落到她手裡。
8975說：“我還要。”
於是樹站到一棵光禿的樹前，狠狠地揣上一腳，好多甲蟲啪啦啪啦得掉下來。樹用手在地上抓起一捧，然後回到8975面前。
8975伸出一隻手，結果落下來掉進手掌的甲蟲飛掉了好多隻。樹急忙地蹲下身子去撿，8975對樹說：“你真笨。”
樹點點頭，把撿到的蟲子揪掉翅膀再遞給8975。
後來，8975發覺樹累了，才停止索要，對樹說：“你可以休息了。”樹點點頭，趴在榕樹下，這期間，樹睜開眼睛偷偷看過8975好幾次，然後自己偷偷笑。8975也意識到了，假裝若無其事。等樹完全睡着的時候，8975悄悄溜下榕樹，在狹隘的世界裡，開始若無其事地轉，突然間她想起了什麼，她往四下看看，開始打開自己的肚皮，拿出一個黑色的包裹，埋到土裡。
8975必須這樣做，因爲有一雙主人的眼睛在注視着她，她知道她與樹都是試驗品。8975熟悉環境之後，回到榕樹下。她爬上榕樹的時候，聽到有聲音，她俯下身子，側過耳朵，聲音是在樹的肚子裡發出來的。她伸出手指好奇地彈彈樹的肚子。
熟睡的樹突然醒來，伸手抱住了8975，8975嚇了一跳，用力推開樹，迅速爬到榕樹上。
樹不再去管8975，安靜地拿起一片大芭蕉葉子走開。8975看着樹被光投下的影子瞳像定格。身體一下子靜止不動了，像一座塑像直矗在榕樹上。
世界不知什麼時候，把任何生物都關在了籠子裡。他生存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裡，他的世界是他重複熟悉的地方。
他有着一個發達四肢，直立行走的身體，頭顱上有一雙可觀察世界的瞳，兩個轉化氣體的鼻孔，有一張有堅硬牙齒的嘴巴，長長的髮絲幾乎可以包裹赤.裸的身軀。他張開嘴巴吞嚥食物的時候凸起的喉結明顯地會上下運動。
樹的主人對他說：“你是我栽培的樹。”
樹生存在一片奇異的空間裡，他確信有一層透明的障礙物把他與外界隔閡了。奇異空間裡是一片宛如原始森林的世界。最高處一盞有着刺眼光芒的燈照耀出的光在折射了某些物體後，投下背角的陰影。
樹習慣了在各種植物間漫步，或者在樹與樹之間跳躍，他是這個空間裡唯一可以走動的植物，主人說的，他也是一種植物，叫“樹”。
樹最初的記憶是空白的，他唯一清晰地是這狹隘空間的周遭景象。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這個世界誕生的，但他在這個世界裡的時間異常漫長，他每天能見到的就是他的主人。主人是一個奇怪的傢伙。主人對樹講：“ 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主人。”
樹“嗯啊！”地點頭，這時候，如果樹表現得滿意，主人就會賜給他一頓美餐。假如他看不到主人，或者主人生氣的話，他就要捕捉昆蟲，覓食的時間是忙碌且漫長的。他要上竄下跳的，雙手拍打在有水珠的葉子上、草叢裡。昆蟲發出聲響的地方，草叢會被踐踏的一沓糊塗。樹皮上也有他指甲攀爬過的痕跡。這一切都說明這個世界因樹的存在發生了改變。
那個世界像個籠子太小了。追逐一隻敏捷昆蟲的過程，就幾乎在這個世界轉了一遭。
樹的世界就是無數單調的重複，每天吃昆蟲和水，拉屎、撒尿，睡覺。這樣的重複直到有一天她的出現。
“你不是樹。”她還告訴樹：“你是個男人。我是個女人。我叫8975。”
樹是個男人，這一點讓樹困惑了，女人穿着衣着華麗的裝飾，交談的時候嘴脣扇動，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樹感到莫名其妙的驚訝，甚至被女人的魅力吸引了。
那時候他渴望再見到那個衣着靚麗的女人。可有一層透明的障礙物把他與外界隔閡了。他的瞳透過一層透明，去看她，她在另一個世界裡，她說的，她是女人。
是女人的介入結束了樹單調且周而復始的日子。樹在女人經過的地方先是用目光偷瞟。然後拐彎抹角地直視。女人吸引了樹。
樹還看到女人經常和主人在好遠的地方竊竊私語些什麼，他細微地觀察發現女人胸前的金屬牌子上寫着編號8975。
女人的確沒有騙他，他是個男人。樹開始把那種無聊的精力集中在8975的身上。樹開始能詳細地計算出8975什麼時候能夠出現。什麼時候消失。什麼時候在途經他身邊的時候能對他說一兩句話。
好幾次，樹總是特意停留在8975經過的地方。假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8975都沒有向樹打聲招呼，有一天，樹忍不住了，對8975說：“嗨！我是樹。”
8975自然地向樹僵硬地笑笑。樹受寵若驚。他感到興奮。這種興奮常常表現在夜裡，狹隘世界裡的夜異常地靜，能聽到的是昆蟲的吱吱聲。樹林成一種靜象矗立在草叢後，沒有風使葉動，水珠滴答滴答地在葉子上液化出蔓延的形態。一滴水珠滴溼在甲蟲殼上，甲蟲打着旋地飛走，剩下葉子在負荷下上下顫動搖晃。樹張開嘴，把葉子和昆蟲吞到嘴巴里。他慢慢咀嚼，彷彿在仔細體味着什麼。確切地是他在體會他的寂寞。一個走動的生物在他的瞳像裡更容易讓安靜陷入某種莫名其妙的孤獨感，這時候他更希望有一個夥伴，在晶瑩的水珠裡於是出現了8975的影子。8975的轉身，擡頭，行走，微笑，皺眉頭，以及頭髮飄逸的樣子。樹印象深刻。
樹再醒來的時候，8975假裝在榕樹上睡覺。
樹站到主人經常觀賞他的地方。他希望今天主人能夠給他些賞賜的食物。等待了好久，主人沒有出現。8975在後面告訴他：“主人不會出現了，現在這個世界是屬於我們兩個的。”
樹點點頭，一下子想起來：“餓了嗎？”
8975點點頭。
樹停到另一棵樹前，狠狠揣上一腳。好多甲蟲從樹上掉下來，樹用芭蕉葉包裹了好大一捧回到8975面前。他把芭蕉葉捲成鬥型，讓包裹在裡面的甲蟲一個一個地掉到8975手裡，樹看着8975不用咀嚼，直接把甲蟲一個一個地放進嘴巴里。
後來8975讓樹看得有些不耐煩了，直接把鬥型的芭蕉葉容器奪到手裡來，對樹講：“我要吃蟲子的時候，不喜歡被別人看。”然後把嘴巴放到鬥型低端，搖晃包裹的芭蕉葉子，讓蟲子跑到她嘴巴里。
8975把葉子扔到地上，發現樹還在看着她，8975加大嗓門：“我還想要。”
樹點點頭，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後拔腿就跑。
樹最後搖搖晃晃地站在8975面前的時候，他嘴裡嚼着一片沾滿露水的葉子。他的肚子很不舒服，依舊咕嚕咕嚕得響。他算記着今天捉住的甲蟲是昨天的兩倍。足以填報8975的肚子。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腿痠了，一下子坐到地上。他很長時間沒有進食了，他抓下一大把葉子填到嘴巴里咀嚼，填充體力。
8975的瞳也開始倒映出樹所有舉動的狀態。汗水粘溼亂糟糟的頭髮，枯瘦如柴的軀體，一幅在應允時白癡的樣子，一次次笨手笨腳地來回圍着她轉……恰當地講樹的行爲舉止都在告訴她，樹是可靠的。8975蹲下身子，對樹說：“你看！”
樹看到8975一雙白皙的手裡甲蟲嘩啦啦地掉出來：“我飽了，給你的。” 8975用手指夾起一隻試圖逃走的甲蟲放到樹的嘴巴里。
樹把頭靠在8975柔軟結實的腿上，8975允許了，看着樹把含在嘴裡的甲蟲吸允了好久，才囫圇吞棗地嚥進肚子裡。
“你是低智商，我測試過了。”8975伸出她的手愛撫着樹的長頭髮。樹傻笑起了，像個孩子伸出兩隻手指，說：“我們，兩個的，世界。”
“我們只是主人手裡的玩偶。”8975貼到樹的耳邊，眼光四下打量了一番兒，小聲地講。她總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監視着他們。想到這些，8975不自然了，她雙手托起樹的腦袋。樹已經熟睡了。對於樹來講，他習慣了周而復始的生活。包括疲勞後的睡眠。伊始8975的出現的確使他很興奮，但興奮的日子是周而復始地進行着。
8975發現樹的腿被劃傷了，撿起一片細長的葉子包紮樹的傷口。流出了血跡沾染了她的雙手，血在手掌上蔓延成血滴。
“啪！”輕響吸引了8975的視線，是一顆種子落到地上，粉碎了果殼，種子迅速發芽，長出根鬚蔓延進土壤的罅隙裡。芽苗茁壯挺直，慢慢地隨時間推移生長出枝節。當一顆血滴從8975的手掌滴落到新生植物曲捲的葉子上，葉子舒展了。8975低下頭，把脣輕輕地印在樹的額頭上。樹閉上的眼睛裂出一條縫，偷偷看了8975。
“醒了，就不要再假裝睡，我餓了。”8975說。
“哦！”樹爬起來，迅速跑出去。8975看着樹在濃密的枝葉裡穿梭，一隻甲蟲撲打着笨拙的翅膀在她眼前慢騰騰地飛過來飛過去擾亂視線，她目光轉移，伸手把蟲子攥在手裡。8975決定把收穫的喜悅傳達給樹。
“樹—！”呼喊的發音突然一下子嘎然而止，樹在不遠處，看到8975渾身打了個顫，雙瞳熄滅光，黯然地一片空白。身子靜躺下去，沉重的身軀毫無聲響地壓倒在地上。蟲子還在8975的手裡張牙舞爪地扭動身軀。
樹跑上去，蹲下身子，驚訝得搖晃8975沉重的身子：“8975！8975！……”
樹呼喊着，使勁搖晃8975，8975沒有任何反應。後來，痛苦變形的臉使樹的眼睛裡擠出了淚，樹口乾舌燥了，沒有力氣了，他採摘了一片葉子嚼在嘴裡，溼潤嘴巴喉嚨。靜靜地依靠着8975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樹發現8975消失了。他在狹隘的世界裡轉悠了幾圈，卻發現8975在不遠處走過來，她走進樹，對樹打招呼：“我，8976。”
樹上下打量了面前自稱是8976的女人，開始用髒兮兮的手背揉眼睛。
8976說：“你知道該怎麼做？”
樹點點頭，轉身要奔跑的時候，卻透過一層透明的隔閡看到了另一張8975的臉。
主人正用一雙靈活的手打開了8975的軀體，從8975的機械身體裡飛出了好多黑色的甲蟲。胸前寫着編號8974的金屬牌子閃閃發光。
主人轉身看到樹，露出了驚詫的表情。
樹發現秘密並不是在這個時候，那一天，爲了捕捉日益稀少的甲蟲，他反覆走了好遠的路，陷進土壤裡的腳掌拐出了黑色的包裹，包裹裡爬出了好多黑色甲蟲。他開始對這種意外收穫欣喜若狂。直到土壤裡鑽爬出好多黑色的蟲子，蠕動着把褐色的土壤翻涌成一片黑色。
在一大片蠕動的黑色裡，樹在中間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