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匈奴之入處中華者,皆能久長?大明積德深厚,其子孫必有中興之慶。今大皇帝英明神武,是爲大明之福,藩國之幸也。且神宗皇帝於我國有百世不忘之恩,而構於強弱之勢,抱羞忍過,以至於今,痛恨可勝言哉……”
朱永興放下了朝鮮的國書,輕輕吐出一口長氣。大明縱有毛病,縱有問題,卻依然受到藩國的傾慕和嚮往。文化上所蒙的污垢可以洗去,出現的問題可以解決,但絕不應該被野蠻和落後所取代。
而且,中國文化本身具有強大生命力,具有不斷自我更新自我進化活力的文化,而不是僵化倒退的文化。
要恢復中國的傳統文化與思想,當然絕不是再倒退到幾千年前,在孔孟的水平上重新來過。而是要進行繼承與發揚,把原先被滿清統治打斷的傳統再接續回來!
如果一味採取原教旨主義,復古主義,一味認爲儒家典籍,或者其他中國文化典籍是越古越好,越古越正宗。如果是這樣,這種所謂復興傳統文化,其實質與滿清統治下興起的所謂“漢學”並沒有任何本質區別!恰恰是戕害毀滅中國文化的生命力。
因爲,在滿清禁錮思想的黑暗統治下,使得真誠信奉與研究宋明理學本身就成爲了禁區,成爲有生命危險的事情,鑽入故紙堆得到的所謂漢學則相對來說更安全。
倭國便是在滿清時開始瞧不起中國的吧?朱永興不是很確定,但現在該考慮的不是倭國日後的問題,而是中國將來的發展。
明年便是昭武元年,開恩科的事情已經決定。設文武兩大科,武的就不用說了,將考兵法,並攻守、營陣、陸水諸戰法,射御、技擊等。文科之內除進士科外,又設立了絕學科(包括法律、歷算、樂律、測望、水利、農耕、建築、器物製造),且進士科不考八股,而以時論取才。
在朱永興看來,這種人才選擇制度並不完善,只是暫時的。涉及到人才論典,涉及到上千年的傳統習慣,也只能逐漸改變。如果一下子便廢除科舉,那可是天塌地陷的大事,明清戰爭由此逆轉也不一定。
“陛下,這是戶部最新的統計資料。”查如龍將文件呈上來,又補充道:“易尚書認爲依據目前的財政狀況,最早也要到明年才能實施。”
“朕知道這應該不是短期內能夠實施的政策。”朱永興雖然早有預料,但還是輕輕嘆了口氣。
戰爭,消耗了太多的資源,更大幅度的惠民政策只好拖到戰爭結束之後。或許戰爭結束也不行,北地凋弊,要恢復也不是短時間內能夠辦到的。
“免除人頭稅暫不可行,那攤丁入畝呢?”朱永興一邊翻閱着文件,一邊隨口詢問。
“戶部認爲也不宜馬上實行。”查如龍委婉地說道:“而且,戶部認爲攤丁入畝操作起來很有困難。”
“困難?當然有困難。”朱永興微微皺了皺眉,說道:“是擔心那些大戶士紳的反對嗎?”
“回陛下,也不全是。”查如龍想了想,說道:“微臣等也細緻研究過,覺得與其形成問題,倒不如北伐勝利後,一舉取消人頭稅更好。”
“朕要看看你們研究的資料。”朱永興有些疑惑,攤丁入畝難道真的有什麼重大問題。
滿清的“攤丁入畝”政策被稱爲“良法美政,歸於大同而無業貧民永沐”,被歸結爲清統治者愛民如子的“德性”,是“至仁之政”、“惠於貧民”的恩恤曠典。被清朝統治者標榜自己的恩政載入史冊,故各種文獻,如清三通、清會典等都不惜筆墨,大肆加以渲染。
其實呢,攤丁入畝並不是滿清的什麼獨創,它是由張居正推行的“一條鞭法”轉變而來。就是將一部分戶丁銀攤入地畝徵收,減輕戶丁徵派,加重土地負擔,也就是把戶丁銀轉入土地攤派,由地主承擔。
但“攤丁入畝”卻存在着無法避免的弊端,即無法均勻地分攤賦稅,從而無法有效保證賦稅的順利徵收,更無法達到減輕人民負擔,緩和階級矛盾的需要,因而遭到上至豪強富戶,下至貧民百姓的反抗。這使得“攤丁入畝”政策實施的進程變得緩慢而困難重重。
而且,“攤丁入畝”政策並不能維持固定的徵稅數額從而抑制人民逃避稅收。清朝前期實行“永不加賦”的措施時,曾希望通過將丁口數額固定下來的方法來保證丁銀徵收,避免人丁流失,加強對人民的控制。但是由於“永不加賦”的措施表面上固定人丁數額,實質上卻無法使人丁附着於土地之上。
“永不加賦”並非“毋增毋減,定爲常額”,而實質上使人丁數字增多。由於“攤丁入畝”政策的丁銀數字是建立在“永不加賦”的定額基礎上,因而“攤丁入畝”政策施行之時,人民就負擔了更爲沉重的賦稅。
換句話說,在滿清統治時,大部分省份的丁銀都出現增額,並非保持定額數字。換句話說,自“永不加賦”至“攤丁入畝”,滿清統治者一直打着“定爲常額,毋增毋減”、“天恩浩蕩,亙古未有”的旗號,要求各省人民順從地承擔封建義務。所謂“有道明君”,其實不過是更懂得如何緩和階級矛盾,保證人民基本的生存條件而已。
實施“攤丁入畝”政策後,政府加在土地上的丁銀實際上還是由貧苦的佃農僱工承擔。丁銀併入地賦一起徵收,土地成爲徵收賦稅的憑據,表面上無地少地的貧民因此擺脫了丁銀的徵收,實際上,爲了維持生計,他們不得不租用地主土地或出賣勞動力,淪爲地主的佃農、僱工。清代租佃經濟在清初已經成爲一種普遍現象,這也表明,大批農民失去土地成爲佃僕僱工。
從商品經濟發達的江浙地區,到邊遠的貴州地區,從江南到江北,僱傭長短工進行農業生產,已經成爲社會中的常見現象。這樣,佃農僱工就成爲大部分土地的真正勞作者。他們或通過交納地租,或通過領取工值的方式謀生。但顯然地主在產品分配中佔據絕大部分,佃農僱工仍然徘徊在貧困線上。因此,這些賦稅錢糧的真正負擔者仍然是佃農僱工。
在滿清的統計資料中,雍正實施“攤丁入畝”,百姓迫於重賦而背井離鄉,到了乾隆年間便有大批流民涌向東北或東南沿海,他們的目的地越來越趨向原本自然環境較差的地區,如寧古塔原爲清政府流放犯人的地方。
這表明,統治者希望通過“攤丁入畝”政策減輕賦役負擔、安輯人民來固定稅收的方法並沒有取得理想的效果,他們無法控制賦稅徵收從而穩定社會。由此可見,“攤丁入畝”政策並未減輕人民負擔,相反,它促使大批農民逃往外地,流民問題反而越來越嚴重。
錢穆所著《中國曆代政治得失》有滿清吹噓的仁政“攤丁入畝”可謂是一針見血的評價:
“清代有所謂地丁攤糧的辦法,只收田租,不再要丁口稅。這是他們自己誇許所謂仁政的。在康熙五十年,當時全國人口統計,共二千四百六十二萬口,從這年起,清廷下詔永不加丁賦——即人口稅,而人口則還是調查,五年一編審,但丁賦永不再加了。”
“實際上,這一規定,並算不得是仁政。因從中國歷史講,兩稅制度,早把丁稅攤運入地租,後來還要農民服差役,或者出免疫錢,這是後來的不對。王荊公制定了免疫錢,過些時,人民又要當差了,所以明朝才又提出一條鞭法來,再拿差役歸入於地租。”
“滿人跑進中國,一切都照明制,田賦額也照萬曆年間的則例徵收,那麼差役已經攤在田租裡,而此下還是照樣要差役。到了康熙時,再來一次地丁合一,這還是照着中國歷史的惰性在演進,朝三暮四,最多恢復了明代萬曆時舊額,其實非此而不能。這哪好算得是仁政?”
“何況地丁合一後,實際上賦稅還是在增加。所以這一辦法,很快就失其討好民衆的作用。而且就基本說,人口稅加進地稅,將來人口愈增,就形成人民對國家不負責。直到現在,中國一般人民,除非有田地房屋,否則對國家就象不要負什麼責任似的,這實在也不算是好制度。總之,清代在制度上,實在也沒有幾項值得我們今天之再稱道的。”
朱永興掩卷沉思,固然研究資料沒有那麼詳細,沒有那麼準確,但他還是看出了問題的大致所在。看來,他也被包衣們的歌功頌德與扯虎皮當大旗所迷惑了,提出所謂的仁政“攤丁入畝”實在是有些草率了。
就象過高估計了八旗的戰鬥力一樣,自己還是免不了被滿清所篡改的歷史所矇蔽或誤導啊!
朱永興苦笑起來,他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賦役制度的形式可以改變,但如果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封建剝削的基礎,惠政也惠不到佃戶頭上。誰有土地,誰佔主動,誰纔有決定權。除非國家用強令規定田租地租的數額,並用暴力機器保證政策的實施。但在目前,卻是不宜干預的。
而且,中國古代一直有丁稅,但一般一戶人家的土地是一定的。人口增長代表丁稅增加,負擔加大。這從客觀上限制了人口增長,與朱永興所希望的人口大量繁衍是背道而馳的。
所以,要想使人口大量增長,便要使其不再受土地資源的限制,或者使土地資源大量增加。取消人頭稅,削弱人身控制,並且加快人口流動,這是一個辦法;而對外開疆拓土,也就是侵略掠奪,則是另一個辦法。
警鐘再次給朱永興敲響,讓他知道,即便是穿越者,也不是百分之一百的正確,也有犯錯誤的時候。
而且,任何改革措施,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可能福利均沾,必然經過一個長期的摸索和磨合期,以讓改革措施更加適用於社會經濟的需要。他提出攤丁入畝,出發點是好的,確實是要解決農民的賦稅問題,讓農民減輕負擔,同時讓國家財政增收。但作爲一個農業國家,如果不能完全解決土地問題,社會發展的階段就擺在那裡,便無法實現更高層次的突破。
拋開滿清的“仁政”——“攤丁入畝”,朱永興又認真考慮起“官紳一體納糧當差”的政策。
古代王朝爲什麼會滅亡,爲什麼逃不脫三百年輪迴的厄運,其實很大的原因就是土地兼併的結果,就是劫貧濟富的結果。
比如明朝,掌握大量土地的人不需要繳稅,賦稅卻轉嫁到了無地少地的人身上,王朝初期問題還不突出,到了中期矛盾便開始尖銳。因爲王朝初期特權階層還是少數,不需要繳稅的土地也不佔多數。隨着時間的推移,問題就開始加劇,特權階層越來越多,比如有功名的人,致仕的官員,皇親國戚,皇帝賞賜給某人的土地,地主士伸富豪等等。就這樣再熬一段時間,問題大爆爆發,王朝被推翻,接着就是新一輪的輪迴。
朱永興要想結束這個輪迴魔咒,就必須解決土地兼併,但又不能違背中國千百年來的土地政策傳統,那麼只剩下統一納稅和向外擴張這兩種辦法雙管齊下了。
土地仍可以自由買賣,但是官紳國戚宗室等以往的特權階層必須一體納稅,且朝廷將不再以土地作爲賞賜,有功者和宗室將按爵位等級用糧帛金錢予以發放。然後再以國家暴力機器作後盾,制定出嚴格的地租賦稅,使佃農能夠免受太過嚴苛的剝削。
只要老百姓有飯吃,在沒有強力外敵入侵的情況下,國家的長治久安還是比較有保證的。
“讓戶部統計官紳的土地,朕要知道現在有多少人不納稅。”朱永興知道數字不會太大,戰亂、殺戮、逃亡,明朝中期那種特權階層到處都是的情況已經完全改變了。正因爲如此,這或許是一個實施政策的機會。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