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溪是一條十分美麗的小溪。它發源於神農架山區,流過石灰岩裂縫,經洞穴過濾沉澱,“水色如黛,澄清可掬”。它由北向南注入長江,交匯處清濁分明,相映成趣。傳說昭君的珍珠曾失落溪中,故溪水四季湛藍碧透,水味含香。
而香溪的源頭在湖北神農架的木魚寨以北三公里的地方,相傳這裡曾是炎帝神農樂當年採藥時的洗藥池。池水盡得百草之精華,盡融神農之精神,故渴飲香溪水不僅能使人貌美如昭君,更能使人崇高如屈原。有人用四句話總結說:碧水源流長,神農百草房,佳人傳美名,香溪水更香。
然而,此時這美麗得令人陶醉的溪水,卻見證着一場與美麗等形容詞毫不相關的血拼廝殺。
秭歸香溪口,這裡是李來亨部據守的興山縣進入長江的重要通道。三萬湖廣清軍在提督董學禮率領下,由夷陵氣勢洶洶殺來,欲突破夔東明軍的東部防線,進入其經營多年的根據地。
若是討朔軍未出徵在外,董學禮是不敢悍然進攻的。因爲夔東地區山高水急,形勢險要,易守難攻的地方不少。這還只是其一,更主要的是這裡重巒疊嶂,山勢險峻,運糧有很大困難。
圍魏救趙也好,趁虛攻掠也罷,提督董學禮認爲三萬兵馬足以有一番作爲。夔東十三家切斷了四川同湖北的通道,也同時要面對兩面清軍的壓力,東西兩線都要留兵防守,主力又攻掠奪鄖陽、襄陽一帶,能留守的兵力必然不多。
但明軍在香溪口的頑強抵抗卻令董學禮感到意外,這不全是地利的關係,而是明軍使用了射速、威力都令人吃驚的新式火槍,還有落地即炸的炮彈。
一輪一輪的槍聲響個不停,彷彿沒有間斷停歇,披甲持盾的清兵在明軍陣地前噴着血箭慘叫倒地。傷亡慘重;明軍陣地後不時發出悶響,一顆顆炮彈從空中掠過,在嶙峋的岩石間爆炸,迸射而出的亂石碎片四處亂飛,發揮出十足的威力,每一聲爆炸過後,周圍都是一片狼籍的清軍在慘叫哀嚎。
“鳴金。鳴金。”董學禮心中的希望越來越小,終於無法再堅持,趕忙揮着手下令。
銅鑼陣陣敲響,進攻的清兵如蒙大赦,腳下生煙,連滾帶爬地飛快撤了下來。臉色是蒼白的。目光是呆滯的,帶着恐懼和茫然。數次衝鋒,給清兵帶來的震撼卻是極大的。
明軍陣地前,未能撤下來的傷兵哭嚎着,咒罵着,有的躺倒等死,有的奮力向回爬。留下一道道染血的痕跡。
董學禮鐵青着臉,仰望着明軍陣地飄揚的旗幟。“小老虎”李來亨,沒錯,就是這廝,何時變得如此厲害了?不是,不是明軍戰鬥力強了,而是武器厲害了。
“老董咋不攻啦?”臨國公李來亨已經不似起初那麼緊張,拿着鑲金的望遠鏡瞭望着清軍。揶揄道:“也沒死多少啊?讓兒郎們去收首級吧,那些盔甲都扒下來,修修補補好象也比咱們穿的強。”
“末將遵令!”一名部將應喏一聲,揮手下令。
百十名刀斧手從後面趕過來,越過戰壕,在山坡上砍殺起來。慘叫、哀嚎、咒罵、求饒,被遺棄的清軍傷兵反倒沒有死亡者的幸運。凶神惡煞般的劊子手,滴血的刀片,讓他們飽受面對死亡的恐懼後,纔算解脫。
“馮小將軍見笑了。”李來亨看着山坡上變得赤條條的清軍屍體。回頭赧然一笑,對水師陸戰隊的軍官說道:“這夔東窮鄉僻壤,物資匱乏,咱也是缺怕了。”
“國公折殺屬下了,屬下一小小軍官,怎能稱呼將軍?”馮大可趕忙施禮,說道:“這打掃戰場,勿遺漏浪費,本屬應當,又有何見笑之說?”
“哦?”李來亨帶着疑問的口氣問道:“我以爲你們從富庶地方而來,看不上這些破爛呢?難道——”
“國公有所誤會。”馮大可想了想,解釋道:“此次水師運來的物資確實豐厚,可也是積攢多時,甚至是告借而來的。籌措這些物資,殿下可是大不易。”
“借的,向誰借?”李來亨眨着眼睛,有些不解。
“好象是到處借。”馮大可撓了撓頭,說得也不是很清楚,“西夷,商人,百姓,嗯,好象還有暹羅國。屬下聽陳提督說過,岷殿下曾私下叫苦,說是欠了一,一那什麼債,要水師注意節省彈藥。”
李來亨想笑又趕忙忍住,慷嘆着掩飾,“岷殿下真是——嗯,錢糧物資能支撐起西南、東南戰事,還能援助我軍,真是不容易啊!”
“正是如此啊!”馮大可深有同感的連連點頭,說道:“外邦的進貢,土官的孝敬,聽說連殿下侍妾的陪嫁,殿下都變賣了以充軍需呢!”
“這是從何得知?”李來亨有些不相信。
“邸報上有啊!”馮大可篤信不疑地說道:“殿下不帶頭,一些守財奴、吝嗇鬼如何肯出錢?百姓又如何願意購買債券?”
“那可真是,真是勵精圖治,真是舍家爲國,真是——”李來亨張了張嘴,言辭有些貧乏的跟不上了。
棋勝不顧家,明軍沒有犯這樣的錯誤,但留守的兵力確實不多。爲了彌補兵力的不足,明軍採用了武器裝備的傾斜。出征的討朔軍只帶走了三千燧發火槍兵,東線李來亨有一千火槍,西線袁宗弟有一千火槍,水師又各分出五百陸戰隊以加強兩線的防禦。
這樣一來,東線和西線的兵力各有四千,奉節又有荊國公王光興、宜都侯塔天寶等家的六千軍隊作爲機動兵力。而經過擴大的水師則在江上巡弋,哪處有警,便可以裝載上奉節軍隊,利用水路艦船的機動優勢,快速趕往增援。
除非是四川和湖廣的清軍聯合行動,明軍可能會有所吃力。如果只對付一面的話,東線守軍、機動兵力,再加上水師的四千陸戰兵(與十三家水師會合後,艦船數量已有五百餘艘。陸戰兵亦擴充至五千,其中兩千爲冷兵器),迎敵的軍隊可達到一萬四千餘名,再利用地形優勢,足以抵擋清軍四五萬人馬。
就是現在援軍尚未到來的情況下,湖廣清軍雖然佔有很大的數量優勢,但限於地形地勢。根本無法展開而發揮。李來亨所部四千餘人,利用構築好的工事,又是居高臨下,抵擋起來也還不算太過吃力。
李來亨見識過火槍兵訓練,也知道此次援助的火槍很厲害,但在戰場上真正見識。卻還是令他感到震撼。
“其他各軍都裝備上這種火槍了吧?”李來亨不無羨慕地咂了咂嘴,“防守威力大,我看野戰也能很厲害,遠的子彈射,近的刺刀捅。關鍵是快呀,這訓練了不到一個月吧,就算是練刀槍棍棒。怕也不行。”
“屬下來的時候,也只有滅朔軍齊裝滿員,其他各軍人數還不齊呢!”馮大可謹慎起來,陳上川反覆交代過,說話要小心,不要使十三家的將士產生被歧視、被利用的感覺,“調配我軍的這批槍枝彈藥,還是岷殿下從西夷手中賒來的呢!”
李來亨點了點頭。其實他倒沒有嫌乎的意思,只是期盼着所有士兵都能裝備上這種武器,那戰鬥力可是飛漲。十三家的軍隊與楚軍對戰,即便是原有裝備,也是勝多敗少。如果全部換裝,那楚軍還敢打到家門口來?
“不知道下批槍枝什麼時候能夠補充?”李來亨說完又搖了搖頭,說道:“怕是不容易。讓長江水師打個來回,這也太費周章了。”
“估計下次補充應該是陸上運輸。”馮大可猜測着說道:“與四川的晉王所部合擊,攻下重慶的話,對外的聯絡便暢通了。”
李來亨張了張嘴。微微苦笑了一下,卻沒有再說什麼。與原大西軍的隔閡還是存在的,徹底消除哪有那麼容易。當初這些大順軍餘部轉戰千里,路上死了多少人,吃了多少苦,纔在夔東這窮鄉僻壤站住腳。究其原因,還不是遭到大西軍排擠。再往前追溯,早在大順軍與大西軍在爭奪四川的時候,便已結下了恩怨。
……
“大人,賊人火器犀利,又佔地利,這麼硬攻不是辦法啊!”
“那你有什麼主意?”湖廣提督董衛國沒好氣地瞪了部將一眼,把頭又轉了回去。
湖廣綠營戰鬥力不強,勉強算是二流軍隊。歷史上,在清廷組織的三省會剿中,也只有他們被十三家聯軍的反攻打得大敗。而四川、陝西的清軍都是獲勝,並挫敗了十三家孤注一擲的最後反擊。
再把歷史向後翻,三藩之亂時吳三桂在三個月的時間裡,在湖廣揮師長驅直進,連陷沅州、常德、辰州、長沙、嶽州、衡州等戰略重鎮,飲馬長江,綠旗官兵多是應聲而降。
連續出現這樣的情況,只能說明湖廣人對清廷沒有那麼死心塌地,他們不喜歡異族建立的這個新政權。也就是說,直到三藩之亂,清政權已經統治了三十年,仍然未深得人心。從民心而言,反對清朝異族統治和痛恨地方官府的貪污腐敗,是符合廣大民衆的願望的。
從這樣的心態來看,湖廣綠營,乃至大江以南的各地綠營,都不是不能戰,而是不想戰。在滿洲兵將的威壓下,他們不得不舉起刀槍,拿餉養家。但一有機會便是在虛應故事,形勢一變,甚至有反戈一擊的可能。
首戰遇挫,軍心士氣大受打擊,董衛國是心知肚明的。兵力雖多,在攻擊險要的時候卻不得發揮優勢,他也是知道的。儘管行動前他有些心理準備,但困難如此之大,傷亡如此之多,卻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或者可以迂迴?”部將眼見提督大人的眼睛又瞪了過來,忙改口道:“不如出動船隻,順江而上,攻擊賊寇腹心薄弱之處……”
“放屁!”可惜,改口也沒免了董衛國的臭罵,“你當敵人的水師都是死人嗎?還順江而上,都他娘*的餵魚蝦吧!”
部將唯唯而退,同僚投來同情的目光,這個時候還是別惹大人。你要是真有妙計也行,沒個章程便胡亂進言。不是自找倒黴?
“你,平時不是自稱熟讀兵法嘛,倒是說話呀!”董衛國對沉默的屬下也沒有放過,掃視着,又找到了一個不順眼的傢伙。
“兵法,這個兵法有云:敵有所不打,地有所不攻;趨利應避害。運籌會變通。”不順眼的傢伙倒是說得順嘴,可所說的兵法,卻是旁人所不知。
董衛國直翻眼睛,罵道:“這他娘*的是哪家兵法?你瞎編的順口溜嘛,這個參領你也別幹了,滾到大街上說書去吧!”
罵完這個。董衛國仍不罷休,又盯上了一個。
“大人,賊寇火器兇狠,卑職想到一法可御之。”眼看躲不過去,這個傢伙索性先開口說道。
董衛國哼了一聲,表示可以說說,如果說得不對。依舊是躲不過去。
“卑職聽說僞王定國在攻打肇慶時,兵士以棉被遮身,銃箭難以奏效。後平南王以撓鉤長槍,終破敵陣。我軍或可試之,以棉被抵擋敵火器。”
董衛國眨了眨眼睛,似乎真的有點印象,但具體在哪份戰報上看過,卻是記不清楚了。
其實尚可喜當時在戰報上是這樣寫的“敵軍作戰時長幅布纏頭、棉被遮身。刀箭難以奏效”,而這個部將或者是記不清了,也或者是故意篡改,以逃脫斥罵,暫過此關。
“姑且試之。”董衛國也沒有別的辦法,面色稍緩,擺了擺手。佈置下去,並揮退了衆將。
將士有怯戰、厭戰之心,這從開出夷陵便有端倪,攻擊受挫後更加明顯。董衛國對此心中清楚。對這幫湖北佬,董衛國也是無可奈何。連洪承疇於長沙建幕府時,也知道湖廣人心在很大程度上繫於士紳的動向,對湖廣士紳亦是採取爭取之策,通過走訪士紳、平反叛案、招徠入幕、推薦出仕等多種手段,爭取到了湖廣士紳的合作。
合作,可並不是死心塌地的賣命。湖廣士紳中遺民風氣曾盛及一時,抗拒心理極爲嚴重,雖經洪承疇的大量工作,淡化了湖南士紳的抗拒心理,但要說到完全消除,卻還是遠未達到。
如果佔據夔東的是南明部將,在面對湖廣時應該能取得更大的戰績,造成更大的影響。只可惜是原大順軍出身,很多湖廣士紳還視其爲賊,不願相助。這也是夔東十三家能不時攻掠湖廣之地、獲取物資,卻無法穩固佔領的重要原因。
但這種情況正在發生改變,十三家已經歸屬明軍,並位列七軍之一,明廷又派出長江水師與之會合,可見明廷的態度。威武的艦隊伴着隆隆的炮聲駛過湖廣江面,由此帶來的巨大影響,掀起的人心思變,董學禮是能夠感覺得到的。
正因爲這樣,董學禮不敢冒險,什麼迂迴、溯江,全都不在他的計劃之內。只要能對夔東賊寇老巢構成威脅,那便夠了。如果這三萬兵馬出了意外,夷陵也將難守,殺出牢籠的明軍再難控制。相對於張長庚在地圖上的謀劃指揮,作爲前線指揮的董學禮更清楚手下兵將的戰力,更忌憚明軍長江水師的強橫。
夔東賊寇原也有水軍,但卻不是什麼大艦,更缺乏重武器,難以突破主要以攔江鐵索、滾江龍構築的江防工事。但現在不同啦!董學禮見識過長江水師的軍艦大炮,對重新建立的江防工事缺乏信心。
如虎添翼啊,董學禮在帳中長聲嘆息。漢水上游鄖陽、襄陽等地連連失守,必是賊寇用火炮轟開。總督大人還沒有認清形勢,倉促間急派各路援軍,只能是被賊寇個個擊破,徒然壯大其力量。什麼圍魏救趙,批亢搗虛,生硬套用兵法而已。
其時最正確的應對策略是先確保夷陵,封堵住敵人衝出三峽,呼應漢水攻勢的可能。然後集結重兵於武昌,沿漢水而上,擊退敵軍,收復失地。當然,最好的辦法是上奏朝廷,請調河南綠營或陝西綠營前來。
只是總督大人顧及臉面,還擔心朝廷降罪,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採取最後的一種方案。他必然會調集兵力,以湖廣之力失復失地,挽回顏面。但這樣遷延,會不會使敵人坐大,終難再製?
董衛國思來想去,終是不得心安,遂喚進親衛,傳令下去,命斥候和哨船加緊刺探上游情報,如有敵軍船隊趕來增援,即刻回報。
若是能攻下香溪口,自然是最好,可以給總督大人一個交代;若是敵軍援兵趕到,那便退回夷陵,倒也說得過去。董衛國心中早已有定計,剛剛在衆將面前的盛怒和斥罵,很有些掩人耳目的表演在內。
而似這般未戰先謀退,只是虛應上司的軍事行動,又如何能夠獲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