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坐下來許久,竇憲始終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口。
最終履霜先問,“哪裡找到兒子的?”
他鬆了口氣,目光復雜地看着她,“記不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從扶風老家收養了個孩子?就是阿武。”
她一下子張大了嘴巴,“...那就是說,他在你身邊快兩年,我們都不知道?”她痛苦地把臉埋在掌心裡,“如果我能早點提出見一見他,那麼......”
他不欲讓她想這個讓人傷心的事,改了話頭問,“阿武的生日是哪一天?”
“七月二十七。”
他覺得心痛,“已經過了。再給他過生日,要等到明年了。”
“是啊...”她的眼眶發起熱來,“明年他就十二歲了。十一年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別哭。孩子找回來了,這是好事。況且,將來幾十年他都和我們在一起呢。”他坐了過去,攬住她的肩頭。
她見他始終神態溫和,也沒有多問別的,想到王君實和竹茹先後離宮,大約明白了,竇憲是從他們那裡得知舊事的。喃喃地問,“你不怪我麼?我把事情辦的很糟。”她想起孩子拘謹的模樣,一看就不是從小過好日子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要不是我信了舅舅的話,要不是我什麼都不說,阿武原該在我們身邊長大的。”
他把手按在她的肩頭,努力地平復着她的愧疚和戰慄,“別哭,履霜。我一點都不怪你。那時候你還那麼小,又沒有什麼人在身邊。你生下了阿武,已經很勇敢了。你是最好的妻子,也是最好的母親。”
“我不是...”她搖着頭,眼淚大滴大滴地掉落,“我把事情弄得很糟。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孩子。”
“沒有,真的沒有。你很好。”他緊緊地抱着她,“是我不對。那個時候,偏要去潁川。其實那時候,除了想請賜婚的旨意外,我確實,心裡還想着建功立業。所以我走了,一點也沒有顧及你。”他說的很緩慢,“這一次也是。我不管不顧地殺了劉黨他們,拋下你去了邊塞。你每次最需要我的時候,我都不在。要不是我這樣自私,你不會過的這樣辛苦。”
“我沒有怪你!”她淚眼朦朧地說,“你是對我最好最好的人。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她哽咽着把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你摸,我們有第二個孩子了。已經六個多月了。竇憲,我們要再做爹孃了。”
他重新把她抱在了懷裡,心酸地說,“是,履霜。這一次阿武也回來了。遲到了十一年,這沒有關係。上天終於還是把欠我們的東西都還給了我們。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我們馬上就會有一個完完整整的家。”
她流着淚點頭,卻又忍不住問,“阿武那孩子的腳?”
竇憲喉間有些澀,“不僅是腳,左手也是那樣。只不過...前幾年叫竇宗帶着去醫館處理好了。”
他極力地避開血腥的字眼。但她聽着“處理好了”四個字,還是忍不住內心一痛。下意識地說,“都怪我...”又去伸手撫摸自己的肚子。
竇憲見她聽完,臉上並沒有疑惑之情,反而滿是恐懼神色,實在大不尋常,不由地問了一聲。
她轉過了臉,難以啓齒。
竇憲握住她的肩膀,“履霜,到今天我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嗎?”見她嘴脣翕動,卻仍一言不發,他繼續道,“你知道嗎,我這次去打匈奴。見了匈奴單于呼屠和他妻子格桑的事,實在很感慨。”把他們倆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一遍。
果然履霜有所動容。竇憲看着她道,“我不希望我們變成他們那樣。雖然相愛,但有許許多多的事都瞞着對方——即便是以着想爲前提。履霜,意外是很容易來的。雖然說起這個很晦氣,但我要告訴你,別把話都留到墳墓裡。而且我們已經在一起了這麼多年,實在沒有什麼可瞞着彼此的。”
她聽的大受震動,緊緊地攥住了袖子,說,“你知道爲什麼阿武是六指嗎?其實肚子裡這個我也很害怕,怕生出來會有什麼問題......”
他皺着眉,直覺地想否認。但忍住了,仍舊等着她的下話。
過了許久,她終於說,“竇憲,你不知道...我是...你的妹妹。”
他莫名其妙,“是啊。”
她淚眼婆娑地搖頭,“親妹妹。我是舅舅的女兒。”
竇憲的腦子像被鐵錘打了一下,轟然的一片空白。但很快他就反應了過來,否認,“這不可能!”
她極力地忍着淚,“真的。舅舅和我說的。謝府的爹爹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所以不喜歡我。”
但竇憲堅持說,“這不可能。你以爲是戲本子麼?兩個相愛的人要成婚了,突然跳出來一個誰,說,你們倆不能成婚,你們是兄妹。——我不相信這種事。”
“真的,真的。舅舅不會騙我的。謝府爹爹那樣對我,除了這個還會有什麼原因?再說阿武,要不是這樣,阿武怎麼會是六指呢?”
竇憲在心裡想過千百個她離開的理由,但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是這一個。心亂如麻地說,“好,你別哭。這件事我會去查。”
“可是舅舅查證過許多遍了,應該不會錯...”
“不。”竇憲搖頭,指着宮牆外說,“外面那些殺人案件,很多也是罪證確鑿的。那麼被懷疑的人,就一定是人犯麼?不是。很多時候,證據上是會出問題的。”
“真、真的嗎......”
他是隨口說了安慰她的,自己也沒有多大把握。但見她軟弱地問,還是堅定地說,“當然。總之你別害怕,孩子一定好好的,不管是阿武還是肚裡這個。我已經派人去接雲嬸了,這幾日就會到。等我把一切都問清楚了再說。”
她緊緊地抓着他的袖子,“那麼竇憲,萬一我們真是兄妹,怎麼辦呢?”
他見她還在糾結這個,反而放鬆了下來,道,“都這麼多年了,孩子也有了兩個。總不能查出來是兄妹就真做兄妹吧?以後阿武叫你娘、叫我舅舅,還是管我叫爹管你叫姑姑?”
她明知道這是一件嚴肅的事,但聽他這麼說,還是忍不住有點想笑。
他摸着她的臉,“這就對了,別這麼嚴肅。要不是兄妹呢,那好,接着生孩子,先生他孃的四個。要不是,那就不生唄。”
她有些無措,沒想到在心裡痛苦掙扎了十幾年的事,居然在他眼裡根本不值一提。
竇憲看出了她在想什麼,口氣很輕鬆地說,“你想想戰國時的齊姜和晉獻公。齊姜原本還是獻公他老子的妾呢。獻公不還是在他爹生前就和齊姜好上了?還偷偷摸摸生了個兒子送出宮。等到老子一死,他馬上把齊姜和孩子接到了身邊,封王后封太子的。你再想想咱們臨近的倭奴國。他們的皇室爲了保證血統純正,有多少哥哥娶了妹妹、叔叔納了侄女的,不照樣生了一大堆孩子麼,裡頭還有繼承皇位的。可見近親結合也沒什麼,各地風俗不同罷了。”他握住了她的手,“你要是怕孩子生下來有問題。那麼履霜,生完這一個,我們就再不要了。你要知道,普天下比我們瘋狂的情侶比比皆是,有許多照樣過的很好甚至名入史冊。所以不要有壓力。別怕,別怕。”
她咬着嘴脣點頭,“我聽你的。”
他替她理了理頭髮,“這就對了。以後有事都要告訴我,和我商量,知不知道?”見她點頭,又囑咐,“這幾天你好好帶阿武。”他頗爲感慨地說,“這孩子,原本我還擔心他都長的這麼大了,何況性情一直很直,會不會不認你,同你鬧彆扭。沒想到在你面前這麼乖。”
她忍不住微笑,“真的好乖啊,還衝着我撒嬌。”她很高興地比劃着,“竇憲,竇憲。他長的好高,再過幾年就要趕上我了吧。而且和你那麼像,鼻子嘴巴幾乎一模一樣。你喜歡他嗎?”
他看着她純然的笑臉,沒有一點陰霾,好像孩子一直在她身邊,她也沒經歷過十年的苦難。心裡很酸很酸,答應着,“喜歡,當然喜歡。他是你給我生的。”
她沒有聽出來,把臉靠在他懷裡,“真好啊,竇憲。就像做了一場夢。醒過來時你在我身邊,兒子也在我身邊。他那麼粘我,我們又馬上要有第二個孩子了。你掐我一下,我總覺得是夢。——不,還是不要了。就讓我把這夢一直做下去吧。”
他聽的心裡很酸楚,幾乎有流淚的衝動,勉強忍着纔沒有流露出情緒,仍舊很溫柔地對她道,“這不是夢,這都是真的。我們會一直一直的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他想起那些零星聽來的舊事,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恐怕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心頭髮沉。但都沒和她說,只道,“待會兒洗把臉去睡吧。不是答應了兒子,早上起來給他做早飯的麼?”
作者有話要說:
竇武第二天是在食物的香氣裡醒來的。他睜開眼,被褥柔軟,四周點着淡淡的香,還有從不遠處飄來的食物的氣味。他心裡很高興,忍不住在牀上打起滾。
“幹什麼?幹什麼?”履霜聽到動靜,滿臉笑意地走了過來,捉住了他,“起來嗎?”
他說好,撒着嬌,“那娘你給我穿衣服好不好?”
“好呀。”履霜拿過牀邊的衣服給他套着,一邊道,“待會兒吃好了飯,給你量量尺寸,開始做新衣服。”
竇武雀躍地說好哇,“要多久?”
履霜想了想,“兩三天吧。”給兒子穿了鞋子,帶他下去洗漱、吃飯。
“花呢?”他找尋着,問。
履霜指着中間的盤子,上面擱着好幾朵番薯雕的花,“你看看。”
竇武一下子就“哇”了起來,“真好看。捨不得吃了。”
履霜推着他坐下,“別捨不得,就是給你吃的,你要是喜歡,娘明天還給你做。”
竇武喜滋滋地說,“娘你真好。像那個花一樣好!”
履霜忍不住笑,“油嘴滑舌的,倒像你爹。”
一句話提醒了竇武,“爹呢?”
她回答,“去上朝了,待會兒才能回來。”
竇武聽到“上朝”兩個字,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筷子。他已經十一歲,曉事了,自然也明白父母現在的身份。一個是侯爺,一個是太后。他惴惴地問,“我以後住在宮裡嗎?那,那我會不會被趕出去?”
她渾身震了一下,脫口,“怎麼會?”拒絕去想這個問題,只道,“你就跟着爹孃,其他什麼都不用管。知道嗎?”
竇武握着筷子“噢”了聲,乖乖地沒有再問。
履霜見他這樣聽話,負面的情緒一閃就逝,很快又開開心心地晃盪着腳了,不由地笑,“怎麼老這麼開心啊?”
竇武不假思索地說,“因爲我有娘了啊。”他含着東西,含糊地說,“我從小就想要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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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不虐男女主啦!!最多虐虐劉小二什麼的...\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