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戰盟」內,所有建築削平一半,地基微微外翻。
沒有一塊地磚是完整的,不是碎裂拱起,就是凹下深洞。
稍微還能落腳的地方,都積滿了厚厚一層黑紅色的東西。
謝琅琊一腳踩上去,黏嗒嗒的聲音擠壓出來,一堆柔軟粘稠的東西粘連着他的腳底。
這聲音聽得人牙酸,好像徒手擠破了什麼噁心的氣泡一樣。
謝琅琊微微皺眉,擡起血瞳。
在他頭頂,是萬里無光的陰暗長空。
雲霾濃聚,形成大片蘑菇雲,緩緩流動。
風聲淒厲,似是有鬼魅無形飛動,哀聲低泣。
針刺般的寒氣刮割着肌膚。
謝琅琊只覺自己本就到處脫節的筋骨,更加鬆垮垮的了。
但是他忍痛挺起胸膛,姿態宛如青松挺拔。
在他身後,黏嗒嗒的踩踏聲接近。
霍霜君皺眉看着腳底,厚厚一層黑紅色的黏稠東西,踩一腳就是一團爛泥。
“我說,”他擡起頭,與謝琅琊對視了一眼,又看向不遠處的一道雄健背影:“這都是什麼東西?”
沈子夜背影一動,側過頭來。
他的披風迎風飛揚,卷出獵獵的聲音。
“說好了,”沈子夜沒有回答霍霜君,而是轉向了謝琅琊:“看在你們歪打正着,幫我一手的份兒上,我讓你們進「風雲戰盟」。無論如何,這件事無需你們插手,看好了就馬上靠邊。”
謝琅琊動了動血瞳,沒有應答。
連城雪不樂意了,捂着微微撕爛的香肩,態度仍舊嬌蠻逼人:“你這「風雲戰盟」都這樣了,進不進的,有什麼區別啊?”
沈子夜瞟了她一眼,眼中暗光一閃。
那道意味不明的暗光,被謝琅琊捕捉在眼中。
這傢伙在看什麼?
謝琅琊側眸看了撅着嘴的連城雪一眼,目光一閃,看定她眼角豔麗的牡丹印。
那個繼承自她母親的紋印。
謝琅琊微微一吞嚥喉,咽喉花紋熱流沉澱,沒有動靜。
不能再讓小咕那混蛋睡了,現在有正經事要跟它商量。
謝琅琊心中飛快盤算,怎麼把那個死怪物叫起來。
正想着,他無意識地踱着步。
腳下的黏稠東西下陷出一個個坑渦,粘連着他的腳步。
……嗯?
謝琅琊動作一停。
他的腳底被硌了一下,踩中了一個塊狀的柔軟東西。
不僅柔軟……
還有一點堅硬的東西刮擦過來。
謝琅琊收回腳步,定睛一看,方纔硌着他腳底的是一堆肉塊。
血筋外翻,暗紅色的筋肉紋理延伸,看得出是一整塊撕下來的。
謝琅琊單膝彎下,將那肉塊整個拎了起來。
黏糊糊的黑紅色東西成團粘在上面,滴落出一長條血皮。
那東西柔軟一抖,啪地一聲扯開碎條。
謝琅琊眯起血瞳,看着那肉塊如同西瓜摔碎般,在手中抖落碎條。
碎條根根連接在肉塊上,是肉塊本身裂開的,像一朵壓爛的花朵般分着瓣。
謝琅琊湊近視線,像一個仔細端詳待宰肉體的屠夫。
看到他這種冰冷又認真的模樣,另外兩人感到一陣寒意。
就連連城雪,都無意識地挪開了幾分,不敢太過靠近這樣的謝琅琊。
謝琅琊的精神,全都在手上這個詭異的肉塊上。
他一甩手,碎條發出黏稠的拍打聲。
方纔那點堅硬的感覺……
來自橫排生長於碎條上的尖牙。
許多尖牙已經連根碎裂,形成倒刺的形狀。
縱使如此,它們依舊十分尖銳,咯一下都十分疼痛。
謝琅琊頓了頓,將肉塊扔開。
肉塊甩開章魚般的形狀,碎條都胡亂飛散着,噗嗒一聲落在地上。
謝琅琊踢開厚厚的黑紅色黏液,四處走動,找到這樣的肉塊就拎起來端詳。
基本都是碎裂的肉塊,有的是炸碎的,有的則是生生扯破的,每個都崩開碎條,長着尖牙。
謝琅琊心裡有數了。
“這個,”他擡頭看向沈子夜,那傢伙身周凝聚淡淡的金光,正在積蓄真氣:“是不是那些突然咬人的士兵?”
沈子夜側過頭。
謝琅琊像是抓着一隻柔軟的章魚般,將手裡炸開花的肉塊晃了晃:“你說的那些突然咬人的士兵,腦袋變成了這樣是吧?”
沈子夜壓了壓下巴:“你怎麼知道?”
“猜的。”謝琅琊淡淡道:“這種東西,怎麼看都不像人。”
沈子夜抿了抿腳尖,劃爛一層黑紅色黏液:“這是它們噴濺的血液和碎肉。”
那邊兩人臉色微變,不由動了動腳步。
但是沒用,不管踩在哪裡,都是這樣的黏液。
謝琅琊面無表情,現在不是反胃的時候。
他徒手一掰,將手中的肉塊撕開,扯下一條長着尖牙的碎條。
沈子夜的聲音漸漸靠近:“他們腦袋突然裂開,去咬正常人。”
謝琅琊腦中嗡地一響,飛旋起那幅畫面。
本來嚴密守衛着「風雲戰盟」主城的衛兵們,內部騷亂突起。
許多人的腦袋突然裂開,像個碎掉的西瓜般。
然後裂開的每一瓣肉條都吐出尖牙,去襲擊正常人。
在他們眼前,是撲面而來的風沙魔兵。
這樣的雙重混亂下,「風雲戰盟」沒有損壞成這種慘狀的話,那纔是有鬼。
謝琅琊血瞳微閃,手指一拋,將沾了滿手的碎肉撕開。
他用力吞了一口呼吸,壓下反上咽喉的嘔吐感。
“其實準確來說,”沈子夜的聲音就在他頭頂:“是吃人才對。”
謝琅琊緩緩擡起血瞳,眼白微翻的模樣邪氣逼人。
沈子夜比劃了一下頭部:“直接照着頭咬過來,整個一裹,齊脖根咬斷。”
森冷長風波波更強,吹動鬼哭之音。
沈子夜繼續道:“要麼就是咬中肩膀,直接把半個身體都撕裂。”
謝琅琊靜靜聽着。
那邊兩人都壓抑不住強烈的嘔吐感,背風捂住心口。
謝琅琊只是挑了挑劍眉:“果然是‘吃人’更準確。”
“結合「黑水玄龜」的模樣,我認爲這有可能是敵人做的手腳。”沈子夜道。
“「黑水玄龜」的腦袋也裂了,跟這些吃人的士兵狀態一樣。”謝琅琊站起身來,與沈子夜冷冷相對:“所以你認爲,是顧冷香那混蛋所屬的勢力,將狂亂的寄生物注入了士兵體內?”
“連「黑水玄龜」那樣的靈獸都能寄生,”沈子夜掃視了一眼黏滿地面的血肉:“人體更不在話下。”
“「黑水玄龜」出現了強烈的排異反應,可能成爲失敗的宿主。”謝琅琊側過身子,俊朗的身形在陰暗的長空之下,勾勒出一圈暗影:“而人體的變異這樣成功,以人爲宿主,你不覺得更方便嗎?”
沈子夜一橫冷眸:“你想說什麼?”
“這樣的寄生體,”謝琅琊指了指腳下的黏液:“可能已經數量甚巨了。”
沈子夜沉默。
驀然,他聳了聳肩膀,用了嗤之以鼻的語氣:“聳人聽聞。”
“我只是勸你,”謝琅琊道:“多留個心眼。”
“你再怎麼亂操心,”沈子夜冷笑一聲:“也休想對這件事橫插一手。怎樣對付風沙魔兵,終究與你無關。”
謝琅琊並不看他,只是輕嘖了一聲,貌似十分疑惑:“我很奇怪。”
沈子夜看着他冷峻的側影。
謝琅琊一挪身子,背對着沈子夜:“在這般不妙的情況下,「扶風大陸」顯然危機四伏。有些個修爲通天的絕世高人,怎麼還保持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瀟灑姿態呢?”
沈子夜眼神一動。
“是自己太過神隱了,”謝琅琊輕撫下巴,好似認真思考:“還是被什麼更不妙的事,絆住腳了?”
沈子夜冷冷道:“你小子真是神神叨叨的。”
“是嗎?”謝琅琊側過頭,眨了眨眼睛,那副姿態的確像是單純的疑惑,裝的極像:“難道你不在意嗎?按理說,你應該非常期盼強大的幫手出現啊。”
沈子夜撩了一把鬢邊的碎髮:“聽着。「白澤靈脈」保住,這一功我爲你記上。待此事了結,再做道理。”
謝琅琊歪歪頭:“是要獎勵我嗎?”
“你是個什麼東西,自己心裡有數。”沈子夜道:“別太張揚了。”
謝琅琊輕撫眉角:“你和周青玄先生一樣,十分關心我。”
聽到這個名字,沈子夜側過臉去。
“琅琊?”風中送來連城雪的聲音:“我們……”
謝琅琊遠遠看了她一眼,即使相隔一定距離,他還是能一眼看出來她臉色不好。
他心裡暗道:“就這樣走了的話,就真如沈子夜所說,不能插手這事了。”
要找個把柄……
“呼呼——”
謝琅琊正飛轉腦筋,遠空之上突然捲起一陣香風。
一片祥光漫過蘑菇雲,照亮一片陰霾。
祥光所過之處,冷香襲人、環佩輕響。
謝琅琊感應了一下那氣息,不用擡頭,也知道是誰。
“刷——”
數十道人影落在地上,毫不在意濺了一身細碎的黏液。
謝琅琊血瞳輕掃,那是一羣衣飾容貌完全一樣的冰冷女子。
一道光影落在最先,隨着衣袂翻飛的聲音,輪廓乍現。
冷媚娘轉了個身,收回最後一絲身法流光。
面紗之下,她的表情曖昧不清:“看樣子,真是一場激戰啊。”
沈子夜擦過謝琅琊身邊,直走向冷媚娘:“多謝你先行來此。”
“「風雲戰盟」重建的事宜,我已經與其他同道說了,不日將會一同探討。”冷媚娘道:“你若需要先清理什麼,這些「式神」,你要多少有多少。”
沈子夜點點頭,反手指了指謝琅琊:“第一個需要清理的,是他。”
冷媚娘看了謝琅琊一眼。
謝琅琊大方頷首。
“這裡的情況,我已通過你送來的「黃金傳信」盡知了。”冷媚娘收回視線,輕拍沈子夜的肩膀:“同道們深覺扼腕,絕不會放過那些打上門來的雜碎。”
沈子夜看着她的眼睛,似是心思微動。
冷媚娘擡了擡下巴:“頭一件大事,是要趕快修復「白澤靈脈」,否則將影響整個「扶風大陸」的穩定。”
沈子夜道:“這個我知道。”
說着,他便想轉身,轟謝琅琊他們走。
這個動作立刻停住了。
冷媚娘掰住沈子夜的肩膀,將他轉了回來:“同道們還有一個決定。”
沈子夜眯了眯眼睛。
冷媚娘轉向謝琅琊,紗衣在陰冷的風中飛舞,姿態嫋然:“這三位少俠,對於保住「白澤靈脈」甚有功勞,其修爲也稱得上後生可畏。”
謝琅琊覺得哪裡不對味。
冷媚娘繼續道:“子夜,雖說此事是你我這般級別的人主力解決的,但於此事有利的因素,都要集合。”
她轉過身,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這就是同道們如此決定的原因:讓這三位少俠,助力我們擊退風沙魔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