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紫微上人的慘叫驚天動地。
“你身上還是當年的味道。”耶律詢如就好像沒聽見他的慘叫,抱住他的腿,狐狸似地嗅來嗅去,“哎,聞過無數人的味道,還是你最好聞。”
聞完了又去摸他的腰,雙手叉着比來比去,這回似是滿意了,偏頭笑道:“腰好像沒我細哎,總算有樣比你強的了。”
可憐她自己骨瘦如柴,景橫波的腰帶都能捆她兩圈。
紫微上人背影僵直,似在微微顫抖。
景橫波笑得也在發抖。
這叫不叫惡人自有惡人磨?
眼看着耶律詢如似乎還想摸摸紫微上人屁股,耶律祁咳了咳,耶律詢如對景橫波“看”了一眼,放了手,大抵是怕“弟媳婦”給嚇着。咕噥道:“不摸也差不多。身材還是這麼好,我喜歡。”
景橫波很想告訴她其實她不介意的,呵呵前不久她還戳過呢!
人影連閃,七殺們回來了,圍着他們家師傅猛瞧,似乎沒見過師傅這個造型,眼睛亮得好比探照燈。伊柒深表遺憾地道:“波波你那個箱子沒帶出來,你那個什麼可以畫像的盒子如果在,多好!這樣我就可以給他畫像,以後他要欺負我們,我們就拿出來發給天下人啊哈哈哈。”
“讓開,讓開。”紫微上人在甩耶律詢如,動作急不可耐,卻幅度不大。景橫波託着下巴,冷笑道:“老不死,詢如可是快死的人了,你要敢動作太猛搞死她,我就一定搞死你。”
紫微上人像是得了靈感,立即道:“你放開老夫,老夫答應立即治好你,你要不放開,可就沒戲了。”
景橫波淚奔,區別待遇啊區別待遇,可憐她來幾個月了,爲了解毒還在辛辛苦苦掙分數,到現在還在及格線上徘徊。離七十分差得遠。詢如不過摸了幾把,老不死就立即答應給她解毒了,早知道自己也去摸了。
“要你治幹嘛?”耶律詢如的回答驚掉一地下巴,“治好了能活多久?治好了能嫁給你?治好了你肯定跑到十萬裡外吧?活着這種事,能活得痛快就是最好了,活那麼久幹什麼?你別吵,別說話,讓我聞一會,想一會,哎,我好像又回到當年了,真美,真好,別開口啊,說一句我就剪你一段頭髮,我正好還差滿意的陪葬品。”
景橫波繞過去看紫微上人表情,啊呀呀好像快哭了。
真開心。
“景橫波我給你加分。只要你幫我把她扔出去,哦不,不扔出去,請下來,只要請下來別吵我就好。”叱吒天下玩遍七峰山的紫微上人不敢動,眼角瞄着景橫波,“你要加多少就加多少。”
“免談。”景橫波立即很有骨氣地拒絕,“我要憑自己的能力掙滿分,你不許侮辱我。”
“等我死了,我會下來的。”耶律詢如抱着他的背,對耶律祁道,“小祁,學着點。癡男怕纏女,烈女也怕纏郎。”
耶律祁瞄景橫波,裴樞上前一步擋住,景橫波不耐煩地撥開他,她的注意力都在耶律詢如身上呢,這世上難得有人能治住紫微上人,幫她出出氣,她怎麼能放過?
不過話又說回來,以紫微上人的武功,不管詢如是什麼情況,他想要甩開她都有辦法,他一直沒有甩開她,是爲什麼呢?
男人對女人的退讓,很多時候不是因爲沒有辦法,而是因爲捨不得。
這是不是說明,老不死心中,對當年那個,陪他迎着陽光,看了一日雲海的少女,也有一份情分在?
老不死那樣的人,在世人眼底,似乎永遠玩世不恭,永遠爲老不尊,永遠遊戲人間,可她卻知道,越是這樣的人,往往內心越有巨大隱痛。這麼多年,他有多少次徹日徹夜孤身看雲海?而那一年那一日無聲的陪伴,對他到底又有多重要?
她打個手勢,示意衆人退開,給詢如一點空間,雖然詢如不在意,但這是他們應該給與的尊重。
當然走是沒人肯走的,難得看到紫微上人吃癟,她肯走七殺也不肯走。
她坐到一邊大石上,裴樞立即跟過來,咕噥道:“你什麼時候能像詢如對紫微這樣,對我就好了……”想了想又自我否決,“不行,女人不能這麼霸道狂放,要溫柔賢淑,這樣吧,我允許你這樣來一次,但以後就不可以了……”
頭頂上傳來淡淡酒氣,英白探頭下來,用酒壺敲了敲他的頭,道:“每日沉醉酒鄉,都能比你清醒,要不要我把酒倒了,給你照照鏡子?”
“英白你爲什麼總和我作對?我哪裡招你惹你了?”裴樞跳起來,找英白打架去了,天棄在一邊攏攏頭髮,鄙視地咕噥:“歡喜冤家。”又目光灼灼看着那邊,道:“哎,詢如剪點頭髮啊!剪啊!我想要老傢伙的頭髮很久了,剪下來換我頭上,我這髮質,總有點乾枯……”說完要給景橫波看他生叉的髮梢。
景橫波站起來,避到大石的另一邊,憂愁着天棄跟着她到底算不算好?沒有人歧視他之後,他漸漸忘記了要努力做男人,越來越像個女人了。
身邊又坐下一個人,熟悉的夜風暖春氣息,她沒動,抱膝輕輕道:“辛苦了。”
“也沒什麼。”他笑道,“你也辛苦。”
“想哭嗎?”她轉頭凝視着他眸子,“不要硬撐着。你和詢如不同,她是真正的不在乎,已經看破。可你對她的那一份心情,卻特別柔軟。”
耶律祁神情微微唏噓——這是他所喜歡的女子啊,看似漫不經心,實則一直擁有最細膩的體貼,和獨屬於她的溫柔。
她總是這麼好,這麼好,讓他想放,也放不掉。
“你或許肯借肩頭給我哭?”他戲謔地看她。
景橫波立即挺挺胸,坦然地遞過肩頭,道:“來吧。”
耶律祁在笑,眼神卻微微黯淡下去。
如此大方坦然,也是一種疏離。他更期待的,是看見她的嬌羞。
她的嬌羞啊……這一生,能等得到嗎?
景橫波也只是玩笑,算定他看似溫柔自有風骨,不會真的靠過來,正要收回肩膀,他忽然伸手,輕輕兜起她的發,將發上沾染的一絲落葉拈去,道:“回頭給你洗個頭,你看看你頭髮亂的。”
他靠得很近,呼吸絲緞般拂在她頰側,這個美麗男子,只有在遇見她時才驚人柔軟,似一柄可剛可柔的銀亮軟劍。
她卻身子一僵。
洗頭……
內腑深處驚動又驚痛,恍惚裡又是那一日春陽花陰下,又見躺着的女子和坐着的男子,她的黑髮在銅盆裡擺盪,他坐在她頭側,輕輕搓洗她的長髮,光影如紗,披人一身淡金紅的朝霞,水聲微微,笑意淺淺,花開淡淡,風過輕輕。
低低呢喃聲,也如夢境迴旋婉轉,重來。
“宮胤……洗頭很舒湖的……”
“宮胤,以後我要給你洗……”
“宮胤……我要給你生猴子……”
還有他一聲聲,敲破她生暈的夢境。
“換水。”
……
她脣角笑意剛綻,立即被這日湖上的涼風吹散。
往昔多甜蜜,如今便多蒼涼。
再多心事,再多苦楚,抵不得這人間命運,她曾想做大荒的掌舵人,最終卻被逐得遠離那些甜蜜和溫暖,流浪四方。
便縱有萬千苦衷,她依舊怨。
那些花兒或許是很美很好的,那條道兒或許最終能抵達完美的,可都不是她想要的。
耶律祁敏感地察覺了她神情的變化,心底微微一聲嘆息。
再無孔不入的溫柔,也填補不了心事的千瘡百孔。
……
耶律詢如抱着紫微上人的頭髮,賴在他的裙襬上。
“你還是喜歡穿裙子,還是紫色的裙子吧?拜你所賜,我到現在還記得紫色,別的顏色,都忘記得差不多了。”她摸着他滑溜溜的紫裙子,撇嘴,覺得這傢伙的衣裳比她還講究。
“這麼多年,你有沒有經常看日出?看日出很傷眼睛的,我後來看了很多次日出,再不會被傷眼睛了,你羨慕不?”她攥着他的發,想着很多很多年前,她想摸他的頭髮,結果被那傢伙一把扔下懸崖。現在她想摸就摸,這傢伙似乎忍得很辛苦,呵呵忍着吧,她都忍了那麼多年了。
“你是七殺的師傅,你是紫微上人。原來你是個老頭子,你多大了?我今年二十三,你不會八十三吧?”她推算着,原來初遇他那年,他已經很老了,哎,當時如果知道他那麼老,會不會忘記他?
不會。
也許初見第一眼,是被那張臉吸引,但山巔看了整整一日日出雲海,她和他共享了一日沉默,十三歲的她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人生裡最重要的一個道理。
忍耐和等待。
她在他身側,從心頭小鹿亂撞到漸漸平靜到最後心無旁騖,到和他心靈相通,最終看見頭頂浩浩長天漫漫銀河盡處,屬於宇宙和命運的,最宏大的真相。
從一個日出等到另一個日出,那最後一霎的灩灩金光千萬裡,告訴了她,只要永遠堅持,永不絕望,總能看見雲層盡頭,燦爛金輪。
她的手指撫摸着紫色的錦緞,手上都是傷,坑坑窪窪的肌膚,摩擦得絲緞起毛,刷拉拉的響。
紫微上人始終沒有回頭,他漸漸也平靜下來,湖水倒映他纖細身影,依稀還是當年,腳下空空,萬丈雲海。而她坐在身側,如此安靜。
“這麼多年我很想你,你想沒想過我?我覺得吧,你一定記得我。你知不知道,我話很多的,我娘一直說我是個話兒精。但那一年那一日夜,我忍住了沒講話,就是不說,就是不說,我覺得不說話,你一定能記住我。人在世上,遇見誰,都要說話,難得有一個人和你共度一天卻一句話沒說,換誰都會記得,對不對?”
他不說話,她吃吃笑着,慢慢爬上他的肩頭,去摸他的臉,陶醉地道:“皮膚還是這麼好,不過以後不要對着太陽了,會有斑的……哎,可是你知不知道,後來我呀,對着牆壁,和你說了一輩子話,一輩子……”
紫微上人又想逃了,她卻手飛快地向下一探,伸進了他的衣領,狠狠一抓,也不知道揪住了哪裡,紫微上人頓時渾身都僵了。
湖水倒映着他的表情,大抵很想死的樣子。
耶律詢如一臉滿意,心事達成模樣,笑得開心。
“多謝你因爲我快死了,忍耐我;但我不會因此不好意思收手的。”她豪言壯語地道,“我要在調戲你的時候死去,下輩子再爲調戲你而生。”
遠處景橫波聽見這一句,覺得一定要把這句錄下來,以後問問太史闌,這麼牛逼的話,她說得出不?
耶律詢如聲音漸低。
“你還唱那狐狸歌嗎?那首歌我後來想了很多年,覺得根本不是童謠呢,有機會我把我的想法說給你聽,不過你得再唱一次給我聽……”
她的身子漸漸軟了下去,手一鬆,墨錦般的長髮滑脫。
耶律祁和景橫波霍然站起。
紫微上人唰地跳起,頭也不回,咻地越過湖面,不見了。
他飛揚的長長紫色衣袂掠過清湖,美若仙子,但逃跑的姿勢,很不好看。
狼奔豕突,落荒而逃之類的詞很適合形容。
景橫波氣出了一泡眼淚,大罵:“你這個鐵石心腸的老不死……”一個箭步衝過去看耶律詢如,卻不敢去探她的呼吸,也不敢問半跪於地給她把脈的耶律祁,生怕聽見不想聽見的消息。
半晌耶律祁回過頭來,對她綻開一個不知道是欣喜還是苦澀的笑容,輕輕道:“……還活着,他剛纔給她調理過氣息了。”
景橫波長長吁了口氣,仰起頭。
眼前一切都有些模糊,只有感情,一絲絲清晰分明。
……
耶律詢如在七峰山住了下來。
她的身體其實還是不太樂觀,經年毒傷還是其次,多年人質苦難生活,長年累月巨大重壓,使這女子早已心力交瘁。司思給她把過脈,說她腑臟各種損傷,換別人早該死了好多年,她以強弩之末之軀,挑戰極限,爲弟弟硬撐着活,一股心勁不滅,到如今她自覺弟弟已經不再需要她,那種支撐下去的力量,也就耗到了盡頭。
據司思說,窮盡人間之力,也不過讓她多活幾年罷了。
司思還說,對她這樣的人,倒也無需假惺惺地說什麼儘量多吃點好的,多讓病人愉快什麼的,真正堅強的人不需要他人的關注和呵護,隨她便最好,做自己最好。
司思這回很積極,將耶律詢如的身體很認真地管了起來,景橫波對此表示懷疑,這些話到底是司思說的,還是紫微說的?
不過七殺的態度都很端正,每天都跑遍山積極找藥,景橫波覺得,他們是希望耶律詢如活長些,好整死老妖婆。
耶律詢如自己,真真正正卻是無所謂的模樣,就算對耶律祁,也沒流露出太多留戀不捨。她每天早上起來,頭髮一落一大把,總笑着說收集起來可以做一個娃娃;身體好點她就滿山亂跑,到處逮紫微上人。
她隨身帶着一把剪子,逮着紫微上人,唰一下拿出來,大白牙和剪刀的刃口一起閃亮,紫微上人跑得一次比一次快。
景橫波問過她爲什麼會隨身帶剪子,耶律詢如表示自從十三歲見過他,這剪子就沒離過她的身,她的願望就是剪下這傢伙的頭髮,和自己的頭髮混一起做個娃娃,好陪葬。
剪頭髮好比要老傢伙的命,但景橫波覺得,紫微上人一見詢如就跑的原因,可能還是因爲那把剪刀實在太大太硬了,完全不像是準備剪頭髮的,足夠剪斷樹枝的那種。她嚴重懷疑詢如那個變態,真正想剪了陪葬的是別的部位,並且認爲紫微上人的想法和她一樣。
說起來也奇怪,紫微上人一向很難找,就連七殺和景橫波,也搞不清楚他住在哪裡,到底會在什麼地方出現,詢如這個失去視力的,卻像心有靈犀般,常常都能逮住他。
她喝藥時,會翻一翻碗,對着空氣笑嘻嘻地道:“喝完了啊,快不快?”
一開始景橫波以爲這是她自說自話,有次卻在端走藥碗後,看見屋檐下一角紫色的衣裙。
她吃飯吃到一半,會忽然跑到崖邊,嘩啦一下把碗裡的飯往底下一倒。很快,紫微上人就會摸着被弄髒的頭髮上來大罵,耶律詢如也不生氣,笑嘻嘻聽着,把藏在背後的手拿出來,手裡端着一碗湯,道:“來喝湯,喝完了,我以後就再也不倒飯到你頭上。也絕對不動不動對你亮剪刀了。”
紫微上人搶過碗,三口兩口喝光,兔子一樣躥走——他再呆下去,詢如就會冒出更多的事兒叫他走不掉。
不過喝完之後三天他沒出現,據詢如說那湯是催情的,她想試試老傢伙那方面能力還在不。
她有次睡到一半,忽然起身,不顧阻攔,提着裙子就往外跑,一羣人跟着跑,摸不清她要幹嘛,結果她跑到一個隱秘的小湖邊,平常誰也沒發現過,那裡,紫微上人正在洗澡。看見一大波人忽然出現,頓時發出一聲慘叫。
那天景橫波可幸福可解恨了,她抱走了紫微上人的衣服,還看見了那老傢伙穿着樹葉在林子裡裸奔。
不得不說紫微上人真是駐顏不老啊,陰無心比起他來差遠了。
還有次她說要到半山玩一玩,耶律祁揹她下山,走到一半她忽然說要解手,景橫波就陪她去了,結果她不去樹木後,不去小溝旁,不去任何隱蔽的地方,非要去爬一處突出的平臺,景橫波揹她爬上去後,看見突崖下有河水,河邊有沙灘,紫微上人正在沙灘上便便,一邊便一邊蹭沙子蓋上,還哼着歌。長長的紫色裙裾被他掛在樹杈上垂下,看上去像個紫色透明棚子,而他如一隻會埋排泄物的貓,對着山風吹屁股,迎着河流唱山歌。
景橫波笑得差點掉下崖。
紫微上人唱得正歡,一擡頭看見崖頂探下來兩張樂不可支的臉,兜起裙子落荒而逃,樹杈上撕落一片裙襬隨風招搖。淒涼。
之後每天每個人看見他都問:“師傅師傅,你那天擦屁屁了嗎?”
世上一物降一物,從此七峰山上,氣焰囂張不可一世的紫微上人,對耶律詢如望風而逃。
耶律詢如聽說了紫微上人的考試製度之後,果然很有興趣,便攛掇景橫波,選擇了當初第一份試卷的第二道題目。
在三個時辰之內,找到紫微上人的住處,並拿到一條幹淨內褲。
這天兩人出發,果然,有耶律詢如幫助,景橫波一個時辰就找到了紫微上人的住處,輕輕鬆鬆拿到了一條傳說中根本不會存在的乾淨內褲。
而且紫微上人的衣箱裡,所有內褲都是乾淨的。景橫波明明記得紫蕊擁雪近期沒有幫他洗內褲。
她抖着內褲對耶律詢如表示了詫異,耶律詢如不過一笑。
“我經常聞他身上的氣味,他好意思穿髒內褲麼?”
景橫波表示耶律姐姐真是她的福星。
同時表示,女衛悅己者容,男爲己悅者沐,紫微上人忽然懂得愛乾淨了,連便便都曉得挖坑埋,和貓一樣自覺,是不是側面也證明了他其實對詢如有幾分在乎?
她還看得出,紫微上人的那個小小的洞府,裡頭機關花樣極多,卻根本沒有發揮應有的效用,是不是因爲詢如來了,他才幹脆放水?
所以趁這難得的機會,她將紫微上人的洞府翻了個底朝天。揣了滿滿一兜看起來有用的東西。
等她翻箱倒櫃打劫完,一轉頭就看見耶律詢如爬上了老傢伙的玉牀,手裡正把玩着什麼東西。
景橫波立即湊過去,她最近對詢如某種野獸般的直覺,佩服得五體投地。她找到的東西,也許纔是最關鍵的。
詢如手中,是一塊手帕。看得出年代久遠,雪白綢緞已經泛黃,保存得非常用心,連摺痕都沒有。
這帕子沒香氣,沒繡紋,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如果景橫波看見,肯定當沒用的東西一眼錯過。
“這刺繡很精細呢。”詢如手指輕輕摩挲着帕子,也很珍惜的樣子。
“哪來的刺繡。”景橫波詫異,帕子上明明什麼都沒有啊。
瞎子的觸覺也是牛逼的,她若有所悟,接過帕子,對着光線一照,纔看見同色絲線繡着的一隻狐狸。
白狐狸,身姿窈窕,雪白蓬鬆的大尾巴,一個半側回首的姿態竟讓人想起“顧盼生姿,嫵媚嬌憨”之類的話兒,繡工妙絕。
狐狸?
“兩邊不一樣。”詢如提醒。
景橫波再翻過來一看,這回是九重宮闕,仙鶴飛舞,雲如飛緞,日月同升。
好一幅仙氣凜然景象。
這一面的繡同樣也是同色絲線,整個帕子陽光下看來才發覺,並不是純粹的雪白色,而泛着淡淡銀光,因此用銀線繡的雙面繡,就會在平常光線下隱藏。
景橫波更驚歎的是這帕子的繡工,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片大陸還沒有研究出雙面繡的繡法,但這帕子不僅是雙面繡,就繡工技巧來說也絕無僅有。
可以說,這帕子本身,也是有仙氣的,如果她不是穿越人,是大荒本土人,也許會升起一種“此乃仙家異品,該當頂禮膜拜。”的衝動。
紫微上人雖男生女相,愛穿似女裙的衣裳,但這塊帕子,絕不是他自己的東西。
一首狐狸歌,一張狐狸帕,如今又收藏在這洞府內,這東西對他的意義,可想而知。
景橫波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提醒耶律詢如,不要隨意處置這帕子。她相信以耶律詢如的通透,一定猜得到這帕子的含義和出處,怕她一怒之下,乾脆把帕子毀了。
耶律詢如似是猜出了她的心思,不過笑笑,將帕子平平展開,收到旁邊一卷帕子中。
景橫波這才發現,紫微上人的枕側,有一疊布巾,看上去就是普通的布卷,帕子就平平整整夾在正中,既不顯眼,也很好地保護了不落灰塵沒有皺褶。
很難想象詢如一個盲眼之人,是怎麼能發現那疊普通布巾中有玄機的。
“他這樣放不好,容易皺。”她很細心地把帕子抹平,上頭用硬玉版壓住。
景橫波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怎麼想的。她忽然又不覺得她像太史闌了,太史闌要男人會和她一樣勇往直前,但一旦確定對方心有所屬,絕對拍拍屁股走掉。
“你以爲我會醋?我會鬧?我會把帕子撕掉?”耶律詢如哈哈一笑,點了點她額頭,“幹嘛啊,有必要嗎?他把東西這麼要緊看守着,不就說明也沒成嗎?都一個虛幻的念想了,我還尋死覓活地幹什麼?真以爲我是他的誰啊?我脾氣再壞,也不幹這討人厭的事兒。”她伸個懶腰,喃喃道,“其實這樣挺好,我根本沒想過得到他。他記得他的,我喜歡我的,各自爲各自保留一分美好心境。感情是很美的東西,別用多餘淚水和不當言行污濁了它。”
景橫波覺得天下小家子氣的女子,此刻都該過來聽聽。
耶律詢如並沒有在紫微上人的洞府停留多久,不像普通女子一般,希望能多瞭解心上人的日常起居習慣,她只是躺在他牀上,低低哼了一首歌,景橫波聽出來,是那首狐狸童謠。
唱完之後,耶律詢如擡頭笑看景橫波,道:“時辰還早,咱們去看看他的試驗沼澤。”
景橫波早就聽說,紫微上人在七峰山選了一個沼澤,試行了當初她在迎駕大典上提出的沼澤種植改良計劃。對此她一直很有興趣,想去看一看,可惜被紫微上人沒玩沒了的考試逼得團團亂轉,哪有工夫。如今好了,耶律詢如來了,紫微上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只要和耶律詢如在一起,就當放假了。
帝歌那邊現在也在推廣試驗沼澤,但暫時還沒有影響到其餘各國各部,大荒格局太奇怪太複雜了,景橫波覺得自己想要造福整個大荒的願望很難實現。
試驗沼澤在另一個山頭,不過這點路程現在對景橫波來說不是事兒,她牽着耶律詢如一連串瞬閃,耶律詢如眯着眼睛暢快地道:“我家小祁以後有福了……”
景橫波就當沒聽見。
最後她們在一大片沼澤面前停下,這裡已經種了密密麻麻的桑樹,還沒到抽葉的時候,桑樹林裡散養着許多雞鴨,景橫波知道有時候下山,在半山山居可以吃到很新鮮濃郁的雞湯,沼澤邊不少蘆蒿已經冒出了嫩綠的莖葉,沼澤裡看不出什麼變化,但景橫波知道,只要下去踩,就能踩到還沒完全長成的菜藕。
耶律詢如看不見,卻能嗅見空氣中的氣息,她深深呼吸,眼睛發亮,“我第一次在淤泥的味道里,嗅見了清香,似乎有桑葉的味道。”
“塘裡還有藕,或許可以撈些上來炒盤菜。”景橫波忽然動了興致,想要用這沼澤產出,搞一個農家宴。
耶律詢如是個對生活永遠充滿興趣的女子,也捲起裙子褲腳,和她一起下去採藕,當然她只能意思意思採一兩根,之後就氣喘吁吁看景橫波滿身泥水大展身手。
就這樣景橫波已經很滿意了,覺得似乎看見了耶律詢如好起來的曙光,她拎着藕上岸,一擡頭看見耶律詢如目光直直地“盯”着她,不禁失笑,“看着我幹嘛?”
在耶律詢如面前,不用忌諱什麼瞎,看之類的字眼,她不會介意的。
“我在想,”耶律詢如悠悠道,“你如果真是我弟媳婦,多好。”
景橫波站定,笑指着她,道:“喂,話說在前頭,將來你真死了,可不許來個什麼臨終囑託,要把弟弟交給我,請我看在你將死的份上,務必答應啥的。我可不吃這一套。”
耶律詢如偏頭一笑,“怎麼,怕?”
“怕。”景橫波老老實實地道,“那天你看樣子不行了,躺在那對我看一眼,我小心肝砰砰直跳,就怕你對我招手。”
“你不想,拒絕就是咯。”耶律詢如嘿嘿笑。
“我會拒絕,但我會因此不安,難受,覺得虧負你,尤其你死了,我會覺得這筆賬永遠無法還清。”景橫波抓住她的手,“姐,這太殘忍了,你可千萬別!”
“哈哈哈你想多了。”耶律詢如拍她的手,正色道,“我是很想你嫁給小祁,倒不完全是因爲我是他姐姐,而是我覺得小祁更適合你一些。但無論我多麼想,我都不會試圖拿自己的死亡做籌碼,去強索一個女子的一生幸福。小祁想要你,自己去爭取。男子漢大丈夫,靠姐姐才能娶媳婦?這麼沒出息的事,耶律詢如不做,耶律祁更不會做!”
景橫波微微一笑,也拍拍她的手,覺得自己在帝歌遭遇這一生最冷的風雪,卻在離開帝歌這一路上,遇見這些最好的人。
心深處的空洞,一日日慢慢彌補。
“不過,”耶律詢如忽然撞了撞她肩頭,神秘兮兮地道,“你真的不考慮下?小祁很好哦,他會的東西多呢,他還會做衣服哦……”
景橫波噗地一笑,心中卻涌起悵然的情緒,慢慢拉過耶律詢如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道:“姐,這裡滿過,又空了。你知不知道,每個人這裡,如果曾經有過誰,那麼就像挖好的洞一樣,只契合那一個人。後來空了,留下的位置,其實已經不適合任何新的人,誰填進去,他難受,她也難受。那個嚴絲合縫的人不在了,便寧可它一輩子空着,我是這樣的人,我想,你也一樣。”
耶律詢如眯着眼睛,迎着微微水草氣息的風,輕輕道:“是。這些年,我也拒絕過求親。我心裡挖下的那塊地方,只打算放下他,沒有,就永遠空着……只是……”她語氣中有了憐惜,“這樣堅持,並不快樂。”
“不堅持,也一樣不快樂。”景橫波抱膝看遠處山頭漸漸墜落的斜陽。
對話沒有再繼續。
她們相互依偎着肩頭,面對浩浩羣山和沉沉沼澤,想着讓自己空着心的,那個人。
……
------題外話------
借張月票給老不死擋屁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