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天棄趕了過來,也許明城就被景橫波一邊發瘋一邊拖死了。
不過現在她看起來也像一堆爛肉,連慘叫聲都已經發不出。天棄震驚地站在一邊,看着血跡斑斑的景橫波,一開始以爲是明城濺上的鮮血,隨即發現是景橫波自己的血,他趕上來要幫景橫波包紮,被景橫波推開了。
“把這對姦夫淫婦找個最嚴密的地方關押了。”她疲倦地道,“回頭審問。”
“你去哪裡?”天棄一手抓一個,望着景橫波背影。
景橫波沒有回答,沿路緩緩地向前走。
雖然已經絕望,但心底還抱着最後一絲希望,走遍帝歌,是不是能找回他?
此刻帝歌空寂,百姓們躲在屋內惶惶不安,聽着遠處城門處的轟鳴。鐵甲和兵器碰撞之聲不絕,那是戍衛帝歌的力量都在奔往城門。
她走過帝歌舞明臺廣場。
這裡曾十里紅毯迎女王,紅毯盡頭的等待着她的一系列刁難,這裡他曾第一次當衆伸手,以承認和恭謹的姿態,扶她走上那條最艱難的路。
這是他給她的開端,自始至終,心意不變。
她走過往日最熱鬧的九宮大街,在道路盡頭一座小井邊停住,她曾在那裡帶着紫蕊,以波西米亞長裙驚豔帝歌,就在那日她看見他錯認紫蕊,就在那日她和他第一次針鋒相對,就在那日她第一次對女王權勢產生質問,因此在他眼中看見驚濤駭浪,多少心事難言。
或許,之後的路,之後的抉擇,都由那日開始,當她需要自由和權勢,以求保護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他便不得不放手,放她至海闊天空處,蟄伏蓄勢,捲土重歸。
她走過琉璃坊,九宮大街的中心,也是整個帝歌最繁華的地段,她遙望那些重樓疊閣,熙攘街道,眼前忽然閃過奔馳的着火的馬車。
那些由桑家點燃的着火的馬車,她曾費盡心力阻止了其中八輛,最後一輛功虧一簣,不僅傷及無數人性命,還直接導致了亢龍軍都督之子的死亡。
那一日琉璃街口火光與黑煙同舞,慘叫與哭泣共聞,那日成孤漠在街頭瘋狂叫喊,那日宮胤親自奔來,擋在她身前。
“你要去救誰!”
“讓開!誰准許你動女王!”
“國師!當真狡兔死走狗烹麼!”
“我不持武器,不設護衛,面對你們。想清楚,要不要衝過來!記住,爲踏出的每一步負責!”
玉帶河河水盪漾,倒映那一霎血火與捍衛,她在他身後,他在萬軍之前,在敵意和憤怒的中央。
……
她走過西歌坊,這是帝歌貴族大臣羣居之地,離皇城廣場和玉照宮很近,她曾在此處爲營救紫蕊,和吏相趙士值衝突。
她立在那高高圍牆前,看朱門深邃,一條白石板路蜿蜒而出。
這石板路曾經涌來帝歌署官員和亢龍軍隊,涌來趙士值的無數家丁護衛,殺死趙夫人的罪名忽然落下,她欲自辯,卻已知陷入陷阱。
重圍之中,又是那人,一乘軟轎迤邐而來,淡淡言語,深深計謀,謀人者爲人所謀,陷人者自陷局中。一着誘敵之計,解她之圍,不惜自斬臂膀,爲自己留下隱患。
此刻將白石板路踏過,她忽然想起,那日他一改平日風格,乘軟轎而來,起落之間如風過青萍,不願被她看見他的臉。
如今時過境遷,忽然將一些沉埋在記憶中的細節想起。
記得轎簾掀起,驚鴻一瞥他蒼白的臉。
記得後來在轎中她主動獻吻,竟引得他反應衝動,記得她驚慌之下曾反手猛推,竟令他撞上轎子靠背,記得他的臉在錦緞靠背上曾微微一停,記得他彎起的脣角笑意淺淡,側臉在光影中美如雕刻,而四周生出馥郁而微甜的氣息。
記得那日下轎後看見他後背衣衫上一抹微紅,之後便被蒙虎遞上的披風遮去。
當時以爲是靠背上的顏料,此刻想起,便如驚雷從心頭掠過——那莫不是血?
他在轎中垂下轎簾,是不願被人看見蒼白虛弱,他忽然強勢索取,其實是爲了她將他推開,他撞在靠背上,那停一停,是爲了將脣角血跡在錦緞靠背上拭去,靠背染上了血跡,所以當他再次靠在靠背上,衣衫上便無意中染了血。
往事一幕,到今日才忽然貫通,她在白石板路盡頭慢慢蹲下,扶住了額頭。
她曾無數次自戀於自己的瀟灑散漫,直到今日,忽然恨起自己的散漫粗心。
他所想精心掩飾的,便是最重要的,是至今他不願對她說,並因此影響他最終抉擇的真正苦衷。當時她爲什麼沒察覺?爲什麼沒在意?
半晌她慢慢站起身,向前走,前方巷道深深,青瓦白牆,幾竿修竹翠綠了牆頭,打下一方濃濃淡淡的光影。
她久久佇立,沒有走近。
那是她始終沒有辦成的照相館。在那裡她用宮胤一張照片騙來了天棄,在那裡她讓天棄去保護宮胤,最後天棄一直在她身邊。
事到如今,不用再問也已經明白,是他拒絕了天棄的保護,把高手留給了她。
那些最爲細密的安排,他永遠沉默在人後,不欲她知。
照相館的招牌還留着,她久久將那一方墨字凝視。
“剎那。”
仿若一語成讖,又或者冥冥中自有暗示,她和他最美好的時光,只有剎那。
過了西歌坊,便是皇城廣場。廣場上開國女皇神像依舊如前佇立,目光下垂,永遠俯視着大荒土地。
那一日被桑侗挾持着,乘坐火馬車奔入廣場。
那一日生死俄頃,她的性命落於人手,用以逼迫他自裁。
那一日廣場門前,冰雪飛濺中飛起的假頭顱,讓她終知撕心裂肺滋味,終知心之歸屬。
那一日宮門後激烈擁吻,她赤腳踏上他雪白的靴。
那一日她對他說:“宮胤,宮胤,我們一起改造新大荒好不好?我們一起打造一個新天地好不好?我們做一對大荒歷史上最幸福的女王和國師好不好?我相信你能的,我也能的,而我只想和你一起做這些事,我們一起好不好?”
言猶在耳,似這皇城廣場的風,因爲四面建築的束縛,永遠在廣場上空鼓盪不休。
不過轉眼,滄海桑田。
那之後同樣的位置,開國女皇神像腳下,她經歷一生最大絕望和最冰冷的決絕。
那之後他爲她“自裁”的位置,她將冰冷的刀刃送入他胸膛,一口毒血噴於其上。
那之後曾接受歡呼的宮城之上,她看見冰冷雪夜,一波波涌來聚滿廣場的反對者,聽見羣臣士子的驅逐怒罵,看見亢龍死諫的屍首,看見一地的血花,開在一地的雪花之上。
那之後整座廣場下的密道里,留下她和他的喘息,神秘的“老太監”,揹她一路在黑暗和疼痛中穿行,推她入河逃生那一刻,她看見他揮手的姿勢,不是告別,是挽留。
然而直到今日才懂。
守衛宮城的士兵們,看見在廣場入口怔怔而立的女子,慢慢圍攏來欲待盤問,她身子一閃。
下一刻她在玉照宮內。
宮道長長,伸向落雪的那夜,似乎他還在對面凝望。這一邊是押送她入宮的羣臣,他獨自一人於對面。
當時以爲是做戲,此刻才知是命運的暗示——他從來都爲了她,孤軍奮戰。和人心、朝局、天意。
對面那人,衣衫單薄,姿態筆直,雪白的衣袂在風中飄蕩,如一抹白色的魅影。
夜色盡頭,他冰晶雪徹如琉璃,連脣都無血色。
長長宮道,漸漸覆雪。
她向前一步,伸出雙手,當日未曾握一握他的手,知曉他的溫度,此刻她想知道,他好不好?當時好不好?
一步出,光影破。
有什麼落在手背,先熱後涼,冰冷地一路滾落,在地上擊出啪嗒輕響。
她一路走,那細微淚水落地啪嗒之聲不絕,在一處階梯前停下,不用擡頭看匾額,也知道是自己寢殿。
離靜庭很近,開了一個小門方便出入的寢殿。
寢殿前是一座鞦韆,她無數次在那裡蕩起,只求飛得高高,看一眼靜庭書房裡的他。
鞦韆繩子粗得快抓不住,他總是怕她落下,鞦韆座椅上,鋪着軟軟的墊子,繫着裝滿新鮮花瓣的香囊,她低頭聞了聞,香氣如此新鮮,而心,卻已經陳舊皺縮。
向前幾步,她低頭盯着階梯,乾淨得點塵也無,可見日日打掃。
心裡並不意外,他從來就是這樣一個外表冷漠,內心細緻的人。
臺階是麻石的,和宮內常用的青條石不同,那是因爲她曾經因爲青條石落雪太滑,跌倒過。
上階,她習慣性高擡腿,大荒的殿室門檻總是很高,她經常被絆。
然而沒有門檻絆腿,她這纔想起,當初因爲她總是被絆腿,所以玉照宮和靜庭的門檻都鋸了。
後來,她自己的宮殿都有門檻,這個習慣她又忘了。
因爲沒有他,再無人會爲她鋸門檻。
一進門,似乎有變化,她怔了怔,才發現面前有兩座屏風。
一座是原本的萬彩牡丹,一座是前朝著名美男茅之南的繡像屏風。茅之南長得有點像現代的韓流明星,白皙修長,有段時間她很迷戀,吵着要他的繡像屏風,宮胤從來不同意。
當她離開,這裡卻留下了她喜歡的東西。
她淡淡地看着那屏風——這一生裡所有的美麗事物,我都喜歡,但那是過眼的景,掠耳的風,行路時因爲美而多看一眼的花。
你留下這屏風給我,是要博我一聲歡笑?可你知不知道,我願將這繡像屏風,我願將我所有,換你此刻一抹衣角。
再向前,是她的牀榻,被褥竟然是鋪好的,鋪得齊齊整整,每個被角,都被嚴嚴實實掖過。
牀邊有她的柔軟睡衣,牀下有她的舒適便鞋,都用綾紗蓋着,以免落灰。
枕上一支鮮花,嬌豔欲滴,一看就是日日摘來的新鮮花朵。薔薇花上的小刺,都被細緻地剪去。
“……宮胤宮胤,人家男朋友都送女朋友花。”
“自己去靜庭摘。”
“沒情趣!沒味道!沒人性!”
那一朵花,自她走後日日開放。
他在他不在,她在她不在,這清晨一朵花,都被嚴格執行。
他是不是總寧願將所有的事,做在背後,好讓她在無法追回的時候,更加嘆惋悲傷?
靠牆的櫃子,她記得放着她的箱子,然而現在櫃子拉不開,櫃門已經被鎖死。
是他將屬於她的一切封存,寧可永久活在回憶裡。
她卻已經不願意再面對這些回憶,逃也似地出了殿,下意識穿過那邊門,門果然沒有鎖。
推門聲吱呀,恍惚還會有人走過來,一氣喝掉她加了料的鴨湯,彷彿還會看見蒙虎對她眨眼,眨左眼示意他忙,眨右眼示意他不忙。
她眨眨眼,眼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硬硬地咯着痛。
靜庭紅楓未到開放季節,枝葉青綠,她從紅楓下過,想着那日三人樹下對酌,想着那預示未來和真相的真心話和大冒險,想着那一日他揹着她走過的攬勝閣、飛闌亭、萃華樓、冶春湖。想起她在湖邊的大聲吶喊。那喊聲激起那橋下層波疊浪,捲起千堆雪,浪潮至今日不休。
我喜歡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至始至終,要說的只是這一句,然而沒有迴音,沒有迴音。
她緩緩步入靜庭書房。
靜庭居然沒有人,此時此刻這大荒中樞之地,竟然空寂了殿室,似乎有人,存心要將宮殿騰空,將往事騰空,好讓她徹徹底底進駐取代。
她站在宮胤常用的書桌前,桌面上竟然鋪着黃銅鏡面,她擡起頭,對面花牆後,正是她的鞦韆。
往日自己蕩起鞦韆,總在埋怨窗內的他總不擡頭,卻不知道她在鞦韆上看他,他在鏡子前俯首,鞦韆裝飾了他的窗子,誰裝飾了誰的夢。
她緩緩拉開抽屜。
抽屜裡一卷黃綾旨意。除此之外桌上桌下沒有任何東西,本來這裡該是案牘累卷,然而此刻似乎也被清空了。
只有這一卷旨意,是他給她的最後的安排。
她凝視良久,很想就這麼狠狠關上抽屜,落鎖,轉身,離開靜庭,離開帝歌,乃至離開大荒。
我不要你的苦心安排,我不要你的心血作伐,我不要踏在你的犧牲和鮮血之上,走上女王空虛寂寞冷的寶座。
然而最終,她的指尖,慢慢觸及那一卷沒有溫度的黃綾。
到得此刻,她已經沒有任性的理由。
她已經不能夠是當初那個任性恣意的景橫波,他人的犧牲越重,她越不能放下前行。當肩上擔上無數人嘔盡的鮮血,她只有拭乾血跡前行。
絹很乾淨,帶着漆封的氣息,似乎是剛從密室內取出,字跡和印章卻不新鮮了,應該已經準備好了一段日子。
旨意上的字跡,她看了好久,太久沒見他的字,以至於一開始她只盯着他的手跡,卻失去了將字跡連貫在一起的能力,好一會兒,那些字眼才串聯成完整的意義,躥入她的腦海。
“……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國禍……僞帝宮胤,着即廢除尊號,永逐大荒。”
手指一顫,黃綾落地。
一霎間似驚電劈過,恍惚又是那夜雷雨,殺戮場血花成牆,那垂死的桑家護衛一步步以肘向宮胤爬近,身後拖出一道道長長的血線,瞬間被雨水淋漓塗抹。
他臨時的嚎叫,似雷聲響徹靜庭,在場的人不知是因雨還是因語寒戰不休,那一幕永難於記憶中磨滅。
“宮胤!你必身受天噬,跌落深淵。衆叛親離,永逐大荒!”
哐啷一聲,景橫波顫抖的雙腿,撞着了身後的凳子。
宮胤!
這就是你最後的安排!
你將這天下相讓,你將自己放逐大荒,你將這帝歌三旗空揚,只爲等我歸來重新補上。
砍斷的旗杆不修,是否因爲你早已決定,那裡不再留下你自己的位置?
這一卷旨意,是否在帝歌雪夜之前,就已經寫就?
是否在很久以前,你就已經將這步步印轍布好,一步一血,一步一雪。
渾身冰涼,眼眶卻火一般的熱,渾身的顫抖無法止歇,她忽然撿起旨意,狂奔而出。
狂奔。
過靜庭,過寢殿,過玉照宮,過長長宮道,過八道宮門。她風馳電掣的影子,將那些驚動的侍衛甩下,整座玉照宮裡,都是她狂奔的身影,衣衫在風裡盪開,斑斑血跡,一霎不見。
她奔上宮城。
城下廣場,泱泱人羣,那是因爲帝歌危急而趕來的羣臣們,都惶然聚集在一起,求見皇帝,並驚恐地豎着耳朵聽城門那邊的動靜。
有人無意中擡頭,忽然驚叫,“快看,上面!”
衆人擡頭,就看見玉照宮城之上,不知何時立了紫衣的女子。
她滿頭黑髮蕩在風中,手中緊緊抓着一卷黃綾,身後披風倒卷而起,點點猩紅如灑梅。
她握緊城牆冰冷牆磚,微微仰頭,眼中似容納了這帝歌皇城,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只在雲天之外,只在山海遙迢處。
人們微微眯着眼睛,心中朦朧困惑,只覺得這女子姿容華豔,似有幾分面熟。
忽然有人驚叫,“前女王!”
人羣片刻寂靜。
寂靜之後,便是鬨然一聲。驚叫聲如潮水,瞬間席捲了整座廣場。
“女王回來了!”
“黑水女王已經進城了!”
“女王出現在宮城之上,橫戟軍一定也進城了!”
“帝歌城破了!”
驚叫、紛亂、奔逃、擁擠……廣場上亂成了一鍋粥。
這一霎馬蹄狂踏,檑木巨響,帝歌城門和宣寧門同時發出一聲震響,隨即呼嘯聲如潮,狂涌入大荒心臟。
帝歌城破。
這一霎雪山之上,轟然一聲,地底通道大門崩裂,十數道人影電射而出,最前面一人,抱着一個白衣人,率衆遠掠而去。
守在此地的雪山弟子們要追,慕容籌擺了擺手。天門宗主凝望那些背影,眼神意味深長。
龍應世家下雪山。
這一霎景橫波於玉照宮城之上,展開那黃綾旨意,當着帝歌羣臣的面,一寸寸,撕碎。
長風烈卷,所有人不由自主停下動作,看着那些黃色碎片,如蝶飄落。
這一霎宮城無聲,萬衆無聲,天地無聲,萬物之靈,都被那女子壓抑的疼痛所鎮壓窒息,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
有人慢慢跪下,有人漸次跟隨,鐵蹄踏近,她在城上。俯瞰這莽莽天下。
漸漸黑壓壓的人頭,一片片偃伏如草。
漫天飛舞黃蝴蝶。
她眼前飄飛的卻是那年帝歌雪夜的碎雪,下個不休,從冬到春,綿綿。
宮胤。
這大好天下你不要,我也不要。
我要踏遍青山,走遍大荒,我要尋遍這世間每一個角落,我要將一生剩下的時間,走過你所有能藏的地方。
你放逐你的人,我放逐我的魂,在道路的盡頭,哪怕人魂不合,化爲白骨,我都會一直等着問你一句。
宮胤,咱們,誰更殘忍?
她慢慢仰起頭。
這一霎。
整個帝歌,都聽見她唯一發出的大喊。
“宮胤!”
------題外話------
……
宮胤自逐退位詔書化用了駱賓王的討武則天檄文中的一句。實在沒精力自己想了,特此說明。
卷三完了,最後幾章寫得挺累,卷四爭取輕鬆點(我知道你們要吐槽我了)嗯,好累,安慰一下俺,把兜打開來給俺摸摸有沒有月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