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進了云溪山莊後山上的花園,雖然人工痕跡十分濃重,倒也不讓人十分反感,流水曲橋,亭臺水榭,造型嶙峋的假山與茂密的松樹相依,沒有蘇州園林的精緻,卻又不失江南園林的典雅與雅緻。
我們沿着鋪着小香糕妝的青磚路上慢慢向前走,因爲穿的是裙子,所以我腳上穿上了7cm高的高跟鞋,在青磚路上走得不是很舒服,我微微皺眉,真是很久沒有穿那麼高的跟了,只能儘量讓自己的腳掌與腳跟的重心平衡。
陸伯濂走在我身邊,不時看我一眼,繼續沉默地往前走,就在我們走過一架小木橋時,我的鞋跟忽然就踩在了兩根木頭縫隙裡,嘎吱一下就卡住了,我不防鞋跟被卡,慣性地擡腳,就那麼硬生生地往前衝去。
“當心!”陸伯濂叫道,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驚魂未定,看了看他,再回頭看那被卡住的腳,嘆了一口氣把腳從鞋子裡拔了出來,俯身要去拿鞋子。他卻快我一步俯身抓住我的鞋子,把鞋跟從縫隙里拉了出來,遞給了我,含笑看我說:“你這丫頭,太不小心了!”
我接過鞋子重新穿上,不好意思地說:“很久沒有穿這麼高的鞋子了,都不大習慣了。”
陸伯濂笑起來,說:“你們這些小姑娘啊……高跟鞋穿着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受罪,以後能不穿就別穿了!”
我擡眼看他,他那雙熟悉的眼裡帶笑意地注視着我,那股笑意讓我心中微微一動,不由得怔怔地看着他。
“怎麼了?”他問。
我輕輕地說:“要是那天你也是這麼笑着,就好了!”
他一愣,旋即露出一抹淡淡地歉意,看着我說:“那天——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對不起。”
我搖搖頭,說:“我也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伸出手臂說:“你好走麼?抓着我的手吧!”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手臂,被遺棄二十七年後,這個我的親生父親找到我,告訴我其實我是被人搶走的,他並不是惡意遺棄。這樣的事實讓我的怨憤轉向了爲什麼二十七年之後才找到我,但是,他那麼坦誠地說開始確實是不想找到我。其實,早在那次在醫院裡,聽着他那麼說的時候,我就已經——原諒他了。唯一糾結的,是他對我的冷漠,而這樣的冷漠真的只是冷漠嗎?既然只是一個表面,我還要那樣糾結嗎?
我伸手挽住他的手臂,笑:“嗯,剛纔好像腳扭了一下,就借你當柺杖用用吧!”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真的挽住他,臉上的詫異一覽無遺,驚喜看着我,說:“好!當柺杖!”
我的手觸到他身上精緻的衣料,面料質感光滑溫柔,鼻子裡嗅到一絲淡淡的古龍水味道混合着菸草的味道,這是屬於他的氣息,我的——父親,想到這裡,心裡一澀,想到在福利院的日日夜夜,看着曼妮被家人接回去時的羨慕與嚮往,慢慢地,我的眼睛不爭氣溼了。
我連忙直視前方,不想他看到我的表情,笑着說:“老頭子在花園哪裡逛啊?”
“也許他在醉雲軒裡,你爺爺每次來這裡,最喜歡在醉雲軒裡小坐。”陸伯濂微笑着說。
我低低地應了一聲,不再說什麼,和他一起往另條小徑走去……
醉雲軒。
我們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裡面有人大叫:“不算不算,這個不算!!”
“哎,老陸,落子無悔真英雄!”
“老子纔不是英雄!這個不算!!我下錯了!”
“唉唉唉,這可不行!你這臭棋簍子,我下回不和你下棋了!哼!”
“我這明明是手滑!來來,別這樣,老祝啊,就讓我再來一次!我這馬跑錯地了,跑錯了!”
“不行!”
“唉!我真的是手滑啊!!”
“喂喂!你這個臭棋簍子,不許動!不許動棋子!!你還動!!你還動!!喂!!”
我和陸伯濂面面相視,我低聲地問:“這是什麼情況?”
陸伯濂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還能怎麼樣,和人在下棋,還特別喜歡悔棋!八成是又幹這事兒了!”
我聞言,想起老頭子威脅我來壽宴時的做派,不由得哭笑不得,家有一老還真是,如有一寶,這還就是一大活寶啊!
陸伯濂對着我微笑了一下,伸手推開醉雲軒的門,入目是一架繡着歲寒三友的屏風,他衝我豎起食指在脣上,眼裡帶笑向屏風邊躡手躡腳地走了幾步。
我學着他的樣子也放輕手腳,靠到屏風邊,透過屏風鏤空雕花間隙看過去,就看到兩個老頭在仿古圓桌對坐,桌上擺着一箇中國象棋的棋盤。
他們兩個一個拿着棋子想往下放,另一個抓着他的手不讓放下去。
我捂嘴笑了笑,陸伯濂看向我,也笑起來。我伸手扯扯他的衣角,輕聲地說:“他老這樣?”
陸伯濂十分無奈地點頭。
我失笑,這一次卻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誰?誰在外面呢?”那個我不認得的老頭轉過頭來,雙目銳利地看向屏風處。
陸伯濂轉過屏風,走到他們面前,說:“是我,祝叔叔。”
那老頭挑眉,看了看他,說:“剛纔那聲音不是你吧?恩?”
陸伯濂笑而不答。
倒是老頭子站起來,說:“是不是我們家小丫頭來了?”
陸伯濂對着我站的地方,說:“過來吧!”
我慢吞吞地轉過屏風,走到他們面前,看了看眼前這兩老頭,對着那個不認識的老頭頷首,禮貌地笑了笑,說:“你好!”
老頭子笑哈哈地說:“黃坤那小子果然守信,把你帶來了!”他得意地看向那個老頭,說:“怎樣?這就是我家小丫頭。”
那個老頭不答,只是拿那雙精光內斂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點點頭,說:“你就是葉紫嵐啊!”
我點頭,說:“是的,我是葉紫嵐!”
他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搖搖頭,微笑着,問:“您是?”
老頭不待他說話,就隨意地擺擺手說:“他啊,他姓祝,你叫他祝爺爺就可以了!”
“祝爺爺。”我從善如流地喊了一聲,卻不見老頭回應,只見他惡狠狠地咳嗽了一聲,我心裡疑惑,轉眼看老頭。
老頭哈哈一笑,說:“怎麼?不滿意?要我們丫頭改口的話,可是要給改口紅包。”
我看着眼前這個看起來不是很好相處的祝爺爺,他,是坤哥的義父?
老頭還在那笑哈哈地說:“況且,她要是改口的話,你豈不是白白矮了我一個輩分啊?哈哈哈哈……”
這話說得,祝爺爺臉色黑了又黑,他重重哼了一聲,不答。
陸伯濂在一邊說:“爸!都還沒影子的事情。”
老頭看着我,招招手說:“丫頭,來!”
我上前幾步,注視他。
他伸出手,說:“你爺爺我做大壽,你的壽禮呢?”邊說還邊得意地看了祝爺爺一眼。
祝爺爺已經恢復了剛纔平淡的臉色,在圓鼓凳上坐了下來,拿起桌上一杯蓋碗茶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
我頓時大囧,這老頭……壽禮,還好我記得,不然我要是說沒準備,他會不會當場哭給我看啊?我邊這麼想着邊從手邊的小坤包裡拿出一個小小的紅色金絲絨盒子。
老頭好奇地看着,問:“這是什麼?”
我默默地把盒子遞了過去,就見老頭迫不及待地打開了盒子,挑眉一笑。我看着他的表情似乎不是很喜歡的樣子,心說,這也不怪我,我和老頭才見了幾面,不知他喜歡什麼東西也是正常的。
下一秒,老頭一伸手就把盒子給遞到祝爺爺眼前,說:“嘿嘿,你看看,我孫女多乖,知道我喜歡雞血石,給我買了個雞血石的印章啊!你看看這血色,這紋路,你紅得多鮮亮啊,嘖嘖~~品相真是百裡挑一啊!哎喲,真是好東西啊!”
祝爺爺剛湊近,微微眯眼想看清楚,老頭啪地一下關上了盒子,祝爺爺擡頭微微皺眉,說:“喂,我說老陸……”
“是好東西對吧?哈哈,我就知道!”老頭笑得十分開心,迅速把盒子揣進他身上那件中山裝的衣服兜裡。
一個服務員輕輕敲了敲醉雲軒的門,走了進來,看到陸伯濂,笑道:“陸先生,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
陸伯濂頷首,說:“好的,我知道了,謝謝。”
服務員笑着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陸伯濂對着老頭說:“爸,去宴會廳吧!”
老頭笑眯眯地摸了摸裝盒子的口袋,說:“嗯,走唄!”說着瞄了祝爺爺一眼,看着我,扶着腰氣喘吁吁地說:“哎,我這老骨頭了,來,丫頭,攙我一把!”
我相信他這話一出,在場的人臉上都出現三條麪條寬的黑線了。剛纔還好胳膊好腿,中氣十足的樣子,一下子扶腰裝病弱……真素……
老頭瞪着我,說:“怎麼,叫你攙我一把都不願意嗎?你要不願意的話,我就”
他下句一定是哭給我看,於是,我立馬投降,心裡淚奔,好,我怕了你了!我上去攙住他的手臂,說:“我扶,我扶,你看,我扶了哦!”
老頭滿意地看了我一眼,說:“走!”
我扶着他往外走,回頭看了陸伯濂和祝爺爺一眼,陸伯濂臉上是無可奈何地微笑,祝爺爺則是淡淡地看着我們,放下茶碗站起身,與陸伯濂並肩出了醉雲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