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響着古箏聲, 門外淫詞穢語隱隱可聽見,包間內充斥着甜膩的薰香。
符一往一進來就差點掉頭就跑,但冷文宇進去了!他面容呈現扭曲的猙獰, 亦步亦趨咬牙跟進去、坐到冷文宇旁邊的座位。
符一往心中已經隱約意識到身處的是什麼鬼地方了, 再一回想之前那個尖嘴猴腮的傢伙要給小白臉介紹姑娘家……放在桌子上的拳頭頓時攥得咔咔直響, 心裡有一股無名焦躁竄動。他狼狗護骨頭一樣盯住冷文宇, 卻發現冷文宇正瞧着粉色紗簾後彈琴的姑娘!
冷文宇腦海中所有線索擰成了一根繩子, 直直牽引向一個駭人聽聞的真相。她若有所思地瞧了簾後主僕二人一眼,對着佟郡守虛抱拳,道:“佟大人竟是在煙花之地, 爲殿下與公孫大人接風洗塵,也真是令冷某大開眼界。”
佟郡守正努力討好花問鼎, 有些厭煩冷文宇這個下九流的師爺插話, 在他看來冷文宇這是要巴結自己, 擡着下巴眼也不瞅冷文宇,“本官謝冷師爺謬讚。”
鄭幕僚聽出冷師爺絕非誇獎, 礙於冷師爺是兩位大人的屬下,只當她是真不知道,解釋:“冷師爺應是不常應酬官家會宴,官妓侍候乃慣例。小念城此處諸樓皆隸屬於茂都教坊司。這慶紅樓,更是小念城官府收入的大頭。
諸位來得晚了些, 每年一次的聚英會的時候這兒才熱鬧呢, 大欣文人雅士匯聚一堂, 寫詩作畫開展駁論。若是幸運還能碰上曹太傅……”
冷文宇聽得卻是眉心一跳——慶紅樓是此地收入的大頭, 若昨日被抵稅的姑娘當真出現在這裡, 豈不是實情比自己所想更加不堪、可怕……
鄭幕僚提到曹太傅露出一股子由衷的敬仰,用咱們男人都懂的語氣說:“再者狎妓本就是文人才子間的雅事, 冷師爺未免……”見冷文宇愈發的面若冰霜,聲音漸消。
不知道自己裝了醋的醋罈子符一往有些不在狀態,渾身汗毛倒立,鋒銳的濃眉隆起,眼神中是看什麼都不順眼的模樣,他起身抓着凳子往冷文宇身邊一放,又坐了下去。還以爲他要幫冷文宇揍自己的鄭幕僚鬆了口氣。
“文人雅客?”冷文宇語帶譏誚地重複一遍,擡眼譏諷地瞧着鄭幕僚,“鄭師爺此言將‘聖柳下惠’置於何地?”
花問鼎、公孫錦和佟郡守的注意力被二人的辯駁吸引過來——
鄭幕僚瞪大了眼睛:“這……‘和聖’自是前朝的賢能聖者。”
“不錯,‘聖柳下惠’其身極正,曾坐懷不亂乃華夏傳統道德之典範。連‘至聖先師’(孔子),都稱讚其爲‘被遺落的賢人’。我們大欣推崇至聖先師之道,天下讀書人難道不應該尊敬至聖尊敬之人?效仿其身其行?”冷文宇膚若冰雪,周身帶着絲絲鬼氣,又違和地帶着一身凌然傲氣,說起這番話來是在是令人信服和自慚形穢。
鄭幕僚吶吶點頭。佟郡守不樂意了,“公孫大人你這師爺也太讓人掃興。本官不信,你的家中就沒有幾房美妾。”
符一往像是第一天認識冷文宇一樣,看她。
冷文宇冷哼:“還真沒有。”
符一往下意識濃眉舒展,隨即大惑不解:……咦?我怎麼鬆了口氣。
“各位今日……”公孫錦剛想說些話打個圓場,就聽花問鼎聲音低沉帶着厭惡說:“妓館、納妾,本也不是什麼好的。”
公孫錦見此眼皮開始跳,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來,“殿下……?”你這是咋了?平時不是這麼實在的人兒啊!
佟郡守礙於花問鼎身份,心裡惱怒嘴上只說:“殿下若說犽妓是喪失了德行也有據可依。然,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天授其命。”
花問鼎臉色微紅雙眼瞪着桌子上的飯菜,沉穩貴氣的氣質中不知爲何添加了些呆傻癡憨……
“佟大人又說笑了,何爲天授其命?先古時期的事兒冷某便不說了,就說說三朝之內的事兒。起初‘天子可立六宮’,後‘諸侯可聘九女’,然後‘功成受封,得備八妾’再後‘卿大夫一妻二妾’,再再後‘庶人四十無子方可奏選一次’。按照時間推進看下來,佟大人可好覺得是天授其命?”冷文宇渾身散發着厭煩的冷氣,“反過來我們再看看女子嫁娶之事……”
除了符一往一頭霧水,其他人都聽明白了——從古到今,先是帝王擁有娶一堆老婆的行爲其他人沒有,之後對朝廷有功勞的擁有了娶一堆老老婆的權利,再然後依次是卿大夫、庶人擁有了娶兩個以上老婆的權利。與此對應的是女子地位日漸不堪行動自由尚不如家畜。不是天授其命,而是權柄與貪慾。
花問鼎很是讚賞:“不錯。”,拿起筷子舉在半空,眼睛有些茫然地看菜。
佟郡守臉色鐵青,但也只能說:“下官受教了。”
公孫錦支棱着被母親掐紫的耳朵,努力維持溫文爾雅的笑容,“時下讀書人常常匯聚一堂辯駁爭論……冷師爺若是對此有興趣可私下約戰鄭師爺。……以前本官在鄉間讀書時,就曾聽說過小念城慶紅樓,告老還鄉頤養天年的曹太傅時常來此。很多學子更是蹲守在此,意圖找機會拜曹太傅爲師。今日想來佟大人安排此處,也有此考量。”
“對對對,就是因爲這是曹太傅常來的地方!哎,就是今兒沒碰上,實在是遺憾。”鄭幕僚現在是後悔死了來慶紅樓爲花問鼎一行接風洗塵了!他莫名心虛還有些尷尬,“我們今兒就單純的只聽聽曲、吃吃飯、喝喝酒!”
房間內空間充足,符一往將凳子拽得緊挨着冷文宇,大刀闊斧地往哪一座,努力屏蔽房中薰香的味道,暗搓搓非常猥瑣地吸着冷文宇身上冷凝的苦澀藥香,心裡舒坦開來,整個人也放鬆下來,聽見冷文宇與鄭幕僚正圍繞一個曹父說話,忍不住好奇問:“什麼曹……什麼父?”
冷文宇眼瞳內閃爍的冰寒瘦臉,側頭低聲爲好奇寶寶符一往解答:“曹太傅是當今陛下年輕時的友人,現今太子的老師,如今歸隱,就在這小念城中。”
鄭幕僚再次露出一榮俱榮的得意模樣,對房頂抱拳道:“符大俠興許不知朝廷事。當年曹太傅與陛下一道開疆拓土征戰南北。只是……不知爲何二十年前便歸隱回小念城……曹太傅桃李天下,門下弟子入朝爲官者,莫不是位列殿堂之臣,無意爲官者也是各地聲名大噪的大儒,總之各個才華橫溢前途無限。”
“是麼?當年開疆拓土征戰南北的,不是羅元帥?”花問鼎面不改色地哪壺開提哪壺。
羅元帥!冷文宇瞳孔猛然一縮,錯愕之下袖內的手指僵直,扇子脫手而出,下一刻手指生鏽般動了下,攏住差點掉地的扇子,只是那原本似冰的手指白上加白,沒有星點兒血色。情緒激盪之下,丹田陰寒真氣幾乎壓抑不住,噴涌向奇經八脈。
衆人皆知,羅文清是當朝太史令筆下留名的“佞臣”——魅君作亂,通敵賣國。
戰禍連連民不聊生,在此巨大的動盪之下,榮帝從民間接回了個不知母姓的六皇子,也就並不值得人在意了。
公孫錦面上血色亦是退去,腦海中反覆翻滾着那些年因羅元帥被滿門抄斬的血腥場景,努力的維持溫和有禮的笑容,擠眉弄眼。
花問鼎濃密的睫毛緩慢地顫了下,目光呆落在一盤鹽水牛肉上。
他無視公孫錦擠眉弄眼的暗示,伸筷子戳了兩下,只是語調比往常稍低些慢些,道:“佟大人能坐在此處與我說話,不也得感激羅元帥。”平緩的語調憑空讓人覺得充滿了諷刺和質疑。
佟郡守世代爲商,就是他的父輩都沒權利讀書習字,因爲那會講究愚民政策,而他現在竟是參加科考當官了……此事自然得益於當初羅元帥的變法改革。
公孫錦覺得自己除了對花問鼎擠眉弄眼,還應該說些什麼。但各種話語在腦中過了個遍,都覺得不合適,當今陛下對羅元帥可是異常敏感,這麼多年還是有人爲了升官進爵抓捕舉報一些與羅元帥牽扯的人。
佟郡守滿臉通紅想要反駁自己如此得的好處與羅元帥有關,更多的是驚駭花問鼎的“大逆不道”,還有生怕沾上羅元帥落得滿門抄斬的驚懼。
鄭幕僚左眼“告密”右眼“揭發”,一副雀雀欲試去舉報領賞的模樣。
“大人咱們也吃。”鄭幕僚按住佟郡守不讓對方當場鬧翻,想着等會就暗示佟郡守:他們不應該害怕,反而應該高興——可以揭發六皇子謀反,升官發財!
粉色紗簾隔開的後面。月音面頰尚有嬰兒肥,低頭努力彈琴。丫鬟春兒無所事事地站在月音身後。
她們是連冷文宇他們說的誰是誰都不知道。畢竟是刻意掩藏的二十年前的事情,任憑那羅元帥在二十年前是如何的英雄人物受百姓敬仰,現在也只存留在一些老人暗淡記憶中,不敢不忍提及的人物。
於是,滿室只餘徐徐琴聲,滿桌賓客各懷心事……除了心寬體胖的符一往。
符一往見花問鼎都開吃了,戳起盤子中唯二油光鋥亮雞腿,給了冷文宇其中更肥的一隻,“吃。”直接咬下半隻雞腿。
衆人視線“唰”地落在啃雞腿的符一往身上。
符一往瞬間懂了,他們這是問他雞腿味道如何呢,吧嗒嘴說:“略鹹。”
冷文宇視線落在雞腿上,情緒稍緩,伸手將酒壺捏在手中,壺中酒液被她內力波及,波浪劇烈蕩起,“殿下的酒量太淺,剛開席便醉了。”
符一往在一滴酒水濺到他手背的時候,納悶的看了眼冷文宇,感知到她努力壓制真氣,便收了聲。他沒那麼壞,故意讓小白臉走火入魔,他要堂堂正正贏。
冷文宇拎着手中酒壺悠閒起身,似是準備爲衆人添酒。她眼眸轉動,在簾後撫琴女子身上遲疑地停了片刻,視線劃過對方波動琴絃的手指。
鄭幕僚慌忙起來,暗道“要掩藏自己意圖,要不這會被六殿下滅口就不好了”。不過,兵貴神速,一會就找機會差人向“那位”通風報信。
鄭幕僚心裡打着惡毒的鬼主意,面上很是熱情:“來來來,各位大人且滿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