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碗湯(六)
身爲冷宮廢人,殷素女知道,自己終其一生,也只能老死在這裡了。她沒有資格見到皇上,皇上也不會再來接她出去,她用了十三年纔想明白這一點。
但是她至死也要與他,骨肉相纏。所以在挖出皇帝的白骨後,她也取出了自己的骨頭。
從腿部開始,那樣鑽心的、令人絕望卻又清醒的疼,她哆哆嗦嗦的,用這些骨頭做成了一把粗糙的琵琶。她還抽出自己的筋做了琴絃——但這樣的一把琵琶,散發着血腥味,彈不出任何聲音,然後她抱着琵琶慢慢死去。
殷素女在死前做的事足以震驚天下了,弒君,抽骨,她是活生生疼死的,當時皇帝的魂魄就站在一邊,在殷素女死後很久他都沒有離開,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等到他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又莫名其妙活了過來,身邊躺着的是他心愛的周皇后。
然後他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去想,最後仍然沒能控制住內心渴望,前去冷宮將殷素女帶出來,給她榮華,讓她恢復貴妃身份,可是——可是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爲何要這樣做。
現在她也重生了,皇帝就更不明白彼此之間互相折磨是爲了什麼了。
回到聚翠宮殷素女便去休息了,休息期間也仍然抱着她的琵琶,皇帝見過這把琵琶的雛形,卻不知道她是如何做才能讓琵琶變得如此完美的。那上面的骨頭是他們二人的,這似乎在冥冥之中代表了什麼。
即使琵琶完美,她又是如何帶到這一世來的呢,這其中疑點重重,但皇帝實在是想不明白。
他自然是想不明白的,他又不曾去過奈何,亦不曾跳下忘川,更不曾經歷過那幾千年的苦難煎熬,他怎麼會明白?
世上無人明白。
覺得不夠痛,覺得無關緊要的人,他們都不是殷素女。真正泥足深陷於苦痛之中無法掙脫的,是殷素女,不是別人呵,她掙脫也好,墮落也罷,誰都無法拯救她,也誰都沒有資格去置喙。
這是她的選擇,是她的命運,是上蒼所賦予,不允許拒絕,也不允許反抗的命運。
感同身受這種事,你以爲只要嘴巴上說說就可以了麼?沒有經歷過相同的事,你有什麼資格說解脫?
但凡被苦難包圍,便要痛至神魂俱裂,然後你纔會明白,死了比活着好,灰飛煙滅比六道輪迴強。
殷素女蜷縮在牀上,她不喜歡躺開了睡,那讓她非常沒有安全感。琵琶此刻也棲息在她懷裡,安安靜靜的,沒有絲毫異動。即使是在沉睡中她的手也仍然無意識地在琵琶中摩娑着,死後去到奈何,她帶着琵琶跳下忘川,琵琶不是活物,在忘川便安然無恙,她那會兒性格柔弱,什麼都怕,卻仍然要爲了琵琶拼命。
只因爲那是她跟皇帝唯一的聯繫,他們白骨相纏,纔有了這把沒有聲音的琵琶,後來她再也無法離開,也許有朝一日她放下皇帝,也無法放下這把琵琶。
她想要將皇帝的魂魄徹底鎖入琵琶中,讓他永遠陪着她。
鎖起他的欺騙和背叛,鎖起他的無情與殘酷,鎖起他的辯解與感情,完完全全就屬於她一人。
再也不會有什麼周寶林周皇后,也不需要什麼皇子公主,就他跟她,還有彼此的白骨。
這是她執着千年的心願呀。
她不需要他給自己保證,也不相信什麼海誓山盟,她只要把他牢牢地抓在手中。也或許她連他愛不愛她都不在乎,只要擁有他,殷素女就滿足了。
殷素女睡得很熟,她現在對什麼都沒有太強烈的渴求,想要得到她知道自己必然會得到。在這之前她還對皇帝爲何重生後不殺了自己感到疑惑,現在她也不是那麼在乎了。他殺她也好,不殺她也罷,那是皇帝的選擇,也是屬於他自己的嶄新的命運。
然而等到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皇帝卻睡在她身邊。
那麼好看,那麼安靜,並且周圍沒有一個人。
如果她想殺了他的話,那麼現在就可以開始了,他絕對沒有能力反抗重生後的殷素女,最重要的是,在第二個世界學習醫術的殷素女,如今可以完美地取下皇帝的骨骼而不至於損壞。
這樣的話,琵琶應該會變得更完美。然後她可以把皇帝的魂魄據爲己有,這樣他就再也不會離開她了。
但是……目前她卻提不起勁兒來這麼做,殷素女有點沒搞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她靜靜地看着皇帝,把手放到了他胸膛上。
掌心下的胸膛寬厚結實,心跳有力,一下又一下的。可是挖出來的心臟就不會跳了,即使她手快,也僅僅只能維持片刻的跳動,然後就至剩下了刺鼻的血腥味。
怎麼……會這樣呢。
殷素女在那片胸膛上眷戀的摸了又摸,直到頭頂傳來皇帝打趣的聲音:“素素這是在做什麼?”
她擡頭看過去,皇帝嘴角含笑,眉眼也沒別的意思,似乎真的就只是因爲她的撫摸感到有趣。殷素女有些不解,怎麼會這樣呢?按理說……皇帝應該怕自己怕的不得了,即使因爲某些原因將自己從冷宮接出來,也不應該這樣溫柔,更不該這樣大膽地睡在她身邊哪。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對殷素女來說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然而對於皇帝來說,他的關注點和殷素女是完全不一樣的。真要問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不怕這個女人再一次殺了自己,也許在內心深處他知道的。只要他不負她,那麼即使有朝一日全世界與他爲敵,她也會堅定不移地站在他身邊,不離不棄。
可正因爲感情如此深邃長久,便更經不起背叛與欺騙。
他摸了摸殷素女的臉,聲音輕柔低沉:“是朕錯了,朕……以後都不會了。”
溫熱的手掌撫摸臉頰,非常舒服,像是羽毛輕輕拂動,整顆心都得到了慰藉。殷素女下意識地將小臉在皇帝掌心蹭了蹭,半晌,說:“聖上待我不好。”
虛情假意,最是傷人。
“朕會改的。”皇帝說,低頭親了親殷素女的臉頰,“給朕一個機會,咱們從頭開始。”
從頭開始?
這四個字,殷素女很久以前也想過的。但她從來都沒有成功過,嘴巴上說說太容易了,真正做起來卻是另外一回事。
於是宮裡的人都知道,聖上跟貴妃娘娘和好如初了。
但殷素女卻很清楚,和好是和好,但如初……並不見得。
對於這種情況,一直安靜的周皇后急了。聖上已經多日不曾來她這鳳儀宮,全留在聚翠宮賤人那裡,怎麼會這樣?聖上說過,她纔是他的妻子呀!那個被打入冷宮好幾年的賤人算什麼!
也因此她特別想要和皇帝見面,皇帝本來不欲見她,誰知周皇后卻仗着他往日的寵愛,硬是衝進了御書房,看到他眼淚就掉了下來:“升上這是怎的了!難道就這般不想見臣妾不成!”
皇帝放下手裡的硃砂筆,盯着周皇后看了兩眼,語氣輕飄飄的:“朕這幾日政務繁忙……”
“聖上有多繁忙,繁忙到連陪着我們娘仨用頓膳的功夫都沒有麼!”周皇后抹了把眼淚,她性格柔弱喜愛撒嬌,和堅強隱忍所有苦楚都往肚子裡咽的殷素女截然不同。平日裡聖上見她落淚早心疼了,今兒個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不得不讓周皇后認爲殷素女在背後說了些什麼。
若說殷素女不是那樣的人——在冷宮待了三年的人,嚐盡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誰能保證她一成不變?
因此周皇后心中主意如同走馬燈般快速掠過,只想在今天晚上把皇帝請到自己的鳳儀宮去,那麼沒有什麼比孩子更好的藉口了。“兩個孩子都想聖上了,臣妾……也想皇上了。”
她一如少女時年輕貌美,甚至因爲生育過孩子添了幾分嫵媚嬌態,皇帝看着她卻沒有爲她所動,半晌問了她一句:“政兒也是你的孩子,你太忽略他了。”
周皇后臉色一僵,“臣妾這些日子忙於照顧另外兩個小的,倒是對政兒忽略了些,聖上也要多多費心,政兒這孩子太過頑皮,臣妾怎麼說都不聽,還是離不開聖上教導的。”
皇帝輕輕一嘆,沒說晚上去,也沒說不去,只道:“你退下吧,朕忙完再說。”
周皇后還待再言,皇帝已經身心投入到奏摺中去了。她是瞭解皇帝的,在他心中沒有什麼比江山社稷更重要,即使是她,也不敢觸皇帝的逆鱗。
等到周皇后退下,皇帝的神色才愈發晦澀難辨。光線照進來,灑在地面上,形成了一道異樣的光,也在他臉上投注了清晰無比的陰影。
周皇后當年與殷貴妃一同懷了龍胎,但在七個月的時候恰巧都早產了,都是由於後宮其他嬪妃的陷害。只不過兩人的結局不同,殷貴妃的孩子生了下來,周皇后的孩子,眉目已經成型,卻是死了。
大皇子是殷貴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