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空氣膠着,明明是寒風凜冽的季冬,姜裳卻覺得背心溼了一片,她嘴巴張了又合,面前的竇懷啓竟突然轉了過來,抿着脣看着她。
一雙亮如星辰的眼睛,此刻卻像蛇眼一般,將姜裳牢牢鎖定在他的眼中。
姜裳只覺這孩子聰明得不像話,亦或是自己對他太過放鬆?太過信任?
大腦在飛速轉動,她猛地將木梳往他身上一擲,而後坐倒在雪地裡,大聲哭嚎着。
“那你以爲我待你好是何緣由?你一個小小奴僕,我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姜裳的反問,雖說話不好聽,可竇懷啓也很清楚自己對她來說沒有任何用處。心裡那堵名叫謹慎的高牆似乎低了一指。
唉,自己和一個八歲的小孩子計較什麼。竇懷啓眼眉微微柔和,蹲下身看着正在哭泣的姜裳。怎麼辦呢……他還沒有哄人的經驗。
他有些犯難的撓了撓頭。
怎麼還不說話!姜裳也有些急了,這好不容易震出來的眼淚,他再不相信,她可就得另想辦法了。
“你……我……我知道了,我信你,你別哭了。”
竇懷啓的話讓她心裡一鬆,本是假裝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哭久了反而真的有些喘不過氣。
“你……嗝……你知道了!還不拉我起來……嗝……”
姜裳的話裡還帶着哭腔和打嗝的聲音。
竇懷啓冷麪的臉上,嘴角一動,笑出聲來。
“你!你還敢笑我!嗝。”姜裳又急又惱,伸出小手在竇懷啓的胸口拍了兩下。
“嗯,不笑。”
哼!你真的有不笑嗎?
姜裳由着竇懷啓拉着她的手臂,將她從有雪的地面上扯了起來。這麼演一場已是背脊涼透,果然她還不夠心思縝密,上輩子開竅太晚,竟連個十歲的小孩子都騙不過。
姜裳又在心裡默默的給自己記了一筆。
她起身坐到貴妃榻上,右手一轉,也將竇懷啓拉到自己身邊坐下。
指了指案几上的糕點,等竇懷啓將那盤子擱到她的大腿上時,她才邊吃邊說道。
“你不要想那麼多,你一窮二白,無權無勢,不過是個落難的小孩子,我對你能有什麼企圖。”
姜裳左手拿着自己的糕點往嘴裡送,右手又取了一塊糕點往竇懷啓的嘴裡送,咀嚼間又道。
“你以後就跟着我,做我的書童,但是既然是我姜家的人,也得守點規矩,你看你不懂禮數,不論是回話亦或是與我交談,都沒把自己當作個下人。成天的你我之稱,若是被管事的知道,你可少不了挨鞭子。”
姜裳也不知自己竟有一天會說別人不懂禮數。若擱在上輩子,那可是絕對不會發生的事。
“還有,我已經聽司涼說了,聽說你午時沒有去下人的屋子裡用膳,飯還是得吃的。雖然我知道你娘不在人世,自會傷感,但你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多少也是得吃些東西的。”
“其他的,我已經告訴司涼了,她會帶着你,教導你規矩。等晚些時候爹爹回來了,你做書童的事多半也就成了,到時候再讓司涼帶你住進院子裡。”
竇懷啓想要接話,卻被姜裳一個一個糕點塞得嘴裡滿滿的。
“你慢慢吃,別噎着了。”姜裳起身走到案几旁,倒了杯清茶遞給竇懷啓。
“但不論你以前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孩子,亦或是書香世家,那都已經是過去了,你現在是我姜府的人,是我姜裳的人,那麼我一定會護着你。但是這世上有很多人和事,我是做不到的,所以你自己要低調,不要恃寵而驕。”
說到這話,又想起以前的自己。姜裳搖了搖頭“狂妄自大的人,總是被人耍得團團轉,那滋味可比盤裡的糕點味道差多了。”
竇懷啓喝了口清茶,嘴裡已無殘渣,肚子裡起了飽腹感。“大小姐……我,嗯……奴才覺得你不像個八歲的孩子,懂得很多又聰明。”
姜裳身形頓了頓,復得歪頭笑道。“是吧!我學孃親說話很久了,終於有人誇我聰明瞭,耶!裳兒長大了!”
竇懷啓見姜裳圍着貴妃榻蹦蹦跳跳的踢着地面上的白雪,又抿了口茶,晃了晃頭。
這分明是個小孩嘛。
……
晚些時候,姜父回來了,姜裳被司音牽着帶去前院的大廳裡用膳。司涼則被留下來教導竇懷啓規矩。
前往前院的石板路並不算漫長,只是擱在姜裳的心裡就似一條無終點的路。
算下來,這是重生後第一次見自家爹爹,姜裳只覺得世間之事多麼奇妙。
明明前刻她身陷囹圄,生死已不在自己手中。
眨眼如黃粱一夢,大夢初醒,夢中之人事物,皆重構建而生,這現下,腳底所踩之石路,明明堅硬,卻又怕一腳踏空,從雲霧中摔落,方知原是夢中夢。
“大小姐?大小姐?”司音蹲下身,輕聲喚道。
“啊?”
見大小姐一臉迷糊的樣子,司音又小聲說道,“大小姐,夫人在廳內等着呢。”
原來不知覺間已經到了大廳的外門處,孟青容正坐在中央的圓木大桌旁,含着笑看着姜裳。
姜裳將思緒收斂了,收回放在司音手裡的右手,提起裙襬,跨過門檻往裡面走去。
司音是小院裡的奴婢,在這種情況下,只能在外面候着,內裡大廳自有一等丫鬟收拾打點。
“我家裳兒今個來得可真早。”孟青容彎下身,將靠近的姜裳一把抱起,放到圓凳上。
“嗯嗯,裳兒想娘了。”
“呦,瞧你這張小嘴,可真甜。”孟青容伸手在姜裳的鼻尖處輕輕點了點。
大廳裡丫鬟們正從容不迫的擺放着碗筷,正位處空無一人。
“孃親,爹爹呢!不是說爹爹回來了嗎?”
“他啊,快出來了吧,這幾日他事務繁多,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先去沐浴了,一會兒就來用膳了。”
正說着,姜宏朗身後跟着幾個奴才,從外院裡走了進來。
“夫人又在說些什麼?”
進來的男子三十歲上下的模樣,皮膚黝黑,眉毛粗厚,像極了田間做活的農夫。身形寬厚,上膀子有些粗,說話的聲音也非常完美的詮釋了,一個粗獷男人該有的聲線。
“爹!”姜裳眼睛一亮,甜甜的喚道。
“嗯,乖。”姜宏朗走到孟青容的身旁坐了下來,“上菜吧。”
“諾。”有奴才應了聲,低頭下去催促了。
“裳兒在關心你怎麼還沒來。”孟青容伸手在姜宏朗的領口撫平,待皺褶變成直面,方纔將手收了回來。
“哦,最近北部大寒,百姓們無糧可用,朝廷上忙着。”姜宏朗解釋道,又偏頭問道。“聽你娘說,你要去書院讀書?”
“嗯嗯,裳兒喜歡讀書。”
姜宏朗被這話引得低頭笑了笑,這小祖宗前半月還纏着自己要習武,這個又變成了讀書了。
“怎麼,不習武當大劍客了嗎?”
“噫!可以都學嗎!”姜裳眼前一亮,對呀!自己可以學文又學武。
姜宏朗一梗:“名門閨秀學什麼武!”。
瞧吧,分明不同意,還故意提起來讓自己心癢。
上輩子姜裳學武都是在書院裡偷偷學的,可書院裡的武師不過是會點拳腳功夫。
最後是文不成文,武不算武。
“對了,老爺,二小姐最近跌落冰水裡,得了風寒,賬上支了些名貴藥材。”
“哦,這些事管家之前告訴我了。聽說已經醒過來了。”姜宏朗回頭與孟青容交談,姜裳屏住耳朵,認真聽着。
“嗯,似乎是的,只是人還虛弱着,聽說有些愛說胡話,蘇側室正衣不解帶的照顧着。”
“夫人,既如此,要不再派一個奴婢過去照顧?”
孟青容臉色爲難,“這府裡我這大夫人尚才四個貼身奴婢,她那裡自然只能有兩個,若是再派一個過去,指不定外面的人傳成什麼樣。更何況這府邸裡每個奴婢有每個奴婢該做的事,人走了,她的活計又由誰來代替?”
姜宏朗知道她是不願,既然不願那就算了吧,這府上內裡的事務本就是她在經管,他也就不再多說了。
只是點點頭,“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一會兒用完膳你陪我去看看她。”
“是,老爺。”
從外門裡端着菜品的下人們,魚貫而入。本是沒幾物的圓木桌上,不消一會便已擺滿了菜品。
姜宏朗動了筷子,纔算開始用膳了。
姜裳坐在一旁,也不需要伸手,桃春已經候在身旁,替她佈菜。
正用着膳,就聽姜宏朗像是想起了什麼,臉色有些奇怪,出聲道。“今天太子說皇太子妃想要讓裳兒進宮陪她坐坐,似乎是要感謝她蓉庭之事。”
見姜宏朗的臉色,孟青容連忙將蓉庭裡發生的事,粗略說了一遍。
“那也不需要在下朝之後,太子親自來與我說這事。”
姜宏朗與孟青容交換了下眼神,這後院之事,明明由太子妃向孟青容邀請,更是情理之中,可卻偏要拿在下朝之後,百官退朝的宮道上說。
而裳兒似乎也沒有做什麼。
這蓉庭之事,朝廷上已經有消息出來,說是抓到敵手了,這也不過兩三日的時間,分明是早已知曉。
難道是想要將自己拉進太子的陣營?
姜宏朗心裡沒數,若擱在別的朝代,這太子的陣營自然是好的,可這楚國的君王……獨寵二皇子的母妃,到底最後誰是王誰是寇,尚不可知。
這急得他嘴裡咬動的有些急,偏頭一看,自家裳兒正搖頭晃腦的吃着雞腿,小手小嘴上滿是油。
唉……真是年少不知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