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裳等面前這人吃完飯,又喝完湯,自己的肚子不免也有些餓了,站起身時陡然聽見屋外傳來他人的腳步聲。
“小姐……”人還未到,聲音已傳來,聽起來有些着急。
竇懷啓眉頭一皺,將碗往旁邊一擱,翻身躍起,右手順便將地上的竹節拾起,尖銳的一端對着外面,全身上下都陷入戒備中。
姜裳聽出說話的聲音,是之前出去的司涼,想着肯定是沒有找到這孩子的下落,而匆匆趕回來了。還沒應聲,就見竇懷啓的這一系列的動作,做的乾脆又果斷,像只謹慎的狼崽。
“好了。別怕。”姜裳上前,伸出左手抓到竹節的中間,想要將這竹節奪過來,笑話,若是被司涼看見了,轉身告訴了孃親,他哪裡還能被留下來。
“給我。”姜裳抓着竹節往外拖了拖,見竇懷啓低着頭看着自己,手上卻沒鬆勁。
“小姐,守門的說那孩子沒有跑出去。”司涼前半隻腳已經跨過了門檻,這纔看見小姐面前站着的那孩子,不就是讓她姐妹二人好找的人嗎。“噫?他……”
“給我,”姜裳壓低了聲音,“不給我,我就留不下你了。沒人會欺負你的。”才說完,竹節的另一端被人鬆了勁,姜裳小心的將竹節放進袖子裡。
“嗯,他原來在屋子裡的,只是之前你我說話時,沒有注意到罷了。”姜裳轉過身,朝着司涼的地方走了幾步,“司音呢?”
“啊。”司涼彷彿纔想起來了,輕呼一聲。“司音許是跑到後門處去了。”
“嗯,既如此,你便先行退下吧。尋到她後,用食去吧,等晚些時候再來伺候。”
司涼惶恐,大小姐怎麼與平日裡並不相似,竟這般通情達理。“小……小姐,奴婢二人不餓,待我等先伺候着小姐用膳……”
“行了,你們太過吵鬧,今日頭疼得厲害。”
姜裳有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等司涼顫着身子,小心退下時,拉過房門後,方呼了口氣。
真是麻煩。
此刻屋子裡便又只剩下了她與竇懷啓二人,偏頭看了眼地上的瓷碗,幾乎不剩。
“還餓嗎?”
“不。”
竇懷啓回話還是這般短小,姜裳也不在意,將袖子裡的竹節取了出來,想要掰斷,卻奈何八歲的年紀,做起這事來,有些吃力。
“掰斷。”姜裳索性將竹節遞到了竇懷啓的面前。
竇懷啓沒有說話,接過竹節,現下肚腹中有物,手上便有勁,輕輕一掰,竹節便斷成兩半,復得又遞迴給了姜裳。
姜裳拿過竹節,走到小窗處,推開條縫隙,將東西給扔了出去,一切處置妥當後,她才拍了拍雙手,往桃木桌的方向走去。
“早先光顧着你,我也已腹餓難忍。”姜裳坐到木桌旁,從一旁的托盤上,取出一副新的碗筷。
竇懷啓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思緒糾結間,小手揪着衣角發神,只是這衣料太過粗糙,硌得他手疼。
“懷啓?”姜裳試探性的喚了聲,又連忙搖了搖頭,“不行,哪有主人這麼喚奴僕的,竇懷啓你有沒有什麼乳名呀,我以後好喊你。”
竇懷啓的思緒被人打斷,他看了眼姜裳,又細細想了想。“無。”
唉。姜裳長嘆一聲,又搖了搖頭,拿着筷子夾着菜品,“既然如此那我便還是喚你竇懷啓。”
說完也不顧竇懷啓的反應,自己開始用起膳來,姜裳已經有好久沒有享用過這樣的食物了。
吃慣了牢裡的囚飯,一時間悲喜交加,竟有些不知所措。
最後她還是選擇遵從自己的內心,從喜歡的菜品吃起,覺得好吃便搖頭晃腦起來,一點大家閨秀的模樣都沒有。
竇懷啓也覺得奇怪,這人明明比自己看起來還要小個一兩歲,有時卻條理清晰,彷彿是個大人,有時又如孩子一般。
“你爲何離我那麼遠?站的久了,腿難道不酸嗎?坐過來吧。”姜裳正咬着塊紅燒肉,吐詞不清。“正好我有事要與你講。”
過了會兒,竇懷啓慢悠悠的走了過來,坐到了姜裳的身旁。
“你多大了。”
“十。”
“……那你還想讀書嗎?”
“想。”
姜裳心裡頓時無話可說,她瞥了眼一旁的竇懷啓,“你怎麼總是這般寡言。”
“不喜。”
哦,不喜說話……
姜裳用筷子狠狠戳了下一旁的紅燒肉,怎麼這個救命恩人,小時候這般少話。
“既如此,若我選你做我的書童,你意下如何?”
“女子也能讀書?”
竇懷啓的問話,讓姜裳有些疑惑,她擡頭看着眼前的竇懷啓,“怎麼不能?楚國風氣開放,女子也可以學文學武,只是富貴人家和官家小姐一般礙着身份,常是帶着書童去書院讀書。”
“就連女子庭院裡,但凡是十二歲以下的奴才,也是可以住在主子院子裡的下人房。替主子做些苦活。你難道不是楚國人嗎?連這都不知道嗎?”
“哦,我沒有長姐,身邊也沒什麼奴才。”
“那你不知道應該也正常,畢竟你年紀這麼小。”姜裳一臉明白的點了點頭。
姜裳的話,讓竇懷啓有些疑惑,在他看來,面前的這姜家大小姐,應不比自己年紀大,卻偏偏老氣橫秋的。
“你幾歲?”
“哦,我八歲。”
可分明年紀尚輕,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姜裳用完膳,從腰間掏出條帕子,抹了抹嘴巴,“既然這樣,我明個就去與孃親說說此事,你今日就先和他們一起休息吧。”
眼神流轉,看到竇懷啓身上的穿着時,“等書童的事情定下來了,再讓人給你做兩套好的衣物。”
“好。”
又說了些閒話,姜裳見竇懷啓對她仍有些戒備,回話總是簡短,也不再詢問,等到司音二人來伺候她洗漱時。
姜裳才指着竇懷啓,偏頭對着司音說道。“司音你帶他去下人的房裡歇着,給他拿牀新的布衾。”
司音在一邊應好,對着竇懷啓小聲道,“走吧。”
竇懷啓聽話的跟着司音離開了,出門時偷偷回頭看了眼姜裳。
姜裳正穿着粉嫩的華服坐在鏡子旁,由着司涼伺候。陡然覺背脊一涼,回頭一看,正對上竇懷啓那雙探究的眼神。
呆愣了幾秒,隨後笑了笑。
姜裳離他不遠,可笑起來時太過明媚,竇懷啓只覺她也跟着遙遠起來。
司音還在催促着他,他也不敢多說,慌亂低了頭,就跟着司音往外面走去。
這夜,算是寒風凜冽。
雕花的窗戶被風拍得嘎吱作響,司涼離去時,小心的關好,風便從縫隙裡爭相涌了進來,屋子裡除了焚香的氣味,便是那帶着股陰冷氣息的冷風了。
姜裳躺在牀上,看着頭頂上的承塵發神,身旁是鵝黃色的帷帳輕垂,似將她圍困在這其中。
她翻了個身,睡意全無。
屋子裡連綿的麝香氣味,在她鼻尖縈繞,自覺心神平穩,可身上背脊上卻充滿了冷意。
姜裳正回憶着今日發生的所有事情,她平生心思不夠縝密,不識人情世故,所以上輩子一敗塗地。
雖然在姜煙煙搶走宇沿邢的那段日子裡,她也曾嘗試着讓自己學會虛與委蛇。可始終得不到要領。
在牢房裡住着的時候,四周安靜,她纔算明瞭。做人做事,要多想多做少言,低調行事。上輩子她就是太過張揚,把自己的愚蠢表現得極爲明顯。
可說來從前生到今世,不過過去了短短几個時辰。
她一個從小被寵壞了的人,囂張跋扈慣了,雖末了,家族受劫難,她也嚐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滋味,可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學會心機,眼睛一閉,再睜開卻已回到幼時,似乎是過了很多年,可明明死去時那夜的月色,還映在她眼中。
姜裳自知自己城府不夠,經歷不足,所有煎熬的日子只是消磨了她的張揚,並未,如有神靈相助,眨眼便能步步生花,心機藏於胸。但這在她看來都沒什麼,她所缺的,她都會慢慢趕上,這輩子絕不能再敗於姜煙煙手中。
在這安靜的夜裡,姜裳才能靜下心來思考。
憶起今日種種,以及蓉庭之事,姜裳覺得太子妃太過鎮定,兼之太子又在一旁候着,不免讓她覺得此事,太子妃定然早已知曉,否則不會這般淡定。
想到這,她又覺得自己今日白日高喊的刺客,有些刺耳了。她將臉沉在枕頭裡,小聲的嚶了聲,當時也沒多想,只想着救人。此刻想起雖覺得衝動,可似乎沒什麼危害。又憶起太子妃臨走時說的,再邀她相聚。她猜不透太子妃的意思,難道是想要藉着這個機會,拉攏她們姜府?
可上輩子太子妃到死也沒有與他們姜府有什麼聯繫。
想不明白了,姜裳便沉下心,又思考自己今後的日子怎麼過。
救命恩人是找到了,可恩人對自己戒備心極重,她該怎麼報答他?他尚未及冠,又無家人,一不能用權,求爹爹推舉他進朝爲官。二不能照顧他的家人。
索性明天問問孃親。
姜裳打了個哈欠,睡意朦朧時,又憶起自己今日的許多舉動都不似八歲幼童所爲,今日奇怪的地方尚能用自己入了惡氣所致爲由掩飾。可明日,後日呢?
看來自己得裝作八歲孩童的模樣。
姜裳迷迷糊糊的想到,隨後便枕着荷花繡紋枕頭,沉沉睡去。
屋外似乎下了一場小雨,細雨順着屋檐流了下來,天氣又涼了幾分。
……
第二日,姜裳伸了個懶腰,不知是不是麝香確有妙用。昨日一夜無夢,如水上扁舟,安穩閒適便渡一夜。
只是這麝香味重,令她不喜,待晚些日子便叫司音將這香料換了,換些清新味淡的香料。
“司涼,好餓啊……噫,娘?”
姜裳從橫杆上取了昨日的袍子披在背上,走出內室後才發現孟青容正坐在外堂的桃木桌旁,正翻看着,手上的古書。
孟青容聽見姜裳說話的聲音,擡頭看見姜裳衣物尚未穿好,就已出了內室,眉頭一皺,招來桃春,換她上前伺候。
姜裳這纔出來,又被桃春推回內室洗漱打扮起來。
桃春見今日雨水連連,伺候姜裳穿了件水藍色夾綿的錦褂,又搭了件顏色微深的藍色下裙,窸窸窣窣的。
等姜裳從內室又出來時,孟青容早已收了古書,桃木桌上正擺放着肉粥和幾碟早食。
“嗯,這樣便好多了。”孟青容招手讓姜裳坐到她的身旁,又伸手替她壓了壓衣領。
姜裳抿着嘴脣笑了,看着桌子上的早食,肚子也有些餓了,咕咕得直叫。
孟青容也未用早膳,跟着姜裳吃了些食物。等她用完時,姜裳早已用完,斜眼擡頭看去,姜裳正雙手撐着下巴看着自己。
“小丫頭,你這麼看着我是做什麼。”
“孃親,裳兒可不可以去書院裡讀書?”
孟青容伸手捏了捏姜裳的鼻子。“裳兒怎麼想着去讀書?前些日你還對爲娘說要習武,好保護孃親,怎麼這才幾日,就不願保護孃親了?”
姜裳心裡一酸,就自己那三腳貓的功夫,上輩子也沒護住孃親。“裳兒自然是願意的,只是裳兒得先學文再習武,裳兒就會變得天下無敵啦。”
孟青容笑了笑,揉了揉姜裳的頭,“好的,我家小丫頭說學什麼就學什麼,等你爹今個下朝了,孃親再跟他提議。”
“哦,太好了,裳兒要去讀書了。”姜裳從凳子上跳了下來,裝作欣喜的跑了幾步,然後頓了身子,回頭對着孟青容說道。“那孃親,裳兒還要書童,就昨日咱們救回來的小乞丐就好,桃春不是說他學過字嗎!好不好。”
“好好好,裳兒說好就好。”孟青容在一旁面露微笑的看着姜裳。
“哈哈,那裳兒還要給他做身衣裳,免得跟我出去的時候,被其他小姐們恥笑。”
孟青容覺得有些奇怪,一個奴僕何必新做身衣裳,後又覺得書童也算不上普通的奴僕,便由着姜裳去了。
姜裳蹦噠了一會兒,也裝得有些累了,坐到榻上,見孟青容也坐在榻的右邊,捧着本書細細看着。
“孃親,若是有人捨生救你,你以後會怎麼報答他?”
孟青容從書本里擡頭想了想道,“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嗯……就是,若有人救你,則有恩,必得相報。”
“可,怎麼報答呢?給財物?還是什麼呢?”
“呵。”孟青容噗嗤笑道“不是你想給他什麼,而是他想要什麼。”
哦,姜裳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便等他長大,明白事理後,再問他想要些什麼了。
爲官亦或是閒遊山林,他想要,自己便盡力替他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