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 宴會處的刀劍之聲如金石聲鳴泣,隨着呵斥聲,腳步聲以及衣袖的颯颯聲, 無一不體現出那塊地界正沸反盈天。
反之, 這右側往上行的小道, 猶如春夜時的湖面, 安靜得不生漣漪。
姜裳右手拿着長鞭, 瞳孔裡藏着冷淡,卻如朵舒展着身軀的芙蓉,笑得豔麗。
“你來時, 我便認出你了,你還道自己掩藏極深, 光這雙帶着恨意的眼睛, 便能暴露出你的身份。”
長鞭在姜裳手中化作一條時而姿態優雅, 時而豎着蛇頭,兇狠無比的黑蛇。
黑蛇朝着姜煙煙的方向, 飛快撞去,姜煙煙也甩着鞭子擊向黑蛇,雙鞭一觸即分,姜裳收回黑蛇時,尚且留有餘力, 對面的姜煙煙卻有些狼狽的往後倒了幾步。
她沒料到這姜裳的力度如此強勁。
與自己手中的鞭子相比, 自己的不過是一條匍匐在地面上, 爬行困難的老蛇, 可她的黑蛇反而是威風凜凜的緊盯着自己。
這不可能, 姜裳這人分明是不學無術,怎麼武功突然這麼厲害。
姜煙煙握緊右手中的鞭把, 左手則順着紅色鞭身一撫,不知是在安撫自己心神,亦或是在安慰鞭子本身。
紅蛇在她手中溜出,朝着姜裳的方向又一次衝去,猶如大鵬展翅。姜裳輕聲一笑,黑蛇衝出,擊中紅鞭頭部,又趁着紅鞭軟弱無力之時,蛇頭微勾,乾淨利索的將落下的紅鞭捲了回來。
姜裳左手往上一擡,手挽作花狀,輕鬆的搭在紅蛇身上,打蛇打七寸,不過眨眼,這紅蛇便已無掙扎之力,認命的被姜裳握住。
姜煙煙臉上一皺,右手使力,欲將紅蛇召回,卻沒有任何反應,似泥入沙地,不見蹤影。
見她此刻落於下風,狼狽不堪。
姜裳眯着眼,突兀的笑道。“這可算是天大奇聞,你姜煙煙居然會敗到我的手上。”
姜煙煙尚且不知這是何意,就見黑蛇又一次朝着她飛來,黑蛇的目標非常明確,是朝着她的臉頰而來。
姜煙煙身形抖索,她本就學得不夠精深,兩年而已,連下盤都不夠穩,她不知爲何所有的事情,都與書中的脈絡全然不一。
她本以爲自己學了兩年就已足夠,哪知道見到姜裳,才知自己全錯。
姜裳的氣勢壓得她額頭上汗漬飛濺,更慌亂的是那朝着她飛來的黑鞭。
眼見黑鞭快要觸到她的臉頰,姜煙煙咬緊牙關,愣是讓自己鬆開握鞭子的手,往後倒去,拼命躲開黑鞭的軌跡。
黑鞭沒了目標,擊打在姜煙煙身後的花叢中,花瓣殘落,餘紅入土。
“嘖嘖嘖。”姜裳似乎有些不滿意,她左手一使勁,將紅鞭也奪了過來。“連武器都被人奪了下來,你認爲你還有幾分生機?”
姜煙煙的心此刻才慌亂起來,她四周瞧去,一片黑暗,只有那少數的宮燈散發着微弱的光芒,又因爲前面打鬥聲太大,以至於無人注意到這個黑暗的角落。
“姜裳,至少我也是你的妹妹,你怎能這麼對我,若是被爹孃知道了,姐妹鬩牆,還大打出手,她們會怎麼想?!”
“呦,消失兩年,此刻想起爹孃了?”姜裳將紅鞭往地上一扔,左鞋踩上鞭身,語氣似有緩和,就在姜煙煙以爲有迴旋的餘地之時。
黑鞭突然刺來,她只覺右側臉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姜煙煙伸手往臉頰上摸去,剛碰到,就疼得她猛吸了一口氣。
“若擱在以前,我或許會不屑於與你相爭,但現在的我,眼裡可容不得你。”
姜裳冷哼一聲,黑蛇又如約而至,抽在姜煙煙的左邊的身體上,姜煙煙掙扎着想要躲開,黑蛇卻如鬼影靠近着,怎麼也逃不開。
一時間,姜煙煙的左側已有些許血跡,姜裳卻是眉頭也不見皺,她心裡對她的恨意,從未衰減過。
上輩子被她害得滿門被滅,嚐遍所有的苦恨,無數個難熬的夜裡,她都曾暗自告誡過自己,總有一日,她會替爹孃從姜煙煙的身上,討回一切。
可她此刻竟還能用爹孃來作擋箭牌,若不是曾有幸見過她的那副嘴臉,指不定自己還當真以爲,她有多麼愛着姜家。
細細一想,她消失了兩年,卻從未回去見二孃一面,任由二孃爲她擔驚受怕,夜不能寐,這樣的人,又憑什麼能以人來自稱。
這輩子姜裳她既然要當個惡人,就不要再留着些無用的善意,縱是有,那也得分人。
就這麼思索一會兒,姜煙煙身上的婢女服已映上深深淺淺的血痕。
突然聽見從遠處傳來破風聲,姜裳眉頭微皺,而後下意識身形一躲,只聽‘叮’的一聲,鋒利的刀刃已釘入了姜裳身後的大樹中。
待她回頭時,姜煙煙已不見人影,她所在的地方已是空空蕩蕩,或許身下的土壤裡還留存着血跡,就連姜裳左側的地面上,那條紅鞭仍躺在原處,一動未動。
可姜煙煙卻已憑空消失。
姜裳自然知道這人決計不是突然消失的,畢竟那深入樹幹中的四角暗器,仍停留在原處。
她低頭冷哼一笑,將手中的黑鞭慢條斯理的整理好,不過巴掌大小,塞進懷裡後,又彎腰將紅鞭拾起,回身將暗器取下,放進袖中。
看來姜煙煙身後有人替她撐腰,姜裳打了個哈欠,又擡頭看了眼天空,彎月星辰,睏意綿綿。是個好眠的日子。
出宮時,婢女與守衛行事匆匆,姜裳望了望周圍,見早已沒有了姜宏朗的身影,道他定是已回府了。
從宮門處走出,姜裳才發現來時坐的轎子已經沒了影子,她嘆了聲氣,今日可把她累壞了,沒成想,這臨到末了,她還得走路走回去。
姜裳沒想着用輕功,原因很簡單,她是這汴丘最平凡的一個官家千金,她可不想明日,突然成了城中說書人的大盜。
姜裳順着來時的路,慢悠悠的往回走着。
一邊思索着近日的事,狄李一行人是胡商,三年前她主動找到他們,願意替他們提供錢,以及進關文書,而她每次只需分一半的盈利離開,她最需要的是這羣胡商,從關外到汴丘時的所見所聞。
說來竟已過了三年,前兩年她基本不出現在他們面前,只將要做的事,寫在紙上,趁着他們出門之時,塞到桌面上。
他們也算通人事,每次約好離開之時,總會將東西擱置在窗沿上,待他們一離開,姜裳便現身將東西取走。
合作非常愉快,這三年,幾人的錢財都日益漸長,狄李等人都生了別的心意,想要留在汴丘,買個鋪面,將關外的物件賣給官家的人。
姜裳自然是樂見其成。
夜裡的汴丘幾乎沒有行人經過,春風料峭,吹得她睡意如海浪涌來。
又是一個長長的哈欠,眯眼時,姜裳隱約瞧見前面有人提了盞燈籠,朝着她的方向走了過來。
這人身形熟悉,就連那兔子模樣的燈籠也有了幾分回憶。
“小姐,可算找到你了。老爺回府後不見小姐的身影,都慌張了。”
來人穿着白衣,肩上隨意的披了件小袍。右手則提着盞兔子燈。
他眉眼深沉,嘴脣下抿,瞧見她時眼中又似起了風,引得眉眼微彎。
“竇懷啓,又是你先找到我,怎麼每次都是你來救我。”
姜裳看着他,今日被姜煙煙勾起的往事回憶,又一次奔涌而來,無法抑制。
那日夜裡,應也是如此刻,銀漢遙掛天河,繁星沉入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她是個跋涉許久的旅人,疲憊不堪。
而後他出現,陪着她生死與共,雖救不了她的命,改不了她的運。
但何其有幸,曾得一人顧。
“小姐,是怪奴才來得太晚了嗎?那婢女呢?”
這些年身形如風見長的竇懷啓,已比姜裳高了整整一個頭,他往前邁了幾步,等走到姜裳面前時,蹲下身,將兔子燈遞到姜裳手中。
而後取下身上的小袍,攏到姜裳身上。
“初春風涼。”
姜裳沒說話,只是咬着下脣看着竇懷啓,倒是把竇懷啓看得愣了。
“怎麼了?”
“那婢女是二小姐,你難道不曾發現?”
竇懷啓手上動作一頓。“回大小姐的話,奴才未曾發現,既然這樣,那二小姐人呢?”
“她要害我,不過可惜沒那個實力,被人救走了。”
“哦。”竇懷啓對姜煙煙的事並不感興趣。
而姜裳也不想在提此事。“我困了。”她伸手在竇懷啓的肩膀上戳了戳,“你快些轉過去,揹我回府。”
竇懷啓沒說話,就在姜裳以爲他又會如平常那樣拉遠兩人的距離時。
就見竇懷啓看了她一眼,而後低眉溫柔一笑,背過了身。“小姐,上來吧。”
這般輕鬆,倒是姜裳沒想到的,她也沒多想,撲到竇懷啓的後背上,雙手摟着竇懷啓的脖頸。
“出發!”
竇懷啓或許是又笑了,連帶着他的後背又抖了一下,而後漸漸平穩,姜裳靠着他的後背,輕輕打了個哈欠,睡着了。
身後的溫暖讓竇懷啓心神一顫,而後又聽到姜裳綿長的呼吸聲,這條路若是一直這麼走下去,倒也心暖。
又憶起今日姜老爺慌張回府,卻不見姜裳的時候,他心如亂麻,尤其是又聽到宮中有刺客行刺,姜裳不見了蹤影。
那刻他是什麼感受,一言不能說盡。
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那婢女是已經消失了兩年的姜煙煙,若是知道她會對大小姐動手,他早在發現那婢女有問題的時候,他就應該直接下手解決。
他根本不在乎這個人是不是所謂的二小姐。
從始至終,他在乎的只有一人。
“裳兒。”竇懷啓突然偏頭輕喚了聲,沒人答應。
“睡着了也好,我就不用藏着,我喜歡你時的模樣了。”他勾了勾脣,“裳兒,真是個好名字。”
以你爲裳,伴我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