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對峙,心海在翻騰。
張雲岫怕表哥提起既想念又令他害怕的那個人,緊張、擔心情緒如山谷迷霧漸漸包裹他身體,在告訴他馬上離開這兒,不然會出現在珠江邊大腦不能控制身體的那一幕;但他敬佩的表哥五年未見,他有多少苦楚無人傾述,他又不捨。離開與不捨,兩股力量在他混沌的腦裡撕扯着,幾乎崩潰!
“抽菸,抽菸。”楊亞華用餘光打量着表弟,見表弟表情痛苦,知道不能用責備的話兒刺激他,一邊慌忙找廢話掩飾,一邊在思索表弟心靈深處的“罩門”,激起回家的慾望。唉,話重了,怕他拂袖離開;話沒說到心坎上,怕他無動於衷。這高智商的心理活動,比主持一次會議還要費勁,如果不是自家兄弟,別人拿重金請我我也不幹!
張雲岫低頭狠狠地抽着煙,痛苦表情稍有所緩和。
“女兒要滿五歲了。”楊亞華不經意地說。
“女兒?誰的女兒?”張雲岫一驚,莫非夢境是真的?眼裡不自覺閃過石頭摩擦木頭的火星。這粒火星,楊亞華被捕捉到了,竟如夏天薄荷水沁入喉嚨那般清爽。“你的。你走後就上身了,不過因尹婷婷月經不規律,察覺遲了,就錯過了告訴你的機會。”楊亞華解釋道。
張雲岫眼裡火星變成燭火,隨後又黯淡下來。“害過她父親,她會原諒我?怕早已在別人夜壺裡屙尿了。”
“不原諒你,女兒會叫張晶晶?不原諒你,五年來會吃齋唸經等你?”楊亞華笑着反問,語氣輕柔。
張雲岫眼裡燭火在燃燒,變成柴火,不一會兒又火焰越燃越小。“可是倦飛……”張雲岫猶豫着,猶如徘徊在十字路口。
“吃着碗裡的想着鍋裡的,其結果會辜負兩個女人。重情重諾是好,但鑽牛角尖就不好。找了五年,這份情對得起倦飛了。”楊亞華言語如刀,似要斬斷張雲岫遲疑的退縮。
張雲岫續上煙,狠狠地吸着。要是在生病前,楊亞華真想扇他一巴掌。尹婷婷,多鍾情的女人,要貌有貌,要纔有才,還在畏縮不前,要縮在龜殼裡嗎?雲岫啊雲岫,你要將一手好牌打成一副爛牌嗎?這次錯過了,你後悔一輩子吧!楊亞華壓在恨鐵不成鋼的怒火,自我安慰道:他生病了,不以常人思維度量他。
楊亞華爲了讓那燃起的柴火不被不停搖擺的猶豫撲滅,便徐徐說道,“倦飛是否在人世,不好說。但尹婷婷、張晶晶卻是活生生的。對於女兒來說,有天有地,纔是完整的一個家。你不回去,女兒得到的就是殘缺的愛。缺失五年了,該回去了!你找倦飛五年,婷婷找你五年,如何選擇,你自己掂量吧?”
楊亞華這一逼恰到好處,就像身上長了腫脹疼痛的膿瘡,一不小心撞上硬物,擠出了膿水,身體反而輕鬆不疼了!張雲岫也是這樣,被表哥毫無徵兆地突然一逼,竟逼出他吐露當年離家的實情,“見到尹婷婷一家,我會想到她父親,會想到警察……一想我就抑制不住不想,越想腦殼就越疼。華哥,明白嗎?”
張雲岫嘴脣乾得皸裂,但臉上表情卻有一吐爲快的輕鬆。張雲岫自己也感覺到,像迷霧一樣的緊張、擔心情緒漸漸離開他身體了。
“華哥明白。她父親的死,她們不追究了,不用坐牢的,做副省長的這點能擔保!你的病,我們一起想辦法幫你治,幫你克服!你知道嗎?三顧公司發展得很好,你是億萬富翁了。世界上最好的醫院,你都看得起!”楊亞華明白阻撓表弟回家步伐的是心理障礙後,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一個人放棄華麗的家、有頭有臉的身份,寧願做蓬頭垢面的乞丐,內心承受了怎樣的煎熬啊!於是,楊亞華一口氣說出所有有利條件幫助表弟建立回家的自信。
“當了副省長可以保一個不坐牢?”張雲岫幼稚地問,如同小孩一般。
“其他人不敢說,你出的這檔事我敢打包票——可以不坐牢。”楊亞華答道。
“婷婷真的原諒我?”
“嗯。”
“晶晶是我的?真的有錢啦?”
“百分之一百。”
“這種病怪得很,不確定不安心。”張雲岫歉意地笑了笑。
“沒關係!”楊亞華臉上始終保持着微笑,同時對這種病認識深了一層:書上說抑鬱症是精神上的癌症,在零距離接觸雲岫前,對此表示懷疑,覺得多少有些誇張的成分。以前的張雲岫多熱血敢爲,膽大狡黠像土匪;現在變得遲疑、膽小、焦慮,思維像被什麼攥住了似的。正常人通過簡單邏輯推理就能確定的東西,他卻有異於常人的焦慮和擔心。只有自己親人得了這種病,真正與他們共情時才明白這種病有多難纏。整個社會除了對他們的危害加以防範外,對這類疾病、這類人缺乏足夠的重視與關注,甚至有些漠然,更缺乏完備的體系保障、支撐他們迴歸社會。
“有華哥作後臺,我試試吧。”張雲岫讀懂了表情中的肯定後笑了。
楊亞華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