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小修

斯佳麗結婚後,穿着漂亮裙子、跟男人跳舞調情的美好日子似乎一去不復返了。

她無數次抱怨命運的不公。小姑娘時期花全部精力學會了迷住男人的全部手腕花招,只用一兩年就不能再用,太可惜,太浪費了!嫁了人,換上顏色晦暗的衣裙,生兒育女,把腰線給毀了,在年輕姑娘們尋歡作樂的舞會上,只能跟嫁了人的太太坐在角落裡旁觀,跳舞也只能跟自己的丈夫跳,或者跟只會踩你腳的老頭跳。

要是不遵循這套約定俗成的規矩,別的女人就會對你說三道四,壞你的名聲,家裡人也跟着丟臉。

不過當她發現查爾斯根本不在意、佩蒂無力管束、埃倫遠在塔拉鞭長莫及時,斯佳麗就當機立斷恢復了出嫁前的做派。醫院裡,無能無助的傷員們對她的魅力無法抵抗,紛紛拜倒在斯佳麗淡綠色的裙子之下。

她纔不管佩蒂姑媽那羣頭腦僵化的朋友們在背地裡如何譴責她,舉止跟婚前一樣,該跳舞就跳舞,該聚會就聚會,陪傷員乘車兜風,對男人調情賣俏,當姑娘時玩弄的手段照玩不誤,衣裙更是時髦華麗得讓太太小姐們嫉妒。加上沒了曠日持久的正式禮數、令人發瘋的繁文縟節,她在未婚姑娘羣裡照樣稱王稱霸……斯佳麗越發心情愉快了。

儘管閒言碎語不斷,其實斯佳麗的肉^體尚未成熟,她與裙下之臣們最親密的動作無非就是跳舞時的摟抱。她的從來沒有想過背叛查爾斯,只是享受男人們的崇拜,在狩獵男人的過程中滿足虛榮心而已。

即使斯佳麗從未有過真正出格的行爲,佩蒂姑媽還是常常絞着手指,淚眼汪汪的說:“親愛的多莉會怎麼說呢……”

在她昏倒或者試圖做出昏倒樣子之前了,玫蘭尼都會安慰她:“哦,別介意,佩蒂姑媽!斯佳麗還是個小姑娘呢!何況她是那麼活潑,那麼迷人!連我都被她迷住了,無助的小夥子們怎麼能夠抵擋她的魅力呢?”

縱情歡樂的日子,一過就是將近三年。

這一天,與之前的每一天都沒有什麼不同,但是斯佳麗忽然厭倦了。

這種厭倦隨着每一次的跳舞、賣俏、調情、兜風逐漸積累,終於在今天靜悄悄的浮出水面。

她簡單的腦瓜裡慢慢閃現出隱約的想法:我做的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我就算俘獲了全縣、全城、全佐治亞的男人,又有什麼用?他們就算愛我愛得發瘋——就像斯圖爾特和布倫特當年那樣——最後還不是要與別的姑娘結婚成家,生兒育女?還不是要過自己的生活,還不是要……

斯佳麗受的教育有限,她怎麼也想不起“分道揚鑣”這個高級詞彙。

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生活,到底意義何在?

按照斯佳麗簡單淺薄的頭腦,她是絕不可能產生這樣的想法和感慨的。

斯佳麗的改變,全歸功於斯科特。

斯科特的思想太複雜、太深邃,比阿希禮更加難以理解,好像全世界沒有一個人能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麼似的。他卻總是以最簡單、最淺顯、最通俗的說法,讓斯佳麗明白許多她從不會去想、想也想不明白的道理。

於是,她懷着疑惑的心情出了門,懷着快活的心情與男伴兜了風,懷着糾結的心情拒絕男伴跳舞的邀請回了家,懷着空虛的心情回想今天的點點滴滴。

——她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想不起男伴的笑容,記不住他殷勤的恭維,甚至忘記了他的模樣……

斯佳麗悶悶不樂的回到那座磚房子裡,剛推開門,就聽到了一個溫柔的嗓音在興奮的在說:“佩蒂姑媽,你瞧,《信使報》上是怎麼說查理的!‘勇敢的、巧妙的偷襲’;‘漢密爾頓上校抓獲了上千俘虜,麪粉、鹹肉無數’;‘在敵人後方,在北方佬的窮追不捨下,大膽的漢密爾頓上校停下來給北方佬發電報,抱怨俘虜的北方佬的戰馬都是剛從耕田上拉下來的!’上帝啊,佩蒂姑媽,這是我們那個溫柔膽怯的查理嘛!我真爲他感到驕傲!我興奮得簡直要跳起來!”

“希望你不要把磚塊震下來,玫荔。”斯佳麗脫下披肩、手套扔在沙發上,絲毫沒有分享她的喜悅。

“你難道不感到驕傲嗎,親愛的?”玫蘭尼放下報紙,踮起腳尖,從沙發後面環住斯佳麗的脖子,“哦,我知道了,身爲一個邦聯英雄的妻子都如此謙虛,這位英雄的妹妹怎麼能沾沾自喜呢?”

一陣好笑混雜着愧疚涌上斯佳麗心頭。

她終於明白爲什麼傻瓜玫荔總能從別人身上看出優點,而這些人做夢多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美德了——

絕對是腦補過度,玫荔!

她一邊默默的嘲笑着玫蘭尼比自己還簡單的頭腦,一邊因爲內疚而臉頰發燙。

斯佳麗從來沒有因爲自己的丈夫在戰場上立功而驕傲過。她厭惡戰爭。

政客們口若懸河的侃侃而談,還不如弟弟偶爾在嘆氣中吐露的“異端邪說”令她感覺更有道理。就像斯科特說過的那樣,李將軍、石牆傑克遜將軍、老喬甚至查爾斯都因爲這場戰爭被南方的人們津津樂道,可是與此同時,有太多年輕的姑娘淪爲寡婦,有太多年邁的父母失去子女,有太多甜蜜的愛侶天人永隔……爲了遙不可及的“奴隸和州權”,南方人付出的犧牲太大,只爲了滿足幾個狂熱分子的野心。

斯科特說,我們必將失敗,斯佳麗。

斯科特說,我離開家鄉,在大西洋上橫衝直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對抗那個南方失敗後的未來。

這些話可不能跟別人提起……

玫蘭尼柔軟的小手輕輕撫摩着斯佳麗的臉頰,一瞬間讓斯佳麗有種回到塔拉、面對母親的錯覺。戰爭的陰影漸漸後退,忙碌的節奏慢慢停滯,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戰前的歲月,那無憂無慮的、收人庇護、永遠不必擔驚受怕的歲月……

玫蘭尼……

這個時候,斯科特和瑞特正在貝爾的“紅帽子”的辦公室裡,一邊喝着白蘭地,一邊有一搭無一搭的聊天。

他們的辦公室在二樓,而一樓被熱情洋溢的愛國者們塞滿了,甚至貝爾不得不拜訪了一些窮困潦倒的南方英雄們的遺孀,請她們在客流量最大的週六幫忙接待。

“戰爭結束後,我準備建一個木材廠,再開一家燒磚廠。這無疑是最賺錢的職業,在百廢待興的時候!”斯科特慢慢啜飲着整個南方能買到的最好的白蘭地,笑容裡有一絲得意洋洋。

“我從來不介意把錢從南方人的腰包轉移到我的口袋。”瑞特又開了一瓶。

“得啦,瑞特,不要總是表現得與南方有着不可調和的深仇大恨。就算你不悔過自新,起碼……”

“我的確不願意悔過自新,寶貝。”瑞特咧開嘴,一排整齊的牙齒在黝黑臉龐的襯托下,永遠白的危險,白的發亮,“我幹嘛要爲一個把我拒之門外的制度說好話、唱讚歌?看着這個制度土崩瓦解我才高興呢。”

斯科特輕哼:“那我等着你目睹我們南方的制度土崩瓦解的一天。”

“我絕對比你更加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得啦,斯科特,雖然你可愛的蒼白的小嘴總是閉得緊緊的,我可敢說你像我一樣不喜歡我們的制度。你早知道我爲什麼成了巴特勒家的逆子啦,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沒有遵守查爾斯頓的規矩,我也不願遵守。查爾斯頓就是南方的縮影。我想你早就注意到,要遵循這套幾百年前定下來的規矩有多麼乏味。人人必須做很多事情,只因爲歷來如此。由於不存在這個規矩,許多無害的事情大家都不被允許去做。這類荒唐的事情太多了,以至於我忍無可忍。還記得那個年輕姑娘嗎?他們一定要我娶那個小姐,而對之前傳聞被我‘強^暴’的窮鬼白人家的姑娘不管不問。我終於忍受不了啦,我幹嘛一定要把自己綁在一個討厭的傻瓜身上?就因爲路上馬車壞了,天黑前沒把她送回家?既然我槍法技高一籌,幹嘛要讓她那個凶神惡煞的哥哥打死?當然啦,假如我不是個自私的無賴而是阿希禮·韋爾克斯那樣的正人君子,就該讓他一槍崩了我,那樣就能保住巴特勒家的名聲。可是我想活着。你看,我活得好好的,還享盡了‘上等人’做夢也享受不到的樂趣。只要想起代替我繼承了巴特勒家的弟弟,只要想起他一輩子都守在稻田和農業社團裡,我就覺得跟這個制度決裂划得來。寶貝,你比我清楚,我們南方人的生活方式就像中世紀循規蹈矩的貴族們一樣,完全過時了。它能維持到現在真是一樁怪事,這個制度必須被粉碎。”

“我十分好奇那場徹底改變你命運軌跡的決鬥。”

“那場決鬥毫無新意可言,寶貝,而且它並沒有改變我命運的軌跡,只是驅使我背叛南方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

那場決鬥……

雖然往事已經過去十二年了,可那場決鬥的槍聲,似乎是昨天響起的。

三英畝的牧場被他們作爲了決鬥場地,周圍黑漆漆的松樹和柏樹陰沉沉的環繞着……瑞特的助手把彈藥粉末倒進油亮光滑的紅木□□裡,用油布抱着鉛彈塞進槍膛……□□被緊緊抓在手中,像死死握着一條蝮蛇……

“讓鄉下姑娘懷了野種的惡名都不值得巴特勒家的少爺決鬥,何況一個稍微晚回去幾個小時的女孩?”

“如果你再不閉上你的臭嘴,巴特勒就沒有決鬥助手了。”

“我不像你,沒有助手的陪同就嚇得要尿褲子。”

“閉嘴!如果你開口求饒,也許我會考慮放過你。”

“得啦,先生,決鬥是你提出的,我們準備吧。”

……太陽躍出地平線的那一刻,他和那位年輕姑娘的愚蠢哥哥各自向前走了二十五步……太陽離開了河岸……“先生們,轉身,開槍!”……

“我部分的贊同你的觀點,瑞特·惡棍·巴特勒。”斯科特苦笑着說。

這一聲輕輕的呼喚,把瑞特從舊日的可笑的夢魘中拉了回來。

“你竟然沒有全部同意我的真知灼見,寶貝你可真讓我傷心。”

“誰叫你的新靴子永遠比我的考究。”斯科特磨着牙說。

瑞特微微一愣,挑起一邊的眉,看上去想說幾句俏皮話打趣他,誰知沒有忍住從喉嚨深處爆發出來的大笑,斯科特從來沒見過瑞特這樣肆無忌憚的大笑過,他的模樣彷彿一個惡作劇成功的小男孩似的。

“原來,我的綠眼睛僞君子之所以不讚賞我高明論調,原來是拜服在我驚人的鑑賞力之下的緣故。這讓瑞特·背叛者·巴特勒十分欣慰。”瑞特終於笑完了,好像笑了一百年那麼長。

斯科特悶悶的說:“我知道,瑞特,如果你能夠做到大多數上等人那樣的循規蹈矩、頭腦簡單、把獲得一個完美無瑕的名聲作爲終身的最高成就,或許你與南方的關係就不會像現在這麼水火不容。”

“我試過了,寶貝,我做不到,我沒法逼自己做到。”

“我知道,瑞特,瞭解並且同情。”斯科特擡起頭,靜靜的說,彷彿只是說給自己聽那樣,“因爲我跟你是一樣的。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對自我的定位,與我們的階級所要求的同樣格格不入。只不過我隱藏了這種想法和需求,而你把它宣之於衆。我始終堅信,在家庭和社會中,人應該更加自由的尋找屬於自己的位置。我相信,十幾年前的你一定是一次又一次的試着逃出南方人的宿命,不願意縮減爲“巴特勒”的一個符號,只關心或者迫使自己只關心棉花、奴隸和州權。我跟你一樣,不願意過墨守成規的生活,不願意委身於堅如磐石的荒誕現實,更不願意放棄自我。一切都爲我們準備好了,卻從來沒有人問我們到底想要什麼。我們不僅無權追求幸福,而且一旦有這個苗頭就會被說成自私和不負責任,於是我們還不得不拼命掩飾對生活的熱愛和渴望。”

斯科特像貓一樣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細長修長的雙腿也伸展着,又放鬆的疊在一起。他繼續說:“生活原本有那麼多可能,你爲什麼非要沿着這條路走不可?只不過叛逆是要付出代價的,因爲獲得自由意味着某種決裂——與家庭,與傳統,與整個南方。當然啦,這對你來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因爲每個選擇都是有代價的,你已經承擔了選擇的代價,我也相信你足夠強壯去承擔它。”

瑞特沒有笑,沒有動,也沒有說話。過了許久,他才自嘲的說:“換個更加文雅的說法,我就是不想繼續演戲,不願忸怩作態,不願再虛情假意的客套寒暄,總之,不願每時每刻去否定一個真正的自我。很好笑是嗎,寶貝?”

“一點也不好笑,瑞特,我很難過。”

因爲要打破這個不允許自由選擇的制度,代價太大了。

不僅僅是父親的勃然大怒、母親和妹妹的潸然淚水,旁人的白眼與冷語,還有……

還有整個南方的毀滅,作爲代價。

作者有話要說:快期中考試了……雖說大學的期中考試比較水,但好歹還是好幾門考試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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