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姨,那孩子是誰啊?好幾天都這麼坐着。”
“康二家的,你別說,長得還算蠻俊俏的。”
“野的?康二能生出那樣的娃?”(語氣中帶着興奮,明顯地來勁了)
“那瓦大嬸,小聲點。我琢磨着不像,看着康二媳婦那神情,還蠻親熱的。”
“你看看,整天就拿張小凳子坐那裡看書,乖得……我家小子這麼大時,那街頭巷尾亂跑,攪得雞飛狗跳的,回來不是一身傷痕就是一臉泥,好幾次真想踹死他……”
“可不是,也沒見他和誰玩。哎,他嬸,你說,會不會是買來的……”
“嘿!我說,老孃們家的,別沒事瞎嘀咕。人家那是康二哥哥那邊過繼來的,知道就行了以後別亂說,街坊鄰里的,康二囑咐過。”一個男人說道,抽屜拉開又合上,說話聲漸遠,人似乎進了裡屋。
“這那瓦兄弟,我們不就是自家屋裡說說麼……”
“那不……不過倒是,過繼這事真不能老掛嘴邊,不然以後就難親了。”
……
在客棧臨街一面的二樓陽臺,春水坐在小板凳上,沐浴在冬日暖暖的陽光下,手裡捧着一本名叫《法師傳奇》的通俗版讀物。
從書翻開的厚度以及平平整整的書角來判斷,春水顯然很愛惜這本書。儘管如此,封面上還是有些褶皺,那是打溼過的痕跡。
春水依然記得,在那個陌生的屋子裡,陌生的康叔叔帶着自己離開了父親母親。臨別的時候,父親不在,春水猜他是不想讓春水看到他哭的樣子。而一貫嚴厲而強勢的母親,把這本《法師傳奇》遞給了大哭着的春水,那一刻春水緊緊地抱着母親的手,淚水滴滴落在了書本上。
母親眼裡也是有淚光的。她平時喜歡給自己讀的是《少年英雄艾馬爾》、《聰明的安世師》等文臣武將的故事。這一次,她給春水帶來了他最喜歡的大部頭《法師傳奇》。
康叔叔對春水很好、很親。但康叔叔交給了他一個任務,於是就把他帶到這裡,春水就這麼有了一對新父母。
太陽繼續往高處走,陽光漸漸有些刺眼了。春水站起來,提起了凳子,一手抱着書,挪到了陽臺的另外一邊。客棧臨街一面足有五六丈長,到了這邊,太陽就曬不着了。
街對面右邊巷口的拐角上,有一輛擱着豬肉的木板車。賣豬肉的喀什伯伯在攤子後面的凳子上打瞌睡,腦袋很滑稽的一頓一頓。他手上趕蠅蟲的拍子有氣無力的垂下,翹起的一隻大腳幾乎搭在了豬肉上,鞋底朝外,上面似乎還裹着塊黃乎乎的東西。
那隻叫做“老黃”的狗,一直趴在肉攤子的附近,不時斜着一雙渾濁的眼睛望望喀什。每當它悄悄地來到攤子下,伸長脖子把嘴湊到豬肉邊的時候,喀什伯伯手中的拍子總是毫不例外地打在它的腦袋上。然後“老黃”哀叫一聲,滿不甘心的跑開,如此循環往復。
喀什伯伯喜歡喝酒,他經常收攤以後找人一起喝。比較固定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康二爸爸,一個是街上開酒作坊的亞申伯伯。
嗯,我會聽話的,我不淘氣。
那些人在對面的裁縫店裡說我,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可是我不生氣。
是的,我每天在這裡坐着、看書,其實我一點也不悶,我能聽到很多的聲音,知道很多的事情,這讓我覺得很有意思。
小孩們在街頭弄尾一邊嬉鬧,一邊說着什麼;街上的人有的在叫賣,有的在聊着閒話家常;客棧裡進進出出的人在講他們的故事,一路上看到的、聽到的……
除此之外,我還知道對面裁縫店每天進去幾個人;拐角那個喀什伯伯的豬肉攤子,每天賣了多少肉;新父母的客棧,每天上了幾盤菜……
賣豆腐的路姨在路叔出去跑車行的時候,夜裡會悄悄地開門,讓東大街那邊的劉二狗進去,第二天天快亮纔出來;前天早上那隻叫“老黃”的狗又咬死了一隻雞,已經是這個星期第二次了;鎮裡的那個叫“癩皮布爾”的混混,將街頭丫丫姐曬在外面的肚兜塞在懷裡拿走了……
還有很多很多。
久而久之,我慢慢地發現,周圍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秘密,而所有的這些,又成了我一個人的秘密。
你呢?你有沒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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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東北部的春季來說,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邊境小鎮被清晨怡人的朝陽喚醒了。
街上漸漸熱鬧起來,四周傳來各種聲音,體現着人們爲新一天的生活所做的準備,走動的人開始增多。
那瓦大嬸還沒將裁縫店的門板完全卸下,她就迎來了今天的第一個客人。
這是一個矮個子留着八字鬍的中年男人,他嘴裡呼出白氣,面色微紅,一看就是大清早走了好一陣子纔來到這裡的。這人不陌生,已經算是那瓦大嬸的常客了。
“那瓦大嬸,大清早就好生意啦?”門外傳來路姨的笑聲,那瓦大嬸笑着和她點頭打了個招呼。路姨捧個裝着衣物的木盆往客棧後水井方向走去,隨着街道上光與影的交錯,那瓦大嬸還看到了,屠夫喀什拉着堆滿豬肉的木板車路過門前。
客棧的二樓陽臺上,那個男孩居然這麼早就起來了,他坐在小凳子上,似乎在身前那張更大些的凳子上寫寫劃劃。真是好孩子,那瓦大嬸搖頭嘆了口氣,怎麼自己就生不出這樣的娃呢!
八字鬍顯得很急,“老闆,我的布袋做好了麼?”
那瓦大嬸放下了最後一塊木板,拍了拍身上粘的灰,這才從桌下拿出一個藍色布袋,不甚熱情地說:“昨天就好了,這麼急又不早來要。”
八字鬍也不在意,兜起布袋往肩上一挎,說了聲“謝謝”便匆匆走出門去。
那瓦大嬸衝着八字鬍的背影白了一眼,抓起旁邊那尚且微冒熱氣的山藥啃了起來。
路姨捧着木盆轉到了客棧後面的水井旁。一位其貌不揚的男人,正**着上身在旁邊的木桶前擦洗。此人將近五十歲的樣子,中等身材,長的確實是毫無特點,就算你多看幾眼,轉個背就能忘了他的模樣。
等路姨在水井邊擱下木盆的時候,這男人說了句:“妹子,我來幫你打水吧。”
路姨笑着點了點頭:“麻煩了。”
男人走到井邊,將拴着繩子的打水桶往井裡一扔,接着手上一抖,輕巧熟練地扯着繩子將水打了上來。
男人看似漫不經意地左右一看,便湊過身去,將桶裡的水倒入了路姨的盆裡,與此同時,男人壓低着聲音,卻以一種輕鬆的口吻吟道:“玉開座,喬鎮墓……”
路姨很自然地看着水桶,點了點頭,嘴裡也壓低了聲音,但說的卻不是“謝謝”,也與木桶無關:“瀑布潮到俱斷路。”
男人看水倒得差不多了,便擡起了木桶,擱在地上,稍稍後,又低着頭說:“我們那邊已經差不多了,估計三四天就完事。你們這也抓緊準備,看住他,別出什麼差池。”
路姨蹲了下去,揉搓着盆裡的衣物,小聲道:“嗯。另外,我懷疑裁縫店老闆那瓦大嬸是他們的人。”
路姨將一件衣物攤在井臺上,接着用搗衣杖敲打起來,她說:“有一個八字鬍的男人經常來光顧,次數太多,很反常,而且有幾次都沒給錢。”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也許是住店的客人下來洗漱。男人將布巾搭在肩上,將自己木桶裡的水倒乾淨,便提着木桶走向了那邊的客房入口。
井臺邊,路姨的搗衣聲繼續清脆而有節奏地向四周傳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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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申,你狗日的這個作坊還開不開啊!”天還沒黑,屠夫喀什將堆着零零碎碎豬肉的木板車往路邊一擱,朝一個釀酒作坊裡叫嚷着。
“叫魂吶……”屋裡傳來懶洋洋的聲音。
“有你這雜碎這麼做生意的麼,天都沒黑!”喀什罵罵咧咧。
“我的客人都會敲門,唯獨你會在門口鬼叫。”精癯的亞申打開了大門,和站在他前面、五大三粗的喀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其實作坊就在喀什平時的豬肉攤邊上往前一些,在客棧的斜對面不遠。
“我留了些豬肚子,快去快去,炒了咱好好喝一頓。”喀什將沉甸甸的一提塞到了亞申的手裡。
不多時,幾碟熱騰騰、冒着香氣的小菜就擺上了桌,兩人也不關大門,就桌對桌、眼對眼,你一盅我一盅地喝上了。
“今天怎麼不去找康二?你倆不是一直喝得挺歡麼,他酒量比我大。”酒過三巡,亞申扯開了話匣子。
“你個雜碎,開酒坊的喝不過別人,撒泡尿自己淹死!”喀什大笑起來,他一口喝乾了杯裡的酒,又往嘴裡塞了一塊爆炒肚子,含混不清地接着說:“康二最近生意挺不錯,一天到晚也沒個閒,他前天還說,照這樣下去,光順溜一個夥計不夠了。”
“哦,看來是時來運轉了。”
“他媳婦說是那個過繼兒子帶財。”喀什給自己斟滿了酒,在亞申桌上的杯子邊緣碰了碰,又是一杯倒進嘴裡。
“別提過繼,康二說了好幾次了。”亞申提醒道。
亞申突然又說:“最近鎮上人比往常多起來了,據說客棧里長住客人也比以往這個時候多,好像……”
喀什一愣,點了點頭,卻不再說話,只是使勁地往嘴裡塞東西。
“這個世道不太平羅,咱們呢,就喝喝酒,吹吹牛,吃飽喝足的就早點睡覺,平時沒事早點收攤早點關門,你說呢?”亞申說着,再給喀什添了一杯。
喀什忽地一咬牙,低聲道:“趁早來,咱們也早些熬到頭,這不死不活的日子老子過膩了!”
亞申沒有答話,只是扭過頭去,看着門口夜幕沉沉。沒有月亮的晚上,格外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