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張家集西南角的一棟不起眼的小樓內燈火通明,小樓白磚黑瓦,從外表看,很有點徽派的民國風格,只是牆壁斑駁,怕是有些年月了。小樓的內部格局十分規整,分爲前後兩進,前進是正堂和左右廂房圍成的庭院,院子由磚石鋪地,雖然老舊,但收拾的十分乾淨,左側闢了一片小小的苗圃,花草翠竹,十分的淡雅,右側是一株大榆樹,十分的粗壯,樹下石几石凳,几上還放着書卷。
後進也有庭院和東西廂房,同樣的格局,正中卻是一棟二層小樓。前進正堂大屋的中央,方桌邊圍坐了一圈人,左右兩側各有四位,基本都已經是上了歲數的,最年輕的也已步入中年。
上首的位置卻是空的,大家神色各異,卻沒人講話,有的偶爾擡頭看看後面的角門,像是等待着什麼,只是看看,沒有任何的不耐煩。
終於,角門緩緩打開,幾個人順序步入,當先兩名黑衣黑褲的年輕人,身材高大,面色冷峻,很有氣場。其後是一名老者,留着長長的山羊鬍,身穿老式的灰布長袍,上身外罩黑坎肩,紅光滿面,步伐穩健,後面還跟着一位蓄着短鬚的老頭,此人垂首低眉,像是心事重重。
圍坐的衆人紛紛起身向老者見禮,對方坦然受之,緩緩走到上首的位置站定,然後示意衆人落座,兩名黑衣年輕在其身後一左一右站立,外面還有跟班的,咣噹咣噹,連角門帶正堂大門全都關的嚴嚴實實,堂屋立刻成了一個密閉的空間。
老者並不坐下,而是扭頭吩咐跟在身後的老頭,“寶根,你也坐吧。”
那位叫寶根的老頭略一躬身,然後扭頭徑直走到長桌的下首落座,依然是低眉垂目。
“召集大家來,說兩件事。”山羊鬍老者一清嗓子,環顧四周,目中精光爆射,精神頭與其年齡完全不相符,“頭一件,自然是我張家的頭等大事,籌備明年張氏先祖二百三十年祭,以及張氏宗族南遷一百一十年紀,我擅作主張,兩個大日子合在一起辦,隆重,但無需鋪張,一會兒各位宗親可以議一議,沒什麼意見的話,這個事兒由水根、喜根和九根一起商量個章程。
“第二件事,關係到我張家的安危存亡,有宵小之輩膽敢冒犯、窺視自我先祖以來,世代守護的秘密,他們稱之爲寶藏,呵呵,整整二百三十年,這種事情從未間斷過,草芥之癢,本無足掛齒,但這次不同,有膽大妄爲之人,居然出自我們張家內部。”
此言一出,在坐的譁然,第一次聽老族長當着衆人面指責張家有內奸的,如果不是情況非常嚴重,就是被人砸出了實錘,總之令老族長震怒。
長鬚老者再次環顧四周,目光炯炯,衆人各個心中凜然,即刻停止了交頭接耳,可卻也沒有人主動發言說話。
“我張家自奉天命,歷經二百三十載,滄海桑田,幾經戰火,整整十一代人,卻始終能夠避禍偏安,分而不散,根深葉茂,靠的是什麼?”
大家面面相覷,各懷心思,琢磨不透老族長話中的深意,若說團結一致,好像靠不上邊,自從百年前張家大分裂南遷開始就一直在鬥,在內耗,不少分支凋零、消亡,或者遠遷異地,似乎外來的破壞尚不足內鬥的十之一二。
若說奉天命,確有當年天子密詔,但那就更扯的遠了,一張黃絹布而已,早就朝代更替、物是人非了,誰還在乎這個?真東西按祖訓由族長保管,一代傳一代,除了族長本人,誰也沒見過,但是拓本,在坐的都看見過,寥寥數語,大意是密令鑲黃旗佐統仝圖率兵駐屯靖邊,永守太平。
密詔的意思讓人摸不着頭腦,靖邊當年不是邊疆,平定準格爾後就更沒有什麼內亂隱患了,何來的永守太平?難道丟了靖邊,大清就危險了?何況僅憑當年老祖宗帶的那點人,那也根本不夠屯田戍邊。
所謂的密詔聖旨這玩意兒,在當年或許有無上威懾力,但現在拿出來那隻能作文物了,稍稍有點研究價值,但值多少錢不好說,畢竟那是密詔,沒有玉璽大印,甚至都沒有署名,只有一小方私印,曰‘天鎮’。
早就有人反覆查過《乾隆寶藪》,上面收錄了乾隆皇帝的印璽,多達一千餘方,諸如‘十全老人’、‘天恩十全’、‘三希堂’、‘乾隆御覽之寶’等等都是很常見的,但就是沒有找到‘天鎮’二字,弄不好是個假的吧?這話沒人敢當面說,有記憶的好幾代人中都沒找出一個,但作如此想的可就不止一兩個了。
所以說,靠團結,靠傳承,靠聖旨,其實統統靠不住,但說來也奇怪,張家敗落,一路南遷,跌跌撞撞,搖搖欲墜,甚至都散的差不多了,可每一代人都會蹦出一個能鎮得住的狠人,而且必然是族長不二的人選,這些狠人各有手段,很快就能把一盤散沙的族人再度聚攏,老族長就是這樣的人,或許唯有他們纔是靠得住的?
“靠的是使命!”老族長斬釘截鐵,“每個分支都有祖訓,但是沒有多少人會認真去看,當個老古董隨手一丟,甚至能不能找得到都在兩說,不信各位回去可以問問。”
大夥再次面面相覷,可是仍然沒有人說話。
“我剛纔說的窺視者,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哪一個分支,而是一羣人!想想看多麼可怕?我張家何時落到這等窮酸的田地,需要刨墳挖坑,搶奪老祖宗守護的東西才能苟活?!”老族長越說越有些激動,索性邁起方步順着桌子開始轉圈。
坐着的各位立刻就有了各種不自在,有的正襟危坐,屏氣凝神,一副好學生的樣子;有的眼觀鼻,鼻觀口,口關心,眼睛半眯着裝死;還有的搖搖晃晃坐立不安,老族長的威壓和氣場可見一斑。
“你們都是宗親、家主,平時發財做生意,聯合起來這是好事,說明咱們張家還是有凝聚力的,現在哪個不是家大業大?但千萬要管住自己、管住身邊人,切莫有貪念,就是要貪也要想想後果,更不能貪婪到把手伸到老祖宗這邊,那可不是死幾個人那麼簡單,是要塌天的!”
老族長邊走邊說,突然駐足彎腰,把頭低了下來,後腦勺對着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子,而眼睛瞪着的卻是旁邊一位頭花髮白,面容消瘦的老者,此人的年紀怕是跟老族長差不多,此刻正半眯着眼睛裝死,即便老族長如此瞪着他,也不爲所動,倒是把後面的那個中年男子嚇的不輕,臉上的肥肉都開始不自覺的抖動起來。
“這些人我就不點名了,但必須即可收手,以此爲戒,所以我決定暫時收回在坐各位的鐵牌信物和扳指,三日之內交到我的書房,大家有想法也可以單獨跟我談。”
老族長此言一出,再度譁然,一名中年男子當即就忍不住了,蹭的一下站起了身,“按祖訓,老族長應該沒有收回鐵牌信物和扳指的權利吧?”
“還有誰有意見?”老族長點點頭,又環視衆人。
“我贊同長青的意見,請老族長收回成命。”那個半眯着眼睛裝死的老者也發話了。
“還有麼?”老族長的目光忽然變得極爲凌厲,每一個與他目光相觸的人都不由的機靈靈打個冷戰,莫看老族長如此弱不禁風的摸樣,當年其心狠手辣,行事果決的風格,一直是很多張家人心頭上的陰影。
但是依然有人頑強的站了起來,“我也同意長青意見。”
“寶根呢?你什麼意見?”老族長忽然把頭一扭,看向了那個坐在末位的短鬚老者。
張寶根很意外被點了名,他左右看看,最後又看向老族長,十分無奈的站起了身,“我……我……”
“婆婆媽媽,你還是叱吒一方的張寶根麼?”
“我,我也請老族長收回成命。”張寶根不敢與老族長對視,但不經意間掃了那個半眯着眼睛的老者。
老族長不敢相信,眼睛瞪圓了,足足盯了張寶根一分鐘,對方在這種逼視下,後背很快就滲出了冷汗,但依然咬牙杵在那兒不動。
老族長忽然仰頭大笑,“好,好!不虧是我張家人,有那種頂破天的氣魄,但是爲了一己私利便要把整個張家葬送麼?”
“老族長言重了吧?我們自己守護的東西,自己說了算,沒有妨礙他人吧?”眯眼的黑瘦老者不以爲然。
“你閉嘴!”老族長暴喝,伸手指着黑瘦老者,“利用玉扳指,私自打開祠堂機關,偷印古圖,你以爲做的神不知鬼不覺麼?老夫給你留面子,你卻蹬鼻子上臉,你想死,別帶着大家!”
“還有你!”老族長把目光轉向了張寶根,“丟失家傳重要資料和信物,如今惹下了潑天大禍,還執迷不悟,你看看木根家的小子折騰的這個風浪,怕是要飛天了吧?!”
“張家集、伏牛鎮,爲什麼接二連三的出現一些神秘、特殊的人物?爲什麼總是有人到洪谷去調查檔案館的舊事?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嘛?啊?!”
“老族長息怒,這件事兒有很多誤會在裡面,應該有緩和的餘地……”一位相貌堂堂,始終保持沉默的中年男子站起了身,但是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老族長給打斷了。
“你特麼最不是個東西,骨子裡陰壞,我說過多少次散掉你那個狗屁組織,不但不聽,反而越玩兒越大,不是我誇張,你在給自己掘墳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