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國珍從畫舫上下來,徑直登上小船,招呼了在一旁伺候的船工,向着岸邊去了。此時岸上看熱鬧的人還未散去,見方國珍這麼短的時間就回來了,都以爲方國珍是因爲才力不濟,所以被趕下來了,俱都滿臉嗤笑,那些個作過詩詞卻仍然沒能上船的士子書生更是大聲嘲諷,方國珍見他們這般嘴臉只覺着好笑,也不去計較,徑直找到了正在一邊閒看的李木和方國達,帶着他們便回城去了。方國珍這般傲然姿態,只讓那幾個淺薄書生怒氣勃,偏生又無可奈何,整個場面宛如一場鬧劇,方國珍心下卻是想着:狗咬人一口,人難道還能咬還回去?
方國珍一行三人回了杭州城,但方國珍卻並沒有回客棧,而是在離城門口不遠的一個賣陽春麪的鋪子坐下了,李木和方國達二人不明所以,但也不好多嘴,只得自去對付面前的陽春麪了,他們早晨根本沒吃飽,這下倒是吃得歡實。
過不多久,方國珍見幾人從城外進來,也顧不得李木和方國達正吃着,一把抓過兩人,便悄悄的尾隨那幾人去了。
“三哥,我們這是?”李木悄聲問緊緊跟隨着前面幾人的方國珍道。
“別說話,跟着就是了。”方國珍沒有時間跟他們解釋,仍是一步不慢的緊跟着。
聽得方國珍的話,李木也不敢多問。一行三人就這般迅捷而悄然的向前走着。
過得片刻,方國珍見前面並排而行的幾人在一處岔路口分手了,其中一人向着一條小巷行去,方國珍連忙緊趕兩步跟着那人走進了那條巷子。進得巷子來,方國珍現這巷子不長,大約只有一百來步吧,其間有四五家百姓的門戶,而先前他跟着的那人正是走進了最尾的那戶人家。
確定了那人的位置,方國珍也不再着急,沒有當下就跟進去。反而是帶着李木方國達回到了大街上,去到一家賣文房四寶的店鋪,買了些上等的筆墨紙硯等物,而後才又返回到先前的巷子裡,走到先前那人進去地屋門口,敲了敲門。
李木和方國達看着方國珍的舉動。不禁面面相覷,心下暗想:到底是什麼人值得三哥這般重視呢?
方國珍敲完門,也不着急,徑直像門神一般杵在門口,也不動彈,過得片刻,就聽得院內傳來腳步聲,而後便是“吱嘎”一聲,院門開了。一箇中年男子出現在方國珍三人眼前,這卻不是旁人,正是方國珍此行的目的所在。他就是先前方國珍在詩會上見過的劉伯溫!
“劉先生,這麼快又見面了!”見劉伯溫出來,方國珍連忙行禮道。
劉伯溫見方國珍帶着禮品。顯然是來拜見自己地。又見他對自己這般禮敬。心下卻是疑惑不已。他不明白麪前這個剛剛在楚方玉辦地詩會上大出風頭又攪了整場詩會地年輕人前來拜見自己卻是爲何。實際上。除了今日方纔在詩會上。他想不出來自己與面前這年輕人有過什麼糾葛。但他是一時大儒。雖然不明白方國珍地目地。但還是還了禮。將方國珍請進了自己家裡。
先前在詩會上。方國珍只是對劉伯溫有個大概地印象。並未如何仔細地觀察過他。現在。方國珍拿眼瞧這劉伯溫。就見這劉伯溫身着一身布衫。面色微黃。頭戴方巾。一張臉微有些乾癟。顯得他整個人都有些消瘦。他地身高很高。方國珍暗暗估計大概有一米八左右。再加上他地一雙手很寬大。方國珍覺着面前地劉伯溫身寬體大。卻又偏偏感覺消瘦無比。實在是有些怪異。
就在方國珍在打量劉伯溫地時候。劉伯溫卻也在觀察方國珍這個不之客。在他看來。面前這人雖然一身儒衫。一張方正地臉顯出些許正氣來。但眉宇間卻露出隱隱地風霜之色。再加上方國珍不經意間露出地上位者地風範。劉伯溫幾乎可以肯定。面前這位方公子絕不是普通地書生。若不是先前方國珍在詩會上一鳴驚人。劉伯溫看着方國珍黝黑地臉龐和結實地身體。經脈虯結地大手。幾乎就要認爲面前這人都不是讀書人了。
兩人這般互相打量着走進了劉伯溫地書房。待得一箇中年婦人來給方國珍上完茶水後。劉伯溫才徐徐而言道:“吾與方公子素不相識。不知方公子今日到訪。卻是爲何?”
方國珍知道他要和劉伯溫談地事非同一般。因此也沒有急躁。故意和劉伯溫打起了太極。他喝了一口茶水道:“劉先生賢名。天下俱聞。方某今日查知劉先生居處。豈敢不前來請教?”
“方公子怕是說笑了。劉某素無才德。區區賤民也不過聞於鄉里之間。方公子遠在臺州。怕是素難聽聞吧。”劉伯溫也看出方國珍來訪地不同尋常了。也是故意推諉。
“劉先生過謙了,方某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點虛處啊。”
聽得方國珍這般老是不透露出自己地意思,劉伯溫也偷了個懶,也不答話,徑直坐在椅子上,再不置一詞。而方國珍也不知該如何向劉伯溫開口,一時之間狹小的書房內,僅聽得見兩人若有若無的呼吸聲。
書房中靜默了良久,方國珍手中的茶都涼了好久了,方國珍終於忍不住了,長身而起,走到窗前,擺出了一副高深莫測的姿態,而後道:“劉先生以爲,當今天下如何?”
方國珍想象中的石破天驚的情景並沒有出現,而劉伯溫也沒有被方國珍的這一句話嚇得茶杯落在地上摔個粉碎或是驚慌失措怎麼的,劉伯溫聽得方國珍地話,雖然臉色微變了變,卻仍然是不動聲色的答道:“劉某一介草民,平日裡不過讀兩本詩詞曲賦,如何懂得什麼天下大事啊,方公子這話卻是問錯人了。”
聽得劉伯溫的話,方國珍忍不住在心下罵道:“老狐狸!”,但他對劉伯溫這話卻也是無可奈何,總不能說:老劉啊。我知道你有經天緯地之才,你出山助我奪得元朝天下,成就一番偉業去吧。想到此處,方國珍這才覺得要說動這劉伯溫當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他不是輕言放棄的人,更何況是在這樣關鍵的事情上。於是他轉過身來,向劉伯溫道:“若劉先生都不懂得當今天下大勢,那當今天下當真就沒有人能懂得了。”
劉伯溫聽得方國珍此言,心下也是微驚,暗想:這方公子到底是何人,竟然對自己這般瞭解?這時,他又聽得方國珍道:“結事遠遊,逍遙觀四方。天地一何闊,山川杳茫茫。衆鳥各自飛。喬木空蒼涼。登高見萬里,懷古使心傷。佇立望浮雲,安得凌風翔!劉先生胸懷凌雲之志。何以今日推諉膽怯若此啊?”原來,方國珍正綢繆無計間,卻見得劉伯溫書房上的牆壁上掛着一副字,字跡蒼勁有力,豪氣溢於之間,一看便知是心情激盪之時所作,方國珍看其落款正是“伯溫”,知道是劉伯溫自己所作,當下便將此詩誦了出來。這下,劉伯溫卻是再不能抵賴了。
劉伯溫聽得方國珍將自己一時激憤之作讀了出來,自己胸中的抱負再不能瞞下去了,只得答道:“方公子倒是好眼力,不知方公子到底姓甚名誰,駕臨蝸居卻是爲何?”
方國珍知道劉伯溫已經服軟了,便也不再隱瞞,坦然答道:“小子方國珍,見過劉先生。先前以化名見禮實屬無奈,還請劉先生多多見諒。”
“方國珍?你就是那個佔了台州路地反賊方國珍?”方國珍話一出口,劉伯溫就驚呼出聲,只是他面上卻似乎是早料到一般,並未露出多少訝色,語言和表情顯得極爲不搭調。
“不錯,在下就是方國珍。”方國珍聽得劉伯溫驚訝地話語,只得無奈地摸了摸鼻子,苦笑了一下。暗想:看來我這反賊的名號怕是跑不掉了。
“你倒是好膽。竟然敢輕裝簡從地到此險地來。”劉伯溫面上依然如平靜的湖面一般不起一絲波瀾,只是他心中卻爲方國珍地膽識而叫好。
“爲訪劉先生。方某便是龍潭虎**也願意闖一闖!”現在正是博得劉伯溫好感的時候,方國珍的話說的那叫一個動聽啊。
“方公子怕是要失望了,劉某何克敢當啊,雖然方公子是賊,我是民,但是方公子還是儘早離去吧,不然,一旦方公子來到杭州城的消息被泄露出去,方公子怕是有些麻煩。”劉伯溫現在心下也有些矛盾,他已然猜到方國珍來的目的了,但一時之間他委實難以決斷,因此只能這般勸方國珍道,他先前對於方國珍的才華也是頗爲欣賞,因此也不願他因爲拜訪自己而讓自己深陷囹圄。
“劉先生是大才之人,也曾出外遠遊過,當知道,當今天下如何了吧?”方國珍哪能就此放棄啊,不依不饒的問道。
“天下災害連連,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聽方國珍提到天下百姓,劉伯溫地心情頓時蒙上了一層陰影,至正六年,他自山東、燕南經過時,已然見到盜匪如蟻聚,百姓無完者,整個天下已然糜爛不堪,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已然困苦不堪,甚至有的地方生了易子而食地人倫慘劇。
“既然劉先生已然知曉當今天下形勢,爲何不能挺身而出,爲天下百姓求一份保暖?而要蝸居在此,整日湊兩三個閒人,談些無關痛癢,既不能保得家人富貴,又不能澤被天下萬民的詩詞歌賦?”方國珍的語氣甚是凌厲,一時之間將劉伯溫問得怔住了。
良久之後,劉伯溫方纔頹然嘆道:“劉某又何嘗不想保一方百姓安寧啊,奈何當今之世,貪官橫行,吾雖有心,卻實無力啊!”原來,這劉伯溫自至順四年(即1333年)就考中進士,奈何他兩次做官,卻據因官場不淨而不得不辭官而去,所以此刻,他亦覺得心中苦悶無比。
“劉先生爲何把拯救萬民的希望寄託於這腐朽不堪的蒙元朝廷?殊不知,當今天子無道,致使貪官酷吏橫行,百姓困苦不堪,早到了要滅亡的時候了,劉先生當佐明主開萬世太平纔是,對這**的朝廷抱有幻想,妄圖昏君醒悟,何異於期冀涇渭同色,此實愚不可及也?”
“方公子此言大謬!吾等聖人弟子,當以忠義自勉,聖上縱有錯失,亦非吾等可論也,更遑論改天換日等無父無君之妄語也!”劉伯溫聽得方國珍這般大膽的話,卻是大驚失色,連忙斥責道。
“無父無君?當真好笑,原本還以爲劉先生是當世大賢,卻未料到劉先生也不過一腐儒而已!如此,方某告辭了!”方國珍說罷,便朝着房門走去,卻是作勢要離開。
“方公子且慢,不知劉某如何迂腐了,還請方公子見告。”劉伯溫見方國珍要走,連忙叫住了他,先前方國珍的話已然給了他很大地震撼和啓,他怎麼能這般輕易的讓方國珍走呢。
“劉先生也是當時大儒,孟聖人如何論君民,想必劉先生比方某清楚。”方國珍聽得劉伯溫挽留,心道:哈哈,不怕你不上鉤啊。而後立住腳,向劉伯溫逼問道。
“孟聖人言:民爲貴,君爲輕,社稷次之。”劉伯溫幾乎是喃喃的唸叨着。
方國珍見此情形知道劉伯溫心有所悟,也不去打擾,卻是徑直坐了下來,拿起茶壺給自己續了杯茶。
片刻之後,劉伯溫面色輕鬆了起來,而後便向方國珍作了一揖,道:“多謝方公子賜教,劉某今日纔算明白。”
方國珍哪能受他這一禮啊,連忙跳了起來,離了座,卻是避了過去。
這下劉伯溫方纔算是可以和方國珍坦誠相談了,劉伯溫方纔鄭而重之的問方國珍道:“方公子今日前來,所謂何事,不知現下是否可以見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