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的來講,耶律楚材的心情相當不錯。
他甚至很有自豪感,彷彿一個懷才不遇者在飢寒交迫之中,遇到了一位善於發現人才的伯樂,一個值得他誓死效忠和發揮才幹之人。因此他的心情很是不錯,在過阿勒壇山(今阿爾泰山)時,山中的景色在他的眼裡是無比的美麗,毫無征途當中的辛苦之色,所以他的詩興大發:
千巖競秀清人思,萬壑爭流壯我觀。
光風滿貯詩囊去,一度思山一度看。
鐵木真的蒙古大軍在也兒的石河度過了夏天之後,全軍南下。映入趙誠眼前的是無盡的荒漠與戈壁灘,這裡就是後世稱之爲準噶爾盆地的地方,這是蒙古戈壁的在西方的延伸。南來北往的商旅,一律戴着寬大的遮陽帽,圍着面紗,纔可抵抗無窮的風沙和熾熱的陽光。到處都可以看到倒斃的駝馬和旅行者,在乾燥的空氣中風乾,不是被沙丘掩埋,就是被風從沙丘中刨出。
然而在這荒涼的戈壁之中,並非不存在生命。在戈壁之中,分佈着大小不等的綠洲,最引人注目的樹木,就是高大的胡楊樹了。傳說這種樹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又倒而不朽一千年,前後三千年證明了它的頑強與活力,而它豔麗的色彩又讓戈壁不再單調,並且見證了戈壁灘上發生過所有的罪惡、正義、離聚與生生死死。
大軍的目的地是畏兀兒的夏季都府所在——別矢八里(今新疆烏魯木齊東吉爾薩木)。在突厥語中,“五”爲“別矢”,“城”爲“八里”,顧名思義,別矢八里就是一座由五個小型城池組成的城市。然而吸引趙誠和他的三位隨從的卻是這座城市的歷史,這是唐帝國時代的金滿城,是北庭都護府的治所所在,武則天長安二年(702年)曾置瀚海軍。城外有一唐碑,雖歷經風少與歲月的侵蝕,石刻的字跡大半依然可辨。大唐帝國的兵鋒曾經不可一世,然而正如趙誠面前的這個已經缺去一角的石碑一般,已經成爲歷史。
耶律楚材說:“我將來要寫一篇遊記,我們隨大汗過草原、翻峻嶺、被流沙,不知幾萬裡也,西域風情、物種與語言、文字,皆不同於中原與蒙古,值得一記!”
“對,值得一記,在下翹首以待,當拜讀您的大作!”趙誠笑着道,“我將來也要寫一篇,咱們比一比?”
“這豈能相比?”耶律楚材問道,他很不以爲然,這又不是賽詩。
“文人著遊記,大多是獵奇罷了,至多是文采斐然,或是讓閱者心儀,或是以記事耳。”趙誠卻說道。
“哦?這是個新奇的說法,願聞其詳!”耶律楚材驚訝地說道,他以爲趙誠在諷刺自己,因爲他當然是個不折不扣的文人。
“別矢八里,唐時稱金滿城,此去長安快騎至少六個月,您不反對吧?”趙誠反問道。
“六個月恐怕也到不了。”耶律楚材道,趙誠的話讓他摸不着頭腦,“可是這跟你方纔所言,又有什麼干係?”
“若是平常的所在,比如文人墨客與三五好友郊遊踏青,或者走遍中原,訪名山古剎,應約或者自娛,寫一篇遊記,那不過是個人的好惡,即便是因景抒情,如范仲淹《岳陽樓記》者,後人讀了不過僅是一篇遊記罷了。當然,其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語是吾輩之楷模,但也僅是借景抒情,以表達個人的抱負,並沒有太大的意義。”趙誠道。
“我倒想知道,什麼纔是你這少年才子口中的有意義的遊記!”耶律楚材饒有興趣地問道。
“比如我剛纔所說的,別矢八里離長安至少六個月,這騎的還是快馬,路上還要不停地換人換馬,也沒耽擱。所以在中原人士看來,這裡不過是一個化外之地,或者說是蠻荒之地,因爲就沒有人真正能瞭解這裡正發生過的和曾經發生過的事情。譬如張騫通西域,若是沒有他,司馬氏之《史記》何以作《大宛列傳》?漢武帝又何以縱橫捭闔?我們後人怎知漢時西域有何國家、種族?但張氏與司馬氏的記載過於簡略,所以我覺得的要寫遊記,不僅要寫地理、國家、種族,還要寫他們的語言、文字、風俗、宗教、繪畫、物產、官制、兵制,還有他們從何處來,又到過何處,爲什麼要遷移!”趙誠侃侃而談。
“可是你所言的,還會是一篇遊記嗎?”耶律楚材失笑道,“你要寫的那是史書!”
“耶律大人說對了,我要寫的就是史書。”趙誠對耶律楚材的話不以爲意,“譬如這畏兀兒,本祖居蒙古草原,乃唐末回鶻人的後裔,如果你要問一箇中原人士,這回鶻人爲什麼要離開蒙古水草豐美之地,來到這沙漠上的綠洲,能有幾人知曉?畏兀兒人的祖先原供奉摩尼,可是現在這別矢八里到處都是佛寺與清真寺廟,還有景教的寺廟。現在我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若是過了八百年,後人若是想知道這八百年前別矢八里有什麼風物,恐怕卻無從知曉!”
“不兒罕這話讓人欽慕,那我就等着拜讀你的大作!”耶律楚材笑着道,對趙誠的“偉大理想”不置可否。
趙誠卻說道:“帝王靠霸業讓後人膜拜,將相憑藉着豐功偉績著稱於後世,當然也有人遺臭萬年。倘若一個人武不能安邦,文不能定國,那就只能靠文字讓後人記住。張騫的武功厲害嗎?但是後人卻記住了他。”
“公子似乎對博望侯張騫頗爲讚許?”王敬誠插話道。
“那時當然,正是因爲張騫通西域,漢朝的兵鋒纔可以過蔥嶺①,至大宛諸國。也正是因爲他去過大宛,漢帝才知曉大宛有汗血寶馬,而絲綢之路由此興盛,唐時東西行商至鼎盛。”趙誠道,“由此看來,這遊歷外國,作文以記載,也是一件大功業!”
“絲綢之路?這個名字很貼切!”劉翼道,“只是我聽說夏人隔絕宋人與西域之交通,又加上諸國混戰,如今這商道已經今不如昔矣。”
“花剌子模國、喀喇契丹和這畏兀兒人,以經商者居多,正是因爲這條絲綢之路,而興旺發達。我要是畏兀兒人,也捨不得離開這裡。”趙誠道,“我的管家耶律文山也是位商人,曾行商於東西諸國之間,過這畏兀兒人的地界後,不得不繞開西夏,或經吐蕃與蘭州,至宋國,或繞蒙古大漠至中原,徒增了時日與資財。”
“不兒罕作《西遊記》,恐怕也是對西域嚮往之情吧?如今你不就得償所願乎?”耶律楚材問道。
“那不過是遊戲之作,當不得真!”趙誠很“謙虛”地開玩笑道,“哪有這實地一遊,纔是真的好,況且有蒙古大軍做我等的護衛,我等不虞有盜匪之後顧之憂。”
“呵呵!”耶律楚材大笑,指着趙誠道,“你真不識自己的身份,大汗何時成了你的護衛?”
趙誠嘻嘻哈哈,但他的心中卻在感嘆歷史的滄桑與變遷。
正如眼前的唐碑一樣,一切實物終究會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那大唐帝國早已煙消雲散,唯有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因爲文字而永遠地記載了下來。他希望自己將在史書中出現,以一個堂堂正正的形象出現在歷史的記憶之中,只是自己的前途卻是讓他迷茫萬分。
劉翼卻建議道:“要不,我們將這唐碑碑文拓下?”
此刻劉翼心中卻想着李太白的詩: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爲斬樓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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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蔥嶺】古代對今帕米爾高原及崑崙山、喀喇崑崙山西部諸山的統稱。爲古代東方和西方陸路交通的要道。漢屬西域都護統轄。唐開元中安西都護府在此設蔥嶺守捉。相傳因山上生蔥或山崖蔥翠得名,或說即《穆天子傳》中的舂山。舂、蔥系一音之轉。
蔥嶺的西部即中亞,漢代有大宛國,在今中亞費稱幹納盆地,自張騫通西域後,與漢往來逐漸頻繁。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大宛降漢,進一步密切了經濟文化交流。東漢初(公元一世紀五十年代)大宛曾附屬於莎車。西晉時大宛仍遣使獻汗血馬。南北朝稱破洛那。唐天寶三載(公元744年)玄宗改其國名爲寧遠,並封宗室女爲和義公主,妻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