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羽衛們一愣,臉色大變。君珂眉毛一挑,怒色涌起。
這羣苦修修得頭腦偏執麻木的老貨,當真以爲她好欺負?
“長老!”張半半是這隊堯羽衛的頭領,聽見這個命令拍地大叫,“不要爲難我們!”
“我的話就是命令。”大長老冷冷道,“張半半,你如果不是我天語族人,自然可以不用覺得爲難。”
言下之意,不從命令,就不算天語族人。
“我們是天語族人,但君珂也是我們的主子。”張半半跪在地上,手指痙攣了半晌,半張臉都痛苦得扭曲,半晌咬牙道,“天語族只教過我們忠心爲主,從來沒教過我們以下犯上!”
“放肆!”長老們勃然大怒,“她算什麼主子?你們的主子只有一個,就是納蘭述!”
“恕難從命!”張半半仰頭直視長老們,其餘堯羽衛一言不發,伏下身去。
“混賬!叛徒!”長老們怒不可遏地咆哮,大長老面色陰沉,一言不發舉起手中法杖,沉聲道,“張半半等天語子弟十八人……”
君珂忽然衝了出去。
卻不是衝向長老們,而是一腳踢向張半半,將他遠遠踢出一個筋斗,趁長老們一愣神的功夫,她衝入堯羽衛人羣,拳打腳踢,四面開花,不一會兒,便將十八人都“打飛”了出去。
將最後一個人打飛的時候,她順手將遺詔密盒塞到了他手裡,比劃了一下,示意他“交給納蘭述”。
“遺詔拿來!”長老們看見她把遺詔交了出去,還是給了和她“串通一氣”的堯羽衛,頓時變色,遙遙伸手對堯羽衛們喝叫。
君珂冷笑,要不是現在發不了聲,就得罵一聲,“苕貨!剛纔給你你不要,現在要來搶!”
她也不管長老們追過來,擡腳砰砰連聲,將堯羽衛們踢了出去。
不能讓他們留在這裡兩頭爲難做炮灰,當真害他們被逐出天語。
張半半等人也知道自己在這裡,只會使君珂受制,二話不說,抱着盒子逃之夭夭,去找納蘭述了。
這邊長老們猶豫一會,分出兩人去追堯羽衛,剩下的人還是圍住了君珂。
君珂怔了怔,她原以爲長老們只是關切遺詔,把遺詔交出去送走,就沒有道理再爲難她,不想這些人不依不饒,這是要幹什麼?
“君珂。”大長老目光閃動,緩緩道,“你是不是有個叫大波的朋友?”
君珂愣了愣,下意識撲哧一笑——從方正嚴肅的老古董嘴裡,出現“大波”這個詞語,實在太雷太喜感。
然後她才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
波波?
景橫波?
他們怎麼知道?
難道……
君珂大喜,撲上去就去抓大長老,張口就問,“你遇見了景橫波?她在哪裡?”
她出口又是氣音,別人根本聽不見她說什麼,而她太心急,撲過來的力道太兇猛,大長老看見她臉上喜悅臉色已經一沉,見她這樣狂猛地撲過來,頓時以爲她是要出手,立即厲喝一聲,手中法杖已經毫不猶豫對君珂當頭砸了下去。
君珂剛剛撲近,驀覺勁風罩頂,大驚之下向後縱翻便退,她出入密室已經受傷,剛纔把堯羽衛送走又耗費力氣,此時強弩之末,極近距離之下面對殺手,退得已經慢了一慢,百忙中只來得及讓開天靈要害,“砰”一聲悶響,沉重的法杖,已經擊在了她的肩上,隨即響起骨骼斷裂的細微的碎聲。
君珂一個翻滾捂着肩膀滾開去,半蹲在地上,緩緩擡起頭來,手指之下,緩緩沁出血跡。
她盯住大長老的眼神疼痛而憤怒,灼灼如火,看得大長老一陣心虛,往後退了一步。
退了一步他又猛醒過來,覺得自己也莫名其妙——退什麼退?這女人已經承認了和青樓女子有勾結,潛入少主身邊試圖勾引他,剛纔又撲向自己施展殺手,便是將她立斃當場,也是天經地義!
“大膽妖女!”他手中法杖向下重重一頓,“勾結外人,魅惑我主,還意圖對天語首席長老下手,諸位長老,立即擒下她,待我稟報少主後,囚入天語雪原!”
君珂聽着那“罪名”,怒極反笑——是不是所有崇尚精神純粹並能堅持到底的人,骨子裡都有偏執和瘋狂的血液?
專一和固執,雙刃之劍。
大長老逼近來,他看出君珂已經傷上加傷,此時要拿下她應該是最好時機,他盤算着,自然不能要君珂性命,先囚住她,細細審問,總要讓少主認清這女子真面目,心服口服才行。
杖風霍霍,點向君珂大穴,君珂半跪於地,還是那個擡頭的姿勢,不動。
眼看杖風便要及體,人影忽然暴閃!
一直沒有動的君珂,搶身而起!
她身子一閃,已經輕煙般撞入大長老身前,沒受傷的左手一伸,掌心白光微閃,一股渾厚光明的氣流涌出,四周立即形成漩渦狀的力場,那擊在力場中心的法杖立即一偏,大長老的面部空門,便露了出來。
空門一露,大長老駭然便退,眼前白影一閃,君珂的手已經遞了進來,狠狠抓住了他的衣領。
手指一彈,連點他三處大穴。
隨即君珂狠狠揚起左手。
“啪!”
一個清脆響亮,餘韻嫋嫋的耳光!
自天語長老出現頻頻被欺負就壓下的怒火,此刻終於爆發。
四面撲過來的長老們傻住。
君珂一個耳光打完,毫不停息,手背一反,再次重重落下。
“啪啪啪啪!”她左手正來反去,連煽了大長老七八個巴掌,打到他一張枯瘦的老臉瞬間腫起,溝渠變成高原。
四面一陣靜寂,只有耳光聲清脆迴盪,其餘長老早已被君珂的大膽驚得呆在那裡,天語大長老,是天語族也是堯國百姓最爲尊崇信奉的人物,近乎神祗一般的形象和地位,尋常族民見他都得跪伏在地吻他袍角,就連納蘭述也得客客氣氣,可是這個君珂,竟然出手就是耳光!
侮辱,嚴重的侮辱!
啪啪清脆耳光之聲不絕,大長老始終一動不動,在衆位長老眼裡,大長老好像“被嚇呆了”,但同爲長老的他們,怎麼能眼看首席長老受如此侮辱,驚醒之下都飛撲而上,大叫,“放肆!放肆!住手!住手!”
君珂冷笑,活動手腕,對長老們還特意亮了亮自己打得發紅的巴掌——你們要不要也來試試?
“啪!”眼看人羣撲了過來,她還是不急不忙把最後一個耳光煽完,手指一拂,已經解開大長老穴道,拎着他的領口,甩手一扔。
大長老偌大的身子呼嘯而出,砸向撲來的長老們,長老們急忙接住,大長老臉上深紅深紫,不知道是被打的還是被氣得,渾身顫抖兩眼翻白,眼看便要刺激得暈去,卻堅持着不肯暈,大叫,“辱我天語,誓不兩立,拿下她!拿下她!”
不得不說這老古董雖然悲憤欲狂,但自始至終也有他的原則和堅持,始終沒有說要殺了君珂,他雖然認定君珂有鬼,但仍舊覺得要明公正道地審判她,不願落任何私刑逼迫的口實。
但其餘長老卻沒了這份定力,首席長老被辱,就是天語全族被辱,天語族在堯國何等神聖尊崇地位,什麼時候受過這個?
一個長老霍然拔身而起,撮口長嘯,正是召喚義軍和天語信徒的哨聲。
其餘人扇形圍上,目光通紅逼視君珂,大喝,“狂妄妖女,今日定要你授首此地!”
君珂本來已經要走,此刻被他們圍住,怒極仰頭,發出無聲長笑。她費盡心思,拼盡全力,幾冒生死之險奪了這遺詔,到頭來這些老混賬,不分青紅皁白,冤枉她,圍攻她,侮辱她,打傷她,還要對她下殺手!
她霍然轉身,盯着衆位長老的眸光深紅如血。
天語長老分爲“入世”和“傳經”兩種,前者行走天下,宣揚教義,匡扶衆生,後者長居雪原,守護族人,傳授功法;論起地位,前者更受尊崇,論起武功,卻是後者最強。
所以眼前這些尊貴的入世長老,還真不看在君珂眼裡,拼着再受一點傷,將他們全部留在這裡也很容易!
“拿命來!”法杖捲起獵獵風聲,四面八方堵住君珂去路。
鏗然一聲清脆劍鳴,君珂腰間軟劍出鞘!華光一閃,後發先至,直射衆人眉宇。
她那一劍看似隨意,囊括所有人,但每個長老都覺得冷風撲面,那兇猛凌厲一劍,直逼自己而來,驚嚇之下拼命出杖,君珂長劍卻已經輕飄飄一引,流水般滑了出去,引帶得那些墜入她力場的法杖,都失了方向準頭,招呼向了自己人,你砸向我的胸膛,我攻向你的天靈,風聲呼嘯,眼看便要濺血。
那個抽身召喚信徒的長老沒有出手,眼見這一幕神色大變,大喝:“君珂!你今日要下殺手,天語族下十五萬義軍,必和你不死不休!”
君珂心中一震。
並不是震動於那句“不死不休”。而是忽然想起天語族和天語所統帶的義軍,對納蘭述的作用。
先不論義軍對戰事的作用,單是天語族爲納蘭述舉起反旗,一路攻城掠地,爲他打下江山,其間功勞赫赫,民心所向,無人可及。
如果她在此刻下重手傷害天語長老,導致義軍和冀北聯軍分裂,先不說此刻還沒佔據都城坐上皇位,是否會因此會引起變數,更要命的是,納蘭述會爲千夫所指,他身後真正最大的依仗“民心”,將會瞬間崩塌!
其間利害關係,令想清楚的君珂,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好容易走到今天,不能因爲意氣用事,毀了納蘭述一路心血和復仇希望!
君珂已經收回的軟劍,立即又遞了出去,劍尖一橫,白光忽收,力場一變,那些互相攻擊的武器,忽然都輕飄飄垂了下來。
法杖下垂的那一刻,君珂臉色一白,噴出一口鮮血。
真力回溯,力場反噬,她被自己的真氣所傷。
她回收真力,舊力已去,新力未生,此刻正是最虛弱的時刻,君珂自知回力必然受傷,出劍的同時已經後退,她對面幾位死裡逃生的長老眼光精準,看出她要走,二話不說,法杖一架,便要封住她的去路。
但君珂身法極快,又先後退,眼看長老們便要交剪的法杖,便要封不住她。
“別傷統領!”驀然一聲嬌呼,一道纖細的人影撲了過來,正擋在法杖之前,眼看着原本只是想封住君珂退路的法杖,便要狠狠砸在她的身上。
君珂一怔。
是步妍。
這不懂武功的姑娘,沒看出她已經要脫出包圍圈,只看見交剪的殺氣騰騰的法杖,以爲她遭受生死之厄,再次試圖爲她擋杖?
這個念頭在君珂心頭一閃而過,此時她當然不能再走,伸手拽住步妍向後一拖。
此時一個衝得最快的長老法杖招式已老,遞出去後收不回來,步妍被拉開後便直衝着君珂的咽喉,君珂橫劍一架,鏗然一響裡那長老法杖忽然粉碎,白光一閃,那長老仰頭噴出一口鮮血,向後一栽,眼看着便要栽倒在身後同伴的杖尖上。
衆人驚呼,連君珂都怔在當地,她沒想到那長老衝勢太急,武功又太弱,杖上真氣反激竟然會傷了他自己,眼看那杖尖就要刺入那長老後心,此時重傷的她,也已經救援不及。
君珂眼前一黑。
打傷衝突都有迴旋餘地,但如果死一個長老,這事就不可收拾!
“啪。”
一聲脆響,激出滾滾煙塵,塵灰簌簌落在君珂臉上,嗆得她拼命咳嗽,眼中卻露出喜色。
一枚石子飛射而來,撞上法杖,在化爲齏粉的同時,也將那殺手撞飛!
那手法君珂認識——納蘭述來了!
君珂喜極之下便要呼喊,隨即想起自己沒有聲音,而納蘭述的聲音已經遙遙傳來,“小珂,休得衝動!”
君珂怔了怔。
一瞬間心中一涼。
此時纔想起,天語在納蘭述心中的地位,而剛纔那一幕,看起來是自己在“咄咄逼人,驟下殺手”。
先前因爲失聲而無法置辯,此刻要再次因爲失聲和誤會,遭受新一輪的誤解和冤枉麼?
君珂咳嗽幾聲,以劍支地,忽然覺得疲倦。
皇后,誰要當那個皇后?誰稀罕那個皇后?母儀天下不如兩相廝守,三宮六院怎抵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從來沒想過那麼遠,她只想在納蘭述身邊,助他平定堯國,助他復仇,助他完成心願,把失去的,都拿回來。
可是眼看勝利在即,突然便橫亙高山,現在是一個天語,是納蘭述不可放棄的師門恩人之族,往後呢?堯國百姓?朝臣?皇族?是不是還會有很多自以爲是的人們,強加罪名於她,在納蘭述面前喋喋不休,在她面前使盡手段,想要成爲“未來皇后的試金石”?
君珂苦笑着搖搖頭。
她願意和納蘭述面對風刀霜劍,征戰天下,卻不願因爲這些荒唐的揣測,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所謂考驗和折磨。
突然便開始害怕。
如果納蘭述也和其他人一樣,不分青紅皁白對她責問,她會怎麼做?
君珂忽然轉身向裡走。
如果害怕那樣的結果,那就不去面對吧!
“小珂!”納蘭述的聲音遠遠傳來,帶着焦急和怒氣。
那怒氣聽在她耳中,她晃了晃。
“少主來得正好!”天語長老們悲憤地迎了上去,“這個女人,居心叵測搶遺詔在前,不聽我等號令在後,更掌摑首席長老,侮辱我天語全族,還有剛纔您也看見了,她心思狠毒,對三長老下毒手……”
“少主!天語苦心濟世,天下尊崇,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
“少主!首席長老看着您長大,也是您的師門長輩,今日他被人掌摑,便如你父爲人所辱,你無論如何,要給個交代!”
“今日若不將這妖女立斃此地,天語義軍,必將退出十里之地!”
……
亂紛紛一片指控,都是天語族的人在說話,君珂沒有聲息。
納蘭述撥開人羣,探頭向裡面張望,只看見再次暈倒的步妍,君珂卻進入了內室,他剛纔急速趕來,看見生死一幕,驚得立即出手彈開法杖,隱約好像看見君珂十分狼狽,頓時心中生怒,但爲什麼,小珂不說話?
“小珂!”他呼喚,君珂背對他沒有動,納蘭述心下煩躁,撥開人羣要進去,天語長老們執拗地攔着,一定要他立即表態,給個交代。
“交代!”納蘭述被攔住,看不見君珂情形,心中起火,一把抓過懷中遺詔密盒,“剛纔諸位長老說什麼?君珂搶奪遺詔?”
“是!”一位長老大聲道,“我等向她索取,她搖頭!”
納蘭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驚得那長老向後一縮,隨即納蘭述冷笑一聲,霍然打開遺詔密盒,取出一副黃綾,往那長老面前一擲!
“她搶奪遺詔,是爲了給我!”
黃綾半空捲開,在諸位長老面前一展,玉璽印章齊全,該填人名的地方,卻是空白!
天語長老看見空白遺詔,都怔了怔,隨即明白是怎麼回事,臉色一變。
“她如果真的鬼鬼祟祟試圖竊奪遺詔,那名字,她早就可以填上!”納蘭述一指遺詔,“你們以這個理由攔阻她?不覺得太過分?”
長老們張了張嘴,半晌道:“就算遺詔我們誤會了她,可是她煽動堯羽衛不尊號令!”
“沒有煽!”跟過來的張半半立即大聲道,“是長老們要我們擒下統領,我們不願以下犯上,不敢遵從亂命!長老說要逐我等出族,君統領爲了我們不被牽連,將遺詔交給我們,踢走了我們。”
“混賬!”那長老臉紅脖子粗,“有你說話的地方?”
納蘭述臉色難看——張半半剛纔瘋了一樣奔過來,把盒子交給他,拉着他就跑,之後急着趕路,還沒來得及說之前發生的事,此刻才知道來龍去脈,這一氣頓時非同小可。
“諸位長老。”他陰沉臉色,一字字問,“你們就是因爲這個所謂的理由,阻攔並要擒下君珂?”
長老們抿住了嘴脣,半晌一個人悻悻道:“誰叫她搖頭?”
納蘭述心中也有疑惑,這事明明一句話就能說明,爲什麼小珂沒有解釋?到底怎麼回事?
“就算這事誤會她又怎樣?”一個長老卻不服氣,“她憑什麼那麼桀驁?不肯束手就擒?我們也沒想傷害她,只想擒下她問個明白,知道是誤會,自然會放了她給她賠情,她竟然因此拒捕,還掌摑大長老,掌摑啊!我們天語,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侮辱,天啊……”話音未畢,老淚縱橫,一羣趕來的義軍將領,臉色已經陰沉似水。
“少主。”一個義軍將領沉聲道,“凡事都有誤會,說明也便罷了,何至於下這樣的狠手?何至於用這樣侮辱人的手段?大長老是我義軍之神,怎可被人如此踐踏?”
“侮辱他又怎麼了?”黃沙老大獨眼也跟了來,立即道,“不問青紅皁白,就誣陷人家搶奪遺詔,那是何等大罪?由得你們說是就是?真要束手就擒,只怕就要面對你們的私刑了吧?到時候還會不會給君珂一個辯解的機會?君統領也是我冀北聯軍之神,憑什麼給你們這羣王八羔子踐踏?”
“你算什麼東西?”那些義軍將領盯着滿臉橫肉的獨眼,勃然大怒,“一個西鄂罪徒,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
“你又算什麼東西?”獨眼陰惻惻地道,“老子殺人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玩屎泥巴,現在也敢對老子嗆聲?”
“你放肆——”鏗然拔劍。
“來啊,玩玩!”獨眼的拳頭格格響。
“住嘴!”
納蘭述一聲厲喝,劍拔弩張的兩邊人,齊齊住嘴,各自憤然扭頭。
矛盾是壓住了,場中氣氛卻更緊張,沉沉地壓着。
納蘭述看了一眼暈去的首席長老,那臉上確實可怖,縱橫交錯,掌印腫起老高,慘不忍睹,難怪義軍一見之下,憤怒無倫。
納蘭述皺起眉頭。
小珂從來不是仗勢欺人的人,她出手摑人耳光,至今只有姜雲澤有此待遇,那是徹骨深仇,無可饒恕,今天爲什麼會下這樣的重手?
納蘭述心中一跳,霍然強力撥開面前的人羣,大步進入那間偏房之內。
光線有點暗,他一時沒找到君珂的身影,隨即便看見牆角里,雙手抱膝坐着君珂,黑色身影團成一團,腦袋埋在膝蓋上,看起來小而單薄。
她並不像是畏懼,也沒有逃避的意思,卻一動不動在牆角,任憑外頭口沫橫飛的指責,周身散發出的氣息,是疲倦而落寞的。
納蘭述眼光一落在她身上,心便顫了顫。
滿身的黑灰泥塵和鮮血,連頭髮都是一層灰,而那些灰土,納蘭述一眼便看出,那是雷彈子爆炸纔會有的黑色火藥煙塵!
她爲了搶奪遺詔,遭遇了什麼?
眼光再向下落,落到君珂肩膀上,黑衣上一片暗色的血跡,讓納蘭述渾身一顫,立刻撲了過去。
“小珂!”他跪在她面前,慌急地去擡她的臉,君珂不肯擡頭,納蘭述掐住她的下巴,強硬地掰起她。
“小珂,怎麼回事?你說話,你說話!”
滿是塵灰血跡的臉擡起來,君珂眨眨眼,似乎想勉強笑笑,但一個笑容還沒展開,眼淚已經無聲無息流下來。
不是疼痛,不是委屈,不是驚慌,而只爲這一刻,納蘭述語氣裡真切的焦急和心疼。
只爲她擔心的事,沒有發生。
淚水將泥塵衝開兩道渠溝,納蘭述的心給這冰冷的淚水燙得一縮。他認認真真看了君珂的臉很久,眼光落在她肩膀上,手緩緩放下去。
君珂一縮。
納蘭述溫柔地攬住她的腰,手臂卻強勢地捆住她,將她的臉貼在自己肩上,君珂不動了。
“讓我看看……不會弄痛你……”納蘭述似乎在哄小孩,君珂忍不住想笑一笑,那點笑意掛在脣角,伴着還沒幹涸的淚水,顫顫像被風吹折的花。
納蘭述最願意看見君珂的笑,然而此刻,他只想遮住這樣的笑容,只覺得心苦澀得要翻出泥漿來。
手心輕輕落在君珂肩上,納蘭述臉色,立刻就變了。
掌下肩骨,分明已經斷了。
低頭看看君珂胸前,吐出的血跡也是一塊暗色的痕跡,手指落向腕脈,指下是混亂的,受了內傷的氣息。
納蘭述的臉色,一層層地青下去,泛出森然的殺氣來,那樣可怕的神色,連君珂都沒看見過,有點震驚地握住他的手,道:“其實也沒什麼……”
這一句沒能說出來,充血的咽喉令她開口就咳嗽,震動傷口,眉毛皺成一團,納蘭述一聽她開口,立即就明白了到底怎麼回事。
他忽然微微顫抖起來。
煙塵血火,遍體鱗傷,她爲他吃這許多苦,頂着那些誤解欺凌,明明有還手之力卻依舊忍住了自己——爲他而忍。
一路走到如今,還要委屈她多久?
納蘭述吸一口氣,彎下腰,輕輕將君珂抱起。
君珂掙扎——那麼多人看着呢!
納蘭述根本不理她,強勢地將她的腦袋按在自己懷裡,隨即慢慢轉身。
他抱起君珂的動作一做,天語長老和義軍將領們的臉色就變了。
“少主,你——”
“君珂這個傷口。”納蘭述打斷他的話,指住君珂肩骨已經斷了的右肩,“是在大長老挨巴掌之前,還是之後?”
長老們齊齊一怔,頓時陷入沉默,納蘭述抱着君珂,冷冷等着。
半晌,還是剛剛醒來的大長老咳嗽一聲,尷尬地道:“之前……”
納蘭述閉了閉眼睛。
隨即他冷酷地道,“幾個巴掌麼?很好。”
天語長老齊齊變色,大長老氣得臉色漲紅,眼睛一翻,險些又要暈過去。
“少主,你被這女人迷昏頭了!”一個長老悲憤地大叫,“大長老何等尊崇?就算誤傷了她,她也不配反擊!她就是個低賤的……”
“住口!”
出聲阻攔的卻是大長老,眼神嚴厲。
此刻大長老並不願意在衆人面前說出君珂是青樓女子,不是爲了給君珂留面子,而是現在人越來越多,人多嘴雜,這樣的事當衆講出來,納蘭述顏面何存?以後何以服衆?
要說,也要在要緊的小場合再說!
“我想你們沒有搞明白一件事。”納蘭述冷冷盯着他,“在我這裡,在冀北聯軍,君珂的地位尊崇,絲毫不下於天語的首席長老。冀北聯軍將領打傷義軍將領,自然要重處,但天語長老無故毆傷我冀北聯軍將領,一樣反擊無罪!”
“反擊無罪!”幾個趕來的冀北聯軍將領,立即大聲鼓掌。
“可她還試圖對天語長老下殺手!”
“說話要憑良心!”納蘭述一步不讓,“君珂武功,不在我之下,她要真的對你們下殺手,現在你們一個也不能活着站在這裡攻擊她!”
“眼見爲實!”
“我只看見你們自己倒撞回去!”納蘭述驀然咆哮,“我只看見君珂衣上有血,厚重紫紅,是內傷之血,以她的武功,你們不可能給她造成內傷!那就必然是她自己在危急時刻,爲了不傷你們而回力,導致自己受了內傷!”
冀北聯軍將領頻頻點頭,他們對君珂的武功自然有數,天語和義軍那邊卻嗤之以鼻。
“她有這麼好心?”有人冷然以對。
“無論如何,侮辱首席長老,就是死罪!”有人義憤填膺。
“你們冀北聯軍袒護,我們義軍不允許!”有人小聲抗議。
“一路苦戰,打到堯國城下,眼看勝利在即,大帥是要鳥盡弓藏嗎?”有人悲憤大呼。
“三長老險些死在她手下!這也能算了?”有人怒聲責問。
……
“不肯算了,可以。”納蘭述抱緊君珂,仰首望天,森然道,“說實話,我也不想算了!”
“少主你什麼意思!”首席長老驀然擡頭驚呼。
“我什麼意思?問我什麼意思之前,先摸摸良心,問問你們自己的意思!”納蘭述上前一步,逼視着所有人的眼睛,狠狠道,“睜大你們眼睛看清楚,君珂身上都是什麼灰塵?是雷彈煙塵!她爲了給我奪遺詔,獨自去闖密室,險些在雷彈子埋伏下喪生。好容易衝出來,被煙塵嗆得已經失聲,卻在這時,遇見這羣自以爲是的長老,攔住她,不信她,威逼她,要她交出遺詔,她交出遺詔,你們這羣人還要擒下她,甚至下了殺手,她被逼到這種地步,依舊不肯殺人,不過幾個耳光小施懲戒,比起你們給她的傷害,九牛一毛,就這麼讓步,你們還是受辱了、不甘了、沸騰了、憤怒了,是不是?”
他向前一步,衆位長老便退後一步,臉色鐵青,卻當真無言以對。
連君珂都在佩服——納蘭述僅憑她的灰塵和傷痕,就將一切都準備推斷了出來,如眼見一般。
“你們是天語長老,你們就可以任意處置聯軍統領?誰給你們的權力?”
納蘭述上前一步,衆位長老下意識後退。
“你們是天語長老,就可以隨意冤枉他人,濫用私刑,不容反抗,咄咄逼人?”
衆位長老退後一步。
“你們的尊嚴是尊嚴,別人的尊嚴就不是尊嚴?”
納蘭述再進,衆位長老再退。
“你們的尊嚴,重過我冀北聯軍功臣的性命?”
衆位長老又退,額頭見汗。
“你們是功臣,你們打下堯國半壁江山。”納蘭述抱緊君珂,冷笑,“可是君珂,她從燕京開始,無數次救了堯羽衛和我的性命,她救我於敵人暗害,救我於走火入魔的險境,她的雲雷軍,曾爲逃亡的堯羽吸引敵人主力,魯南軍是因爲她才得以被收編,西鄂黃沙城我失蹤,她帶領大軍奪西鄂政權,和當權者談判,保證了之後大軍一路糧草,沒有你們,我頂多再多費一點事,去打那半壁江山,可是如果沒有她,我,和堯羽全員,早已骨化飛灰,死在大燕國土。”
“所以,”他驀然厲喝,“當初還在大燕,我就曾發誓,誰動君珂一毫,我殺他全家,今日之事,看在你們功勞份上,我沒再追究,已經算對不起君珂。誰若再咄咄逼人,那也只是逼我三尺之劍,再斬友朋之頭!”
四面一陣窒息般的靜默,所有人都立刻失去聲音。
君珂深深埋在納蘭述懷裡,臉下是納蘭述有力的心跳,比平常快速,帶着勃然的力度,這勃然因她而起,一聲聲敲在她心頭,一聲聲都是一句句滾燙的字眼,燙出她眼底,溼潤瑩然。
納蘭述忽然覺得胸前有些潮溼,這讓他的心情也溼了溼,手指輕輕地按了按君珂的後腦,給她調整個更舒服的姿勢,右手緊緊抓着她的腕脈,相輔相成的內力,源源送過去,療治她的內傷。
君珂微微嘆息一聲,臉在他胸上蹭了蹭,忽然不在乎身周是吵嚷還是靜默,不在乎那些老古板是否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全天下都在誤解又如何?風刀霜劍嚴相逼,但只要沒有屬於他那一把,她就有勇氣走下去。
納蘭述微微低頭,憐惜地替她把發上菸灰吹盡。
兩人動作繾綣,不避人前,君珂是受傷神智不太清楚,納蘭述卻是有意爲之,果然那些給他逼到一邊的長老們,臉色更加難看。
“就算這事有誤會。”大長老由人攙扶,緩緩起身,神情失望,“就算她君珂有功勞,就算我們被打活該,”他咬咬牙,“可是今日,天語全族在此,忽然想要問少主一句。”
“你說。”納蘭述冷冷擡着下巴。
“若有一日,天語和君珂不能共存,義軍和君珂不能共存,”大長老痛苦地閉閉眼睛,“敢問少主,作何選擇?”
四面一陣靜默。
義軍臉色沉肅,並不驚訝——他們不認識君珂,卻一向視天語長老爲神,天語長老一直不喜歡君珂,他們也受到影響,覺得這樣一個異國女子,不該爲大堯未來皇后,如今這位皇后資格還沒得到確認的女人,竟然敢踐踏他們的神,他們就算知道己方理虧,心理上還是無法接受。
更何況,今日已經鬧成這樣,這女子在冀北聯軍如此威望,又得大帥如此歡心,將來假如真的做了皇后,以她的影響力,天語何存?義軍何存?
如果說今日之事原本是誤會,但當納蘭述擺出這樣的態度,當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所有人就已經不能把這事當誤會解決,必須要有個明確的態度。
冀北聯軍將領露出憤怒之色——這些人爲什麼一定要和君珂過不去?大局未定,戰事未休,堯國皇帝還在脫逃,此刻內訌,居心何在?
大長老心中也十分苦澀,他一向以大局爲重,也不想在此刻發難,但既然此刻騎虎難下,無可奈何。
納蘭述靜靜盯着大長老,驀然一笑。
他笑得寒光凜冽,殺氣逼人,連大長老那樣走遍世間,巋然不動的人,都驚得一顫。
“我很感激天語對我的忠誠,義軍對我的幫助。我願意終生遵從母妃的遺命,尊重並保護天語,”他淡淡道,“但是,這不是我讓步的理由。”
將君珂抱緊,他慢慢穿過人羣,四面的人,不由自主分開。看着那男子抱着女子,微微仰起下巴,用一種冷漠而決然的態度,穿人羣而過,一路行去,所經之處,留下他的錚錚宣言。
“今日你們若退走,我帶冀北聯軍繼續打。”
“今日你們若撤軍,退出所佔領的市縣,我帶冀北聯軍北下,重佔江山,一個縣一個縣,奪回來。”
“之後你們若散夥,或者和我爲敵,沒什麼,打到你臣服爲止。”
“以後天下百姓若因此責我忘恩負義,再起義軍和我做對,沒關係,只要你們願意堯國從此陷入永恆戰火,我陪着。”
“我本一無所有,所以不怕失去,江山和她,我都要,誰逼我選一樣?”
他突然擡起腳,將一個傻傻看着他,被他毫不讓步的態度震到忘記讓路的義軍將領,一腳踢了出去。
“去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