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巨響發生之前,沈夢沉剛剛進入地宮甬道之時。
地門開啓,兩人都覺得眼前一黑,身子往下直落,一開始什麼也看不見,但隨着身子降落的過程,四壁竟然漸次亮了起來,映出青黑的石壁,壁上一盞盞飛鷹狀銅燈,隨着他們下降的氣流捲動,無聲點亮,火苗幽幽,一跳一跳地延伸下去,隱約映出底下深邃的黑,泛着暈黃的光斑,讓人恍惚覺得,這一落便落入九幽之下,人間深淵。
他們落到哪裡,燈便亮到哪裡,倒似照路一般,彷彿黑暗深處有人在掌控一切,注視着他們的舉動,君珂不禁生出幾分不安和壓抑的感受。
砰一聲,沈夢沉夾着她腳落實地,落地那一刻,所有燈立即又滅了。
君珂仰頭看着頂上,入口已經再次合上,感覺裡這下降的甬道不短,但未必就代表皇陵深入地底,有些地宮其實建在山腹,但爲了迷惑盜墓者,墓道會修向地下,把盜墓者引向危險地域。
不過這次君珂覺得應該不是有詐,大殿前的石雕地圖是梵因開啓的,沒可能做假,而沈夢沉出現得突然,一眼看清地圖,也沒可能出錯。
何況這個時代,盜墓似乎是很少見的事,大燕人很忌諱進入墳墓,除了爲人子者在父親入葬時要親自下墓鋪土之外,燕人不會靠近任何墓葬。
不過君珂可不知道,她和沈夢沉看見的地圖,還差最後一個契機纔是正確的。
沈夢沉一直將她拎在手上,倒不是粗魯,而是他也不敢將現在的君珂背在背上或抱在懷裡,君珂的武功和他相差不遠,行事也十分狡黠,今天如果不是他慎重取出了武器,運氣又好,只怕也着了她的道。
如果十里禁地沒有解開禁制,殺機還在,君珂一腳將他踹進去,他便已經受到傷害,哪裡還有餘力使用黑鞭上的金環再套回她?
沈夢沉連拎着她的手指,每根指尖都對準了君珂的背心大穴。
倒是君珂,一直安安穩穩在他手裡,一點小動作都沒有。
她眼睛盯着前方,四通八達,無數道路,複雜得迷宮也似,每條道路有寬有窄,幽深無際,倒有點像雲家假山之下那些密道,不過更多更復雜。
君珂在前行中,總覺得聽見一些細細碎碎的聲音,非常細微,細微到並非耳力可以捕捉,只是一種直覺,但是當她運足目力對四面掃視時,卻又一無所獲。
也許人在黑暗裡特別敏感吧,她想。
沈夢沉並無猶豫,進了一個洞口,在剛纔的地圖標示裡,那是唯一的生門所在,通往地宮正門。
他進了那個洞口,裡面和外面一樣,青石石壁,幽深無際,分出許多岔口,這些岔不像後天生成,倒像天生地貌,被燕人利用做了密道,沈夢沉在那些岔道里轉來轉去,毫不猶豫左穿右射,速度之快連君珂都不禁暗暗佩服——這麼複雜的通道圖,他只掃了一眼,居然記憶得這麼清晰!
她也記得大半的圖,感覺已經接近了地宮宮門,忽然無意中眼光一掃,心中一驚。
黑暗之中,她自然而然調動了眼力,隱約看見一片牆壁有點異常,發出淡淡的金光。
再一看,哪裡是金光?分明就是金黃的細沙!
君珂目光一掠,發現前方不遠,甬道兩邊的牆後,都是這樣的沙,體積容量,足夠將那處長十丈寬一丈的通道填得一絲縫隙都不留!
而眼看着,沈夢沉就要踏入這方地域。
君珂不知道這些細沙會被什麼觸動,但很明顯,只要踏入這地域,沙牆一定會出現!
一瞬間心念電轉——提醒?不提醒?
提醒,便等於救沈夢沉一命,這樣的通道,一旦前後堵死落下細沙,瞬間就可以讓人窒息,大羅金仙也救不得。
不提醒,沈夢沉必墮陷阱,可自己也很可能跟着被埋!
君珂心中緊張地計算——有沒有可能在沈夢沉中伏那一霎脫身而出,越過沙牆?
推算的結果是,不可能。
沈夢沉就算當時制不住她,但他有長武器,他的鞭長四尺,鞭上那金色帶子還有伸縮性,可以彈出更長,如果沈夢沉一心要她陪葬,絕對來得及將她拉到身邊!
君珂的眼睛飛快地在四周搜尋,隨即眼睛一亮,發現地面一點異常。
她的眼光順着地面那點異常,往上延伸,漸漸露出點恍然神色。
此刻沈夢沉的靴尖,已經踏到了通道邊緣!
“慢!”
君珂聲音不高,還帶一點猶豫,沈夢沉卻立即停步,低頭看她。
君珂眼珠一轉,道:“我……我內急。”
沈夢沉眉毛微微斜挑,神情似笑非笑,古怪地道:“內急?”
“人有三急,有什麼奇怪的。”君珂撇開頭,“你如果不放心,拿你那黑鞭子上的金絲,遠遠捆住我就是。”
沈夢沉手腕一振,金絲繞在了君珂手腕,隨即放下君珂,背過身去。
他點的是君珂軟麻穴,可以做一點細微動作,不怕她跑掉。
“你這樣我怎麼……怎麼解決?”君珂又氣又急。
“該怎麼解決,就怎麼解決。”沈夢沉笑意柔和,好像這不是什麼事兒。
“不行。”君珂臉皮發紅,“你靠這麼近,我沒法解決。”
“那就不解決。”沈夢沉作勢要收回金絲,君珂皺眉道,“沈夢沉,你非得逼我埋汰你?”
沈夢沉笑一笑,眼神流光閃爍,微微向後退了退。
兩人是在通道口停下的,退向的方向,自然也是那流沙夾牆的通道,君珂看也不看一眼,眼角卻掃着他的靴子。
“再退一點。”
沈夢沉又退了一步。
“再退一點。”君珂皺眉,“拜託,男人爽氣點行不?我已經被你制住,這點距離,你怕我跑了?”
“我倒不是怕你跑了,我怕你……”沈夢沉又退了一步。
君珂心中一跳,嘴上隨意地問,“陛下也會怕我?再退一點!”
“我說了,我怕的不是你,”沈夢沉似乎被她的話題吸引,一邊回答一邊自然而然又退了一步。
君珂低着頭,眼神一閃——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他會踩到地面之下的連動機關,然後機關會帶起上頭的鐵錘,然後鐵錘擺盪,擊破夾牆!
“你怕的不是我,我怕你纔對。”她嘴上胡言亂語,嘆氣,“再退一點,然後背轉身,陛下,你金尊玉貴,我可不好意思污濁了你。”
“你對我還有不好意思的?”沈夢沉輕笑,腳跟擡起,向後。
君珂垂下的臉眼神一閃。
就是這裡!
背上肌肉繃緊,壓低心跳,蓄勢待發,算好馬上衝出去的路徑和方向,眼角盯着沈夢沉即將落下踩到機關的靴跟。
沈夢沉的靴跟,忽然一停。
他靴子懸停,離那機關只相差一指距離,但就那麼一指,他不動了。
“我忽然覺得,我離你似乎太遠了些。”他輕輕鬆鬆笑着,上前一步。
君珂深深吸了口氣。
隨即展顏一笑,“是嗎?我可不覺得。”
沈夢沉飄身上前,金絲一抖,將君珂送入隔壁一個洞口,道:“你看,這樣不是更好?”
君珂嘆一口氣——算了。
隱藏在雪地裡的白狐,生來給人制造危險,對一切危險也有野獸般的直覺。
“好了嗎?”沈夢沉在隔壁問。
君珂臉紅了紅,“嗯。”
一團柔軟的雪白的東西飛了過來,君珂擡手一接,臉色爆紅。
這好像是手紙?
不過比大燕女子常用的普通手紙要高級多了,大燕女子用的草紙,粗糙厚硬,君珂每次用起來都要懷念現代的衛生紙,她穿越後大多數時間奔走漂泊,也沒什麼時間來研究這種閒事,此刻手中軟軟一團,乍一入手幾乎以爲是絲綢,還帶着淡淡的香氣,不知道是什麼草木漿精製而成。
“女人對自己要好點。”沈夢沉在隔壁淡淡地道,“否則容易得病。”
君珂扶額——這話從沈夢沉嘴裡說出來,實在聽着感覺怪異。
她並沒有真的方便,卻將紙收起,這樣雪白的東西,是不可能淬毒的,爲了掩飾尷尬,隨口讚了一句,“沈氏果然不愧是豪門,女眷用的東西就是精緻。”
在她想來,沈夢沉一向注重享受,自然是沈家豪貴家風薰陶所致,他身上帶着這樣精緻的手紙,必然也是沈家女眷專門使用的那種。
一陣沉默,隨即沈夢沉笑了一聲,“沈家?”
他笑聲平靜而譏誚。
“那就是皇族了。”君珂隨口接上,漫不經心地道,“是皇后宮中使用的嗎?”
又一陣沉默,隨即沈夢沉忽然道:“你好了沒有?”
他語氣平靜,君珂卻聽出一絲冷漠和不耐,她愕然站起,沈夢沉已經掠出隔壁洞口,站在她面前,背對着她頭也不回,道:“走吧。”
君珂不答,眼睛微微眯起,盯着他的背影。
她和沈夢沉打交道這麼久,這人手段百出,深沉狡黠不可琢磨,她幾乎從未見過他有過微笑以外的態度神情。
他從不失態。
但剛纔……
她觸及了他的忌諱?
什麼忌諱?剛纔她說了什麼?
沈皇后宮中……
沈皇后是他姑姑,是沈家最尊貴的女性之一,她想到她身上完全正常,但此刻結合沈夢沉態度再一想,忽然又覺得不對勁。
君珂在燕京時,去過皇宮很多次,印象中從未見過哪宮主子使用的手紙有什麼特別,雖然她不知道沈皇后宮中到底用什麼手紙,但宮中女子最會跟風,如果沈皇后用的是這種很精緻的手紙,其餘各宮妃子會很快效仿。
那就和沈皇后無關,但既然無關,他的態度爲什麼突然又這麼冰冷?他那句“注意衛生容易得病”,真是讓她聽起來說不出的古怪。
君珂想了半天,實在找不到什麼線索,只好嘆口氣擱在一邊——算了,幾張手紙而已,也許就是因爲沈夢沉太注重享受。
風聲一響,沈夢沉掠到她身邊,手中長鞭忽然反手一擊,啪一下正擊在剛纔君珂試圖讓他踏入的地面機關之上。
軋軋一聲震響,甬道頭頂滑出數柄巨錘,轟隆隆砸在兩側牆上,兩道側牆忽然滑開,金黃的細沙如天瓢乍傾,霍然翻到,瞬間填滿整個甬道。
前後過程只有一兩秒,君珂倒抽一口氣,這機關設置比尋常的流沙牆更狠毒,尋常流沙牆,砸破之後細沙流出,從流沙開始到最後填滿每一分空隙,都有一段不短的時辰,足夠一個高手尋找機會逃生,但這段甬道里的流沙,直接撤牆,細沙瞬間狂灌,一秒之內將甬道填平,根本沒有任何逃生時間!
沈夢沉立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好狠的心思,好毒的安排。”
也不知道他說的是機關還是君珂。
君珂面不改色,“然也,和陛下快要不相上下了。”
沈夢沉一笑,忽然一伸手,將她拖到自己身前,單手握住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柔聲道:“地圖有錯。小珂,用你的眼睛仔細看看,咱們下步該怎麼走?”
他靠得極近,兩人氣息相聞,近到君珂可以看見他睫毛底深沉難測的眸子,幽光閃爍,半是憎恨半是疼痛。
他捏住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發緊,君珂懷疑等下鬆開就是兩道淤青。
“陛下這語氣,差點讓我以爲不是打算和我合作,而是要下殺手。”她輕輕笑,半閉着眼睛,“好緊張,突然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沈夢沉一聲低笑,屬於他的濃郁深幽氣息,在這黑暗甬道里無限蔓延,君珂不自在地微微偏頭。
“看着你的脣,我也有點緊張心跳……”他慢慢俯下頭,“或者,我應該換個方式,幫你提醒下記憶……”
“左側第三個洞口!”君珂立即大聲道。
“很好。”沈夢沉低頭深深嗅了嗅她的氣息,才放開她,笑道,“你我如今可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像上次雲家地道里的事,我看還是不要發生的好。”
“我就不明白了。”君珂淡淡道,“大燕皇陵對燕人重要,和你這個大慶皇帝何干?你犯得着以千金之軀,貿然闖入這裡冒險?”
“燕人着緊的地方,我當然要看看究竟。”沈夢沉笑得意味深長,“或許,不費一兵一卒,就此便能收拾了他們也未可知。”
君珂心中一跳——他這口氣,是知道什麼秘密嗎?
“你也是燕人,爲什麼對大燕如此恨之入骨?或者,你恨的是納蘭氏?”君珂試探地問。
這個問題很關鍵,她期待着他的回答,只要一個答案,籠罩在沈夢沉身上的迷霧,就會淡去許多。
“慶國以外的土壤上,都是我的敵人。”沈夢沉的回答,還是那麼四面摸不着。
君珂嘆了口氣。
“走吧。”
兩人進入左側第三洞口,君珂其實對這條通道沒有把握,畢竟她看的也是錯誤地圖,還沒記完全,不過這條通道,她勉強看出是個上行洞口,在她的猜測裡,大燕皇陵不該在地下,可能還是在山腹中,路應該向上走纔對。
沈夢沉經過剛纔的事,好像並沒有對君珂提升戒備,悠悠然走着,君珂卻感覺到他身周氣息收斂,他融入黑暗,卻又與黑暗涇渭分明。
兩人剛走出幾步,忽然沈夢沉腳步一停,“咦?”了一聲。
聽出他語氣中少有的疑惑驚訝,君珂一擡頭,也一呆。
對面,原本空無一人的黑暗甬道里,忽然晶光透亮,華彩縱橫,流轉的透明光芒裡,有一人,向兩人款款走來。
……
便在此時。
在君珂上方三層之上,地宮寶頂嘩啦啦破開一個大洞,黑袍老者攜着白衣少女,飄然落地。
“果然是大燕皇陵!沒想到進來得這麼容易!”蒼芩老祖環顧大殿,神色驚喜,連身上的灰塵都忘記拂去,“快,拿出我的地圖。”
雲滌塵取出一卷破破爛爛的羊皮紙,蒼芩老祖對照着四周的景物,大殿並不算燦爛輝煌,紋飾造型古樸厚重,是早期高原民族的風格,從陳設來看,這裡並不是真正的地宮所在,只是最上面一層的祭殿而已。
蒼芩老祖並不失望,他早年遊歷江湖,無意中得了一卷殘卷地圖,聽說了大燕皇陵的部分秘密,地圖中曾說,大燕皇陵平日是絕險之地,但每隔數十年便有一次解封之期,是唯一外人進入皇陵,傷害機率最小的機會。
殘卷描述中,皇陵儲藏豐富,並不僅僅是金銀珠玉,皇陵之寶分居五室,“金木水火土”,殘卷沒有指出這五室內具體都是哪些東西什麼情況,但暗示了這其中有對武人極其重要的東西,蒼芩老祖年輕之時練武燥進傷了本元,壽命有損,看到這裡便由衷心動,之後他便移居蒼芩山,等待至今。
蒼芩老祖在祭殿遊走一圈,並沒有浪費時辰,在殘卷的記載裡,祭殿是沒有什麼東西的,真正的要緊,都在地宮裡。
“我們下去。”他熟練地在祭殿中尋找到了和上面一模一樣的祭壇,按照殘卷指示,啓動門戶,一道浮雕屏風緩緩開啓,他道:“塵兒,下去吧。”
雲滌塵看他一眼,蒼芩老祖老臉一紅,他知道自己不地道,但是這皇陵也許步步危機,萬一有什麼危險,有人先擋一擋也好。
雲滌沉二話不說躍下,半晌她冷冷淡淡的聲音響起,“好了。”
蒼芩老祖安心跳下,剛落地便是一聲和雲滌塵剛纔截然不同的悶響,隨即幽深的地道里,傳出一聲慘呼。
……
皇陵山上,一道人影貓着腰,弓着背,在針葉林間奔走。
那人髮辮亂糟糟的,衣服被這裡特有的荊棘給掛得破碎,偶爾一擡頭,滿是泥灰汗水的臉上,一雙眸子滿是懊惱。
司馬欣如。
這位小姐,心思根本不在雲雷大比之上,始終盯着梵因的一舉一動,自從柳咬咬跳出來自稱是梵因夫人之後,受了刺激的她,不僅沒肯放棄,反而琢磨着,要問梵因一個明白,但梵因一直沒回到雷府,她空自等得發急,好容易等到梵因在雲雷大比那天,回到雷府收拾剩餘東西,她便遠遠地跟了上去。
梵因進入十里禁地,她也悄悄從另一個方向摸了進來,她完全不知道十里禁地和皇陵的危險,誤打誤撞,走的是和蒼芩老祖同樣的一條路,並且無意中已經靠近了蒼芩老祖挖下的那個洞。
她已經發現了山下的軍隊,不敢接近,在山上亂轉,忽然腳下一空,哎喲一聲驚叫,人已經跌了下去。
……
祭壇前梵因擱下筆墨,取出拓印好的地宮圖,對身後欽天監首座道:“諸位在此稍待,我去通知一下太孫。”
隨行官員都退後,他們無權進入祭壇之後,但陛下有特令,梵因可以。
梵因身形一動,已經順着祭壇甬道盡頭的屏風暗道落下,在落下前一刻,他忽然擡頭,看向皇陵山頂方向,不過已經遲了,身後的入口,轟隆隆掩起。
……
所有人都還在外圍轉,或近或遠,真正地宮之門,猶自巋然不動。
此時如果有人能夠做出整座皇陵的立體圖,便會發現,皇陵山裡,呈現一種奇怪的格局,納蘭君讓所處的地宮正門,在整座山的正中心,而之上或之下,都分成好幾層,像高樓裡升降電梯一樣,每層都有人在等待或活動。
有人從上往下,有人從下往上,都在緩緩靠近地宮正門。
納蘭君讓還在等待第二個契機的到來,“赤水逆流”。巨大的石門之上,卻已經開始隆隆震動,鮮紅的“赤水”,顫顫橫流。
……
百里之外,雲雷城。
年後安寧祥和的雲雷城,此刻正陷入一片殺機之中!
城中男人都去了城外五十里的東蘭山,參加雲雷大比,留下僅僅兩千人的城門護衛隊,和一些婦人孩子。
城中的婦人正在做晚飯,等着晚歸的丈夫回來吃飯,炊煙裊裊而起,孩子們倚門而望。
“娘,有煙!有煙!”城南一座普通小院裡,一個倚門玩着小狗的孩子忽然大叫。
“燒飯當然有煙,乖,去院子裡玩。”婦人探出頭,不以爲意地囑咐孩子。
然而當她一眼看清那煙所在的方向和顏色,驀然一呆,隨即咣噹一聲丟開手中的鍋鏟,一個箭步衝出廚房,一把抱起孩子,又衝回廚房,嘩啦一聲拉開廚房柴禾堆之下地窖擋門,一把將孩子塞了進去。
“娘!”莫名其妙的孩子睜大驚恐的眼睛。
“乖乖在裡面玩,咱們和爹爹捉個迷藏。”年輕的母親勉強扯出笑容。
“好啊好啊。”
“不能吵哦,被爹爹發現,今晚少你一隻雞腿。”
“噓。”孩子手指壓着嘴脣,“不吵,怎麼都不吵。”
年輕的母親定定看了孩子半晌,將孩子往地窖裡一推,扔進去一牀棉被幾塊糕點,順手塞了把小柴刀,“看見不是你爹的人,來搶你爹的菜,砍他!”
“砍他!”
年輕的母親笑笑,輕輕吻上孩子的額頭,“好孩子。”
毫不猶豫合上蓋板,把柴草照樣放回,女子一躍而起,抓了把鐮刀奔到自家院子門口,那裡吊着鐵塊,是平常她家漢子練拳用的。
“噹噹噹。”清脆的金屬交擊聲響起,頻率急促,迅速傳遍整條街道。
示警!
雲雷城從不懈怠的大比,永不放棄的尚武精神,和時刻保持的警惕狀態,在此刻終於發揮了作用,每個雲雷人自幼被訓練教導的應急防敵信號,在濃煙冒起的第一刻,便響徹天際。
示警信號一出,女子心頭一鬆,剛纔的煙是城門方向燃起的示警狼煙,令她立刻驚覺發生了大事,此刻她把警訊傳遞出去,便蹲了下來,準備再磨磨手中的刀。
待會可能有敵人,刀可不能捲了!
蹲下去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後心一涼,她咬了咬牙,緩緩回頭看去。
戴着面具的紅衣男子,手中長刀滴血,近乎木然地看着她。
這位紅門教徒也頗有些懊惱,他和同伴受命在雲雷空虛的時候,儘量控制城內,這塊區域由他負責,不想雲雷城彪悍得可怕,一個尋常婦女,也許武功不高,但那種危機意識和決斷意志,令他也沒跟得上反應,導致示警鐘響。
此刻他根本沒看那女子,只在愁着這下子怎麼交代?
一邊想着一邊邁步就走——這女人反正已經活不了了。
剛一擡腿,忽然覺得小腿肚劇痛,他一驚,腿不由自主一軟,身子一栽。
血泊裡奄奄一息的女子,忽然將手中柴刀一豎!
“哧!”刀尖從這紅門教徒前心穿入,後心穿出,血花飛濺!
紅門教徒瞪大了眼睛,喉間發出格格的渾濁呻吟,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在這裡。
他艱難地半轉身,眼睛向下。
他身後,小小孩子,咬牙,低頭,用力從他小腿肚裡拔出小柴刀,鮮血飛濺,濺在他臉上,他露出噁心的表情,大聲道,“臭!”
這是這個紅門教徒,一生裡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砰。”屍體墜落,塵埃濺起,沙沙落在血泊上,血泊裡的女子,露出虛弱而滿意的笑容。
她吃力地擡起一根手指,直直指着地窖,隨即閉上了眼睛。
她沒來得及說一句話。
孩子愣愣地看着死去的母親,又看看那紅門教徒的屍體,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蹲下身子,吃力地將母親的屍體一點點挪動,挪到了廚房裡,推進了地窖中。
然後他爬進去,關上地窖門,把棉被給母親蓋上,自己蹲在地窖門邊,手中小柴刀,直指向天!
……
噹噹噹。
這座普通小院裡的一場殺戮無人得知,但聲音卻響遍四周。
這聲示警信號一出,隔壁的女子迅速跳起,藏孩子,備武器,同樣敲響自家的鐵塊!
隔隔壁的女子,聽見聲音的那一刻,也是同樣的動作!
示警信號一聲接一聲響起,一聲接一聲傳遞出去,迅速流過街道,流過區域,流遍全城!
“什麼聲音?”城門之上,一個銀甲紅披風的青年男子,緩緩步下城樓,身後護衛甲冑齊全,畢恭畢敬地雙手遞上一方雪白的錦帕。
男子接過,隨意擦了擦手上的血跡,手指一鬆,染血的錦帕落在一張死不瞑目的臉上。
那是守門的雲雷士兵,身上傷口無數,鮮血靜靜流淌,縱橫在城樓階梯上。而整個城樓階梯一路,到處都是這樣的屍體,濃膩的鮮血積成寸許,紫紅髮黑,倒映幽黃的天光。
銀甲男子視若不見,輕輕鬆鬆踏血而行。
“好像是什麼敲擊之聲,到處都有。”他身後的武士皺眉道,“難道是示警?可是沒可能這麼快啊,剛纔那個斷了腿的士兵想點起狼煙,咱們不是及時撲滅了麼?”
“這些雲雷蠻子,可真是厲害。”另一人咋舌道,“兩千人,咱們又是偷襲,竟然足足抵抗了咱們陷陣營一萬人一個時辰!這種戰績,我東堂國內,也絕無僅有!”
他話一出口,便覺失言,偷偷瞄一眼男子臉色,看不出喜怒,更加心下不安,連忙試圖補救,“不過這些雲雷蠻子,終究沒法和咱們的第一陷陣營相比,這可是當初封老都督傳下來的東堂第一軍……”
他說到這裡,臉色霍然又變。
不好,越說越錯,犯忌諱了!
在東堂國內,誰不知道主子是東堂第一青年名將,是昔日封大都督的親傳弟子,繼承了封都督的衣鉢,也繼承了封都督的陷陣營,但不知道爲什麼,自從封都督滿門被斬之後,封家的一切便成爲了主子的忌諱,從此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有人說這是因爲他沒有及時救下封都督一家,心中傷痛,有人嗤笑傷痛未必,封都督家門不幸,最大得益者還不是這位少將軍?他和封家關係如此密切,爲什麼封家惹出如此大禍,他卻能獨善其身?
也有人說這位少將軍,大概更多的是心疼自己的未婚妻,那位東堂第一美人第一才女,紅顏薄命,香消玉殞,害得他傷痛數年,去年纔剛娶了東堂的郡主。
這名屬下,今日無意中一句“封都督”,自知闖了大禍,面無人色,抖着嘴脣退後兩步,顫聲道,“屬下失言,主子……”
“哧。”
血泉濺出,驚虹一道,四面的人眼神一跳,隨即恢復漠然。
銀甲男子,隨意地將刺入屬下胸膛的劍拔出來。
屍體轟然倒下,他看也不看一眼,也好像根本不存在這事,淡淡道,“確實,今日是我低估對方,指揮有誤,封家的陷陣營,不該出現這樣的戰績。所以,在後續兩萬人到來之前,你們作爲前鋒的十個大隊,在等下的戰鬥中,必須拿命拿血,來洗去這樣的恥辱。”
“是!”所有人沉聲躬身,也不敢多看那屍首一眼。
拿命拿血……誰都知道此刻雲雷是空城,只剩老弱婦孺,不然東堂也不敢冒險越沼澤而深入雲雷高原,此刻將軍下令拿命拿血來洗刷恥辱,可不是說要屠城?
看來城門口出乎意料的悍勇抵抗,讓一帆風順的將軍,到底動了真怒了。
“小妖兒若還活着,今日之戰,她可不會犯這樣的錯誤。”男子輕輕一笑,神情愉悅,微微眯起眼睛,注視着城內,滿臉緬懷,“她可是當年皇家學院裡,指揮第一的奇才,我從來就沒能考過她。”
屬下們頭垂得更低,更沒人敢接話了。
封小妖,封家獨女,傳說裡紅顏早夭的東堂第一美人,也曾經是這位目前東堂風頭最勁的祖將軍的未婚妻。
當年若說誰是軍事奇才第一,那必然是封小妖,而不是祖少寧。
就像若說東堂那支軍隊最彪悍最有紀律,那也必然是封家的陷陣營,而不是朝廷的龍翔衛。
當然,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祖少寧手扶城牆,看着自己的軍隊無聲無息流入城池的血管,披風在臧藍的天幕中飛卷,招展如血旗。
拿下雲雷,連通落木沼澤,貫穿西北之域,我將是東堂開疆闢土第一人!
小妖,可惜你死得太早,不能親眼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