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匹夫一怒,血流三丈。
君珂一怒……我和你幹到底。
她現在已經不是沈夢沉的小廝,而是柳杏林的“青梅竹馬”,在王府身份頓時變成客人,客人總得有發言權吧?
君珂逃脫一劫,正鬆了口氣,想着該如何和成王說清楚自己知道的一切,忽聽沈夢沉在和柳杏林攀談。
“在下久仰柳氏家族醫術,聽說柳老爺子是冀北山陽人?”
那邊柳杏林一聽問及祖父,急忙恭恭敬敬答:“是,我柳氏是冀北本地人士。”
“柳兄青出於藍,少年成名,想必曾遊學天下,提升技藝?”
“不敢,”柳杏林笑得靦腆,“在下不才,雖嚮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但父母在不遠游,不敢不侍奉祖父雙親於堂上。”
“哦……”沈夢沉聲音拖得長長,“如此說來,您這青梅竹馬也是冀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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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杏林一怔,猶豫地看一眼君珂,但他剛纔已經說過自己沒出過冀北,要想說君珂不是本地人已經不可能,斟酌半晌,只好小心地說了一個字,“是。”
君珂心中也大急,柳家這個老實孩子,如何能玩得過這奸相?但燕地風俗,她這未定身份的“妾”,在一堂尊貴人面前,是沒有隨便插嘴餘地的。
“不知道是誰家的好姑娘,能得柳兄青睞?”
“這……”
“姑娘剛纔說家破人亡,可是家中有大變?柳兄應當知情吧?”
“這……”
“不必客氣,既然王爺和在下今日都在,真有什麼冤屈不妨說出來,也許在下可以相助一二呢?”
“這……”
“多謝右相關切。”君珂再顧不得,上前一步,肅然施禮,“君珂家不過尋常商賈,自幼雖和柳哥哥交好,卻萬萬不敢高攀柳家清貴門第,後家父因爲從商失敗投河身亡,家母帶君珂上京投親,親戚早已舉家搬走,家母貧病交加死於客棧,君珂流落京城衣食無着,不得不女扮男裝自賣自身,幸得大人收留,還沒謝過大人,只是這洗冤一說,卻是沒有,萬萬不敢勞動右相大人。”
她順手搬了武俠小說裡常有的段子,將來龍去脈不動聲色說了個清楚,柳杏林急忙大力點頭,“是!是!小君境遇堪憐,但冤屈一說,那是沒有的。”
“果真如此?”沈夢沉似笑非笑看着君珂,君珂最痛恨他這樣的笑容,美則美矣,卻令人寒颼颼地,像是黃昏晚霞爛漫無邊,轉眼就能逼近黑夜,她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但此刻容不得猶豫,斬釘截鐵道:“是!”
“你在街頭自賣自身,被我府中收留。”
“是。”
“改名侍書,從此在我外書房侍候筆墨起居,真是委屈了你。”沈夢沉眼波流轉,笑容滿是憐惜。
“不敢,大人垂憐。”
“我素來喜歡你伶俐,由外書房調入內院,這次回鄉祭祖,也將你帶着,寸步不離,現在想來,害你長途跋涉,真是不安。”
“大人萬萬不可如此說,小女子當不起。”君珂盯着沈夢沉越發光豔的笑容,心中警鈴大作,但這樣的對話,又怎能不接?
“我出遊在外,少帶從人,素來也只相信你一人,你便日夜睡在我臥房外,通報客人招待茶水,有時候站着也能睡着,真是辛苦。”
“那是小女子應該做的。”
“我原本不想驚動王府,住在客棧,前日午後二公子知道消息和睿郡王聯袂來請,你剛想補眠,又得起來侍候。”沈夢沉笑容感嘆,一臉“真是勞煩你了”的表情。
“小女子份所當爲!”君珂腦子迅速轉動,發覺還是沒法否認,只好咬牙再應。
“你這麼辛苦,我也心裡不安。”沈夢沉一臉溫柔地道,“所以睿郡王和二公子走後,我點了你的睡穴,讓你好好睡一覺,你向來勤謹,我想你多休息陣子,今日才解了你的穴,然後王爺便過來了,也沒來得及告訴你,剛剛我纔想起這事——你現在可有不適嗎?”
君珂一霎間覺得頭髮都炸了起來,點根火柴扔進去就能“嗤”一聲冒煙。
陽謀!
他給她當面下了套子!
說那麼多廢話,其實只不過爲最後兩句——她說過“納蘭述我今天見過”,成王必然要對這句話追根究底,這也是沈夢沉納蘭遷無法抹平的一句話,但經過沈夢沉一句“你不知不覺睡了兩天”的解釋,所謂的“今天見過”,立即變成“前天見過”,前天,納蘭述還沒失蹤!
強大心計,縝密思維,輕輕巧巧將這句最難扳轉的話給翻了過來,還是她自己親口認的!
甚至他連套柳杏林話都是假,不過是要她不放心之下自己跳出來,然後一問一答,步步牽入,讓她左腳絆右腳,讓她爲了周全自己的謊言再繼續撒更多的謊,讓她眼看着前方有井,還不得不“噗通”,入水。
突然想起納蘭述說過的那句歌謠,“霞間青鳥雪裡白狐。”這隻一定是狐狸!白狐狸還要埋在雪裡矇蔽世人,夠陰險。
“原來是前日見過述兒。”成王解了疑惑,語氣淡淡失望,雖然還有些疑問,但也不想在這腦子糊塗的小女子這裡浪費太多時間,還是趕緊去找述兒要緊,轉頭吩咐鐵鈞道:“給柳先生安排西院雅集居。”和沈夢沉客氣了幾句,便匆匆離開。
君珂咬碎牙齒,卻一聲不吭——再輸一回合!不過留得青山在,總有一天,我要架柴燒你!
跟着鐵鈞出了沈夢沉院子,好歹暫時脫出了那兩個人的視線範圍,但納蘭遷安排一堆人跟着,有意無意隔開了鐵鈞和他們的距離,君珂幾次要靠近都被擠了出去,她不敢衝動,畢竟柳杏林無辜,不能害他丟了性命,因此一直到進了客院,被安排住下來然後鐵鈞離開,都沒有找到機會。
君珂心想,即使找到和鐵鈞說話的機會,他一定會相信她?她身份低微,再出爾反爾,指證的又是二公子和當朝右相,誰信?
經過沈夢沉一番設計,成王已經不那麼容易信她,但是有一個人可以,這也是她跟隨柳杏林留下來的原因。
成王妃。
心急愛子下落的王妃,一定不會放過任何線索,她深居內院,心思奸狡的沈夢沉也無法影響到她,柳杏林每日必然要爲王妃請脈,她作爲柳杏林的新人,跟隨過去侍應也是合理的,到時候誰能攔她?
但關鍵問題是,請脈最早要到明早,今晚,有人肯讓她活下去嗎?
夜來風急,突起細雨,青黑色屋檐下垂了一色灰濛濛的雨幕,亭臺樓閣,都在煙光裡。
君珂走到窗邊,將所有窗戶都嚴嚴實實關好,偷雨不偷雪,這雨夜,是不是也是殺人良機?
門外突有敲門聲,君珂還未及阻止,柳杏林已經去應門,過一會兒歡歡喜喜端着一個托盤進來,獻寶似地往她面前一遞,“小廚房送來的燉肉。”
君珂望着那肥瘦夾花的肉片,油滋滋地冒着熱氣,氣味和嘴角先前被沈夢沉擦上去的肉油相彷彿,突然胃裡一陣翻涌,一把推開盤子,趴在窗外翻天覆地地吐。
有人在輕輕拍她的背,柳杏林的聲音充滿關切和不安,“我給你開劑藥調調胃氣可好?”
君珂不說話,吐到牙幫發酸,眼底泛出淚花。
突然又有人敲門,君珂拉住柳杏林不讓他去應門,但主人不去自有丫鬟代勞,半晌有個丫鬟抱了個首飾箱子和一個巨大的銅鏡過來,笑道:“二公子說,這房是男客住的,少了面鏡子,命人送來給姑娘用。”
君珂一回頭,正對上自己被撐得變形薄亮的臉,在鏡中那麼龐大驚悚地逼來,她第一次看見這張臉,毫無心理準備,頓時驚得“啊”一聲,踉蹌退後一步。
一霎間心跳如鼓——有人在一刻不停地刺激她,試圖逼得她緊張、慌亂、失去正常判斷力,直至崩潰。
危機時刻,一着不慎,便是性命之危。
昨夜到現在,久經摺磨考驗,她早已是繃緊的弦,哪經得起被惡意的指尖一再地撥動?
沈夢沉,你太惡毒!
君珂突然抓起那盆肉,擡手就對鏡子潑了過去!
肉湯呼啦啦地潑上銅鏡,狼藉一片,頓時看不見人臉。
隨即君珂抓過桌上瓷壺、盆架上銅盆、將所有能映出人影子的東西都砸了出去,銅盆將青磚地砸了好大一個坑,丫鬟受了驚嚇,一邊低呼“失心瘋”一邊逃了出去,君珂啪地將門一關,反手壓在門上,仰頭,大笑。
發泄,是減壓的最好方式。
而且這麼一鬧,沈夢沉也許會以爲她確實已經瀕臨崩潰。
君珂哈哈大笑,覺得一番惡砸,果然胸中憤懣之氣發泄很多,然而突然又有酸楚的感覺泛上來,哽哽地堵在咽喉,噎得人心底潮溼,她拼命地仰起脖子,黑暗裡無言的一個姿勢,像釘在架上的即將被火焚者,不甘受死,憤然申訴。
柳杏林站在對面,望着她,一開始的目瞪口呆,忽然變成了無言震撼。
她在哭。
不是先前那種借題發揮式的嚎啕大哭,而是笑着笑着突然就出現了眼淚,無聲無息滾下來,剎那披了滿臉,可是沒有哭聲,脣角甚至還倔強地維持着一個痛快的笑。
這樣的哭。
柳杏林一生未見過。
他相信他這一生,也必不能忘記這一幕。
雨夜、暗室、一地狼藉、滿院靜寂,高昂不肯低下的脖頸,帶笑無聲滾落的,眼淚。